《诗经》野外阅读,期待了良久,野外,采风,行走,这些浪漫的词,给过我很多想象。
终于成行,实际觉得却五味杂陈,时而昂奋,时而消沉。
原操持三个月,起初嫌短,后来嫌长。

没什么可抱怨,酒店和交通都很方便,只是要花不少钱。
安居在家,吃住行按既定程序自动运作,出门在外却凡事都得安排,都是磨练,每天忍受吃住的不适,虽然这也是离开舒适区的题中应有之义。

走在路上,多少有点堂吉诃德式的悲情与凄惶,出身《诗经》的时期早已过去,如同一个孩子已经终年夜,你可以怀念童年,但再也回不到童年。

雪夜访戴的故事,重点不是连夜乘小舟就之,而是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来和去,坚持和放弃,同样是自由的选择。

我们可以怀念童年但再也回不去了就像再回不到诗经的年代丨周末读诗

撰文 | 三书

5月12日

曲沃,几幕场景

曲沃,我喜好这名字,于是来到这里。

酒店附近的街巷,脏得兵荒马乱,走在人行道上,根本觉得不到有树,也觉得不到人行道,由于到处摆摊。
一位七旬老妪在街边卖布鞋,黑平绒布鞋,小孩穿的虎头鞋,红绿喜气,所有鞋底都是针针线线纳出来的。
我选了一双,老妪递鞋给我时,看着我的眼睛说:“我像是在哪儿见过你。
”我理解这种觉得,但看她并不面熟,她却喃喃道:“是见过,在哪儿见过呢?”说着,她竟落下眼泪,仍痴痴地望着我,像是在努力回忆起。

县城外有些农田,都种大棚菜,弘大的白塑料棚,一排排像工业区,路边渠里淌着的水散发出有毒的气味,渠边密密麻麻都是扔掉的黑塑料套袋,看大小应是套过西红柿什么的。
一位老农拿瓢往桶里舀水,舀满了两桶,然后挑去浇菜,全体过程面无表情,那种面无表情的表情,像是心如去世灰之后的沉着。

大棚菜地那边是一条公路,新修不久,一个男人骑马过来,马蹄踏在水泥路上嘚嘚响,男人三十多岁,穿藏青短袖黑西裤,皮鞋踩着马镫,手里牵着缰绳,他大声喊着“驾、驾”,黑马疾趋但没有跑起来。
我站在路这边看,马经由我时,那男人看了我一眼,十几米外他转头又看我,我当然是看他骑马,但他看什么,我不知道。

往山那边是一条煤渣路,路旁两行白杨,飘尽柳絮飘杨絮,白蒙蒙乱扑人面。
半路有几间房屋一个院子,院门上榜着“茶苑”,门外树荫下站着一位大爷,我上前问路,大爷说他在这里看大门,并见告这一带原来是河滩,有几百米宽,长满芦苇野草,三四十年来河滨了,现在有的种菜,大多滩地都开拓成工业区了。
我依稀记得方才见过一条长满荒草的沟渠,他说那便是汾河,上游修了好几个水坝,下贱就没水了。
大爷说他是这里土生土长的,我问为何他有河南口音,他竖起大拇指,夸我“高人”,说他父母都是河南人,1940年代逃荒来山西的。

城里最好的风景是街上的叫卖声。
尚未开业的美食城路口,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在卖梅菜扣肉,她坐在三轮车上玩她的手机,扩音器一遍遍叫卖:“刚出锅的梅菜扣肉,梅菜扣肉!
”我喜好这叠句,像又一个波浪推过来,那女声似杨柳新枝般明净,我不吃肉,也彷佛尝到滋味。

叫卖的一律用普通话,酒店楼下的面馆门口叫卖“包子、花卷、馒头”,是洪亮的中年男声,别无张致,功夫全在口音,那花卷的“卷”音发得很卷,而且是小小的卷儿,馒头的“头”,则听着圆圆的,且带笑意,彷佛他很爱吃馒头。

民间叫卖声的天然妙韵各地皆有。
在老家那两周,无事便坐在平房上,听沿街叫卖声川流而过。
卖油饼的叫:“谁要热油饼,油饼是热的,新鲜的!
”沙哑的老年女声,她不是念,是在唱,婉转抑扬,村落里的小孩都学她叫卖。
另有一个卖辣椒面的,像在和你倾谈,面包车缓缓移动,车后门洞开,里面堆着几个麻袋,扩音器里值得相信的男中音款款言道:“兴平的辣子送来了!
先吃辣子后付钱,有各种粗细的辣椒面,又辣又喷鼻香,不怕辣的有指天椒,你先吃辣子,好吃再付钱,辣子不好吃,咱还不要钱!

