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梦栖息西泠桥

——慢读《无题》

无题

慢读古诗之 苏小小插图为现代明星剧照或漫画

(南朝)苏小小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四千多年前,杭州所在位置曾是海湾,亚热带季风从东海上吹进来,雨量丰沛。
两千多年前,中国最伟大的工程之一——京杭大运河从这里直通下去,加之西溪工笔,钱塘泼墨,水色盛大——为此北宋时还建筑了六和塔用以镇潮,每年的古历八月,十万大家头攒动,不雅观赏大海掏空般的钱塘潮壮景。

当然,还有一个湖。

她便是中国文化史上不可或缺的西湖。

西湖这个“好女子”,青山做髻,水杉为臂,披着柳,戴着桃,粉粉嫩嫩,太阳照着她不照着她,都笑眯眯,流动着眼波;四季变革,其好看样子容貌也不怎么变。
叫谁能不喜好呢?

一个好女子,生下了另一个好女子——她同样美得不可方物,一番风致在四野八方传开去。
我们更愿叫她“西湖的女儿”。

她出生时,中国大地上到处发生着战役,但人们向外创造自然,向内创造自心,内外皎洁,彷佛大家皆墨客。

地球东方,大地的寂寥还没退去,水流、泥土和植物汇成的生鲜之气正到处发散。

“西湖的女儿”名叫苏小小。

小小出生在苏州(今江苏苏州)城内,家境富余,然未及二八,父母双亡,她投奔钱唐(今浙江杭州)姨母,白天乘车环湖,饱览风光,夜来则对湖甜睡。

积蓄耗尽,小小便利用自幼所学,以歌声换取生活必需。
孤儿苏小小行走世间,美好的眼睛看到的全是美好。

小小因才貌无两,一时名满江南。

她的崇拜者中,有金陵(今江苏南京)学子名阮郁,瞥见小小就两眼放光。
小小也是。

他们相爱了,日子着花,桃之夭夭。

然而父母不理解:歌伎到底名声欠佳,怎能娶进家门?于是,家书催回儿子。

小小先被击懵,继而大病,之后并不纠缠,从此与恋情隔开,有了隔世那么远。

然无常闪动,谁又能料到后来的事呢?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我乘坐油涂内壁的车子,你骑着青白毛色的骏马。

她吟出诗句时,心情是愉快轻松的。

称呼稚拙可爱。
非但对仗工致,美好少女、翩翩少年,那种贵气与般配,也在不言之间了。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你要来哪里找我呢?西陵(今西泠桥)松柏树下吧。

世俗,具象,似耳语,热烈也羞涩。
松柏类树木自有一种沉默的力量,而人们授予它对寒冷的不屈,与女墨客对双方皆忠于爱情的神往暗合——写此诗时,小小可能并没这么想,可读者读到时,有猜想和祝福,也有模糊的不测之思——到底,她等到花开不见郎来,这个约会的地点由甜蜜地转了伤怀地,都要绕着走才能不惊心了。

好的五绝重在留白。
本来字数就少,又须留白,对作者是个磨练。
绝句的后两句一样平常是想重点强调的,整首诗的成败在此二句,它们紧张担责余味——要给人想象和回味的空间。
因此,绝句和律诗的差异之一就在于:律诗要“起承转合”,而绝句可以不合回来,有时不合而更开,请读者参与进来,在想象中琢磨,共同完成一首诗的创作。

小小约爱,也约去世。

她约爱在西陵松柏下,约去世也是。

与爱诀别后,她扼住自己的“咽喉”,不再奢望爱情,并简朴度日。
到终于喘上一口气,渐趋沉着,小小依然由内而外向外输出着温顺:她交了个文友,名叫鲍仁,有才不假,穷得叮当响。
小小的交友原则很大气:不势利,有分寸,无事各自安好,有事可来寻我。

古时进京赶考是件特殊不随意马虎的事,需跋涉,需钱财,坚持食宿。
鲍仁为此寻来。
小小搭手,缩己热汤甜食,予人诗和远方——助其金榜得中。

机灵有趣不算什么,温顺才是人性中最难得的——温顺便是在一个空间里(譬如电梯),紧缩自己,只管即便让别人伸展一点。

去世亡从没停滞过,就没有它带不走的人,无论人多好,多小,多无辜,它不吝,装瞎装傻,它也装无辜。
数年后,小小刚满十九岁,孰料已是她的行将就木。

鲍仁不是骗子,心中常思报答:履新途中途经钱唐,只遇上了葬礼。
屈服小小“埋骨西陵”的遗嘱,他葬她在了生前最喜好的地方。

不知她在那边,是否还记得,曾约心爱的郎君,结同心在那松柏下?

或许,她的遗嘱里,也有在那里连续期待的意思。
而松柏,她走了多久就绿了多久,像一个人站成了石头,眼睛望着,心头刻着: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这首诗这件事,不怨怒,不悲愤,不刻薄,也不渲染苦难,美得像一声嗟叹,稍显鬼魅而绝不吓人,即便过去近两千年,还是以为眼熟:那份痴情,何其相似!

不分国籍,不分古今,美好的女子美好的爱情,乃至末了,那美好的去世与美好的西湖合成情愫的强大,都似曾相识。

歌在初发声时钳口,花在未绽放时凋落,爱在不当绝处断绝,美在最美时毁灭……韶光给她披上一层又一层迷纱,苏小小渐远又贴近,就连那墓也并不凄凉,而另有光照——就像小小那个人,短暂而美好的血肉,生于无形归于无形,乃至不如她墓上圆石永恒——墓石柔如月光的光,以及苏小小本人柔如月光的光,吸引人不远千里赶来拜会,还有无数青年男女,抛开不吉之谶的世俗常规,喜气盈盈偎依在西泠桥下拍婚纱照。

小小墓稍左拐,即武松墓。
北宋时,提辖武松打去世外号“蔡虎”的横暴知州,为民除害留英名。

穿越500年,真可拉郎配——此义士当配得上内核也同样大气的苏小小。

西湖是诗,逐步演化成了真与善、爱与美的代表符号——由断桥起,以一把美伞逗号连接;到西泠桥止,以一枚美墓句读圆满——或者,小小之墓也可算作是小小为她所爱的湖山盖下的一枚印章,标识着:“是我的,这是我的”……喊出对这片地皮孩子气的热爱。
而慕才亭上,12副楹联,道不尽对她的倾慕和怜惜。

小小生平,其人其事其诗,涉及的都是人生大课题,太美,太沉重,清风和韶光都吹它不动。
于是,后世无数文人对苏小小苦追苦吟,在西湖上形成一个以“苏小小”为中央的诗歌小“井喷”,也就顺理成章了。

——————————————————

网路相遇,江湖难再见,劳烦朋友点个关注。
多谢[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