5月13日

闻喜县,下邱村落

大概真有所谓“对的地方”。
三天前乘火车途经,瞥见窗外的丘陵,田间阡陌,油然神往,以是就来了。

到了闻喜,忽然觉得统统都对了,街道整洁,楼房疏朗,即便老城区,亦闾巷洒然。
城郊不远即是村落庄,村落庄也像村落庄,县城和村落庄,但见人家迤逦散在山川风日里。

下邱村落去城三四里,村落里都是豪宅,至少从表面看来如此,大门都很阔气,两扇红漆铁扉,高大到须仰视,匾额上书四个墨色大字,常见的有:瑞宅卧龙、天赐百福、金枝玉叶、鸿福云集,文气的有:竹韵松涛、宁静致远。
这是新村落,一派新发气候。

绕到新村落后,坡上有些旧屋,土墙青瓦,门是黑漆木门,拙朴谦善,匾额皆是两个字,诸如“务本”、“朝晖”、“迎春”。
此是老村落遗址,巷边长着酸枣树,碾场的石磙仍在,临巷某家院墙,是和了麦草的泥墙,并不显旧,倒是恢伟大气,整洁可喜。

某家门前铺有一段青砖路,夹路两行矮冬青,木门上了锁,锁有些生锈,门匾上书:务本。
门口左边一株槐树,苍翠古朴,槐花簌簌飘落,右边生着绿苔的地上,有一块长方青石,我便在这石上坐下歇息,遥想村落里从前的生活。
“你来了。
”忽听得老妇的声音,举头见她笑眯眯、颤巍巍地过来,吓得我灵魂出窍,一时难辨她是人是鬼。

“走,进屋里坐。
”老妇走近我,仍笑盈盈,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摸钥匙,额上汗涔涔。
那么是人了,我想。
对这个坐在她家门口的陌生人,大娘很友好,乃至没问我在这里做什么。
我等她开门,自然而然,彷佛我坐在门口就为等她,而她也知道我要来。

进门使我一惊,里面藏着偌大一个院子,足有半亩地,翻耕不久,土壤痛快酣畅地袒露着,边上长些菜蔬。
大娘耳朵背,说话我也听不太清,但我们都很高兴。
大娘带我参不雅观她家的屋子,院东两间新盖的平房,南边三孔窑洞,我第一次进窑洞,颇觉新鲜,没想到中间有孔道相通,且窑洞里这么宽敞,碧绿蔬菜透过窗玻璃照映得炕头十分通亮。

大娘在电磁炉上烧好一锅开水,烫了两碗燕麦片,与我坐在院子里喝茶谈天。
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四个儿女有一个住新村落,其他几个都在附近的城里。
她说再过几天老伴就三周年,这屋子和门口的砖道都是老伴修的。
我问阁下那麦草泥墙的院里有没有人住,她说有人在那里搞田舍乐,也想买她的屋子,有段韶光每天来问,一天来三次,但她不卖,“卖了往后,儿女想回来就没有退路了。
”大娘说。

辞别大娘,出来正值日午,烈日当头,一片一片树荫,呆滞在路上。

5月14日

黄花岭,东官庄

连日放晴,烘烘的就到了夏天,城里女孩都穿上裙子,清新可人,亭亭如荷花。
黄地皮上,尘土飞扬,她们的面庞这般白净,不知是否用了什么殊效美白产品,洁白的脸,艳红的唇。

向来怕冷的我,本日也换上短袖,走路尽拣阴凉处走。
通往郊野的水泥路面上,热浪在烈日下抖动,古老的夏天,岁月的蜃景在远方映现。

去岭上田间看了看,有的麦子快要黄了。
一对夫妇在除草,坐在小板凳上,地头停放着三轮车,地里种着马鞭草,开着眇小紫花,根是中药。
他们说自家有十多亩地,儿子在县城事情,从不来地里干活,务农没啥收益,只有上年纪的人才乐意干。

东官庄某家在翻修窑洞,门口两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在搬砖,他们停下手中的活,和我聊了会儿天。
屯子的现状都一样,大家渴求的都是钱,种地不挣钱,农业彷佛不再是本,而是边缘之末。
我说现在很多城里人,都把屯子抱负得很安逸,田园生活,但若真叫他们在屯子住下,他们又不肯的。

我这话一出口,急速以为彷佛在说自己,如果吃穿不愁,我乐意还乡下安居吗?陶渊明归园田之后,连基本生活保障都没有,苦于无酒,时常饿肚,乃至不得不去讨饭,但他无怨无悔,又能从日常生活中处处拾得欢畅,树木交荫,时鸟变声,暑天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便欣然自谓羲皇上人,且还能把讨饭写成诗。
他全体儿无为,纯然活在当下,写诗也不过是自娱,千余年后,吾辈犹觉难以企及。

采风期间,与我说话、待我为客的全是老人,村落里年轻人很少见,纵然见了,他们也不会和我打呼唤。
只有一个少年,某天中午,我坐在田埂上,他从路高下来,手机里播放着什么,他在几米之外狐疑地看着我,用普通话问:“你是哪位?”我说我不是哪位,只是在这里坐一坐。
他愈加狐疑地走了,我听见他在崖下和人说话,那里有房屋,屋上冒起炊烟。

在南召县乡下,有个收狗的,四十多岁,第一天在白河附近的村落路上,我见他骑摩托转悠,车后架着三个铁笼,里面是空的,扩音器喊:“收狗!
”明天将来诰日又在中王庙村落口遇见他,他停下车,关了扩音器,笑道:“你也来这里转呢。
”我说是的,他语气亲密,仿佛我们是同类,又道:“一起去桥头吃个午饭,我宴客!
”车后座上和左侧笼里各有一匹土狗,它们并不吠叫,目光悲哀地看着我。
我回绝了。

直觉式的生命感知

还古诗本真面孔

“周末读诗”第二辑

《春山多胜事》

《春山多胜事:四季读诗》

作者:三书

版本:天喜文化·天地出版社 2023年4月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
作者:三书;编辑:张进;校正: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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