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吴淇评谢灵运诗“语多生撰,非注莫解其词,非疏莫通其义”(《选诗定论》卷十四)。
论者也大都责怪谢诗雕刻骈俪之风和景、情、理不相领悟之病。
然而,谢诗意境阔大悠远,风格恢宏豪放,深得李白、苏轼、辛弃疾和陆游等人的推崇。
白居易论其诗“大必笼天海,细不遗草树”(《读谢灵运诗》),意谓谢诗乃境界阔大深邃与深细清丽之统一。
谢灵运是如何做到这一点呢?

首先,谢灵运在描写山水景致之中,融入了完全而悠远的时空意识。
最常见的是朝夕昏旦等韶光词的大量利用,开拓了诗的意境。
如《石壁精舍还湖中作》中云“昏旦变景象,山水含清晖”,“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浓缩了一天的盘桓,赌气候变革、山水清辉的细节描写,都纳入了一个大时空意境之中,也使抒发的“物自轻”“理无违”之悟,自然有了依托。
又如作于赴永嘉途中的《七里濑》云:“羁心积秋晨,晨积展游眺。
孤客伤逝湍,徒旅苦奔峭。
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
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
”韶光也是从秋晨写到落日,从而授予寄寓墨客遭到“迁斥”悲慨的秋色以开阔的意境,既渲染了伤怀之情,亦使诗歌境界不至狭小,与后面借异代先哲以自解的大时空意知趣统一。
别的如《晚出西射堂》云:“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
”《石门岩上宿》云:“朝搴苑中兰,畏彼霜下歇。
暝还云际宿,弄此石上月。
”也是如此,以简省的韶光词,写晓夕朝暝瞑之游赏与景致,使墨客的细趣密玩,拥有了一个阔大深邃的意境。
墨客此一时空意识,乃至延长多日,以至一年四季。
如《夜发石关亭》:“随山逾千里,浮溪将十夕。
”《读书斋》:“春事时已歇,池塘旷幽寻。
残红被径隧,初绿杂浅深……谋春不及竟,夏物遽见侵。
”《登庐山绝顶望诸峤》:“山行非有期,弥远不能辍。
但欲掩昏旦,遂复经圆缺……昼夜蔽日月,冬夏共霜雪。
”不但是朝夕昏旦,乃至从春至冬,一年四季,韶光跨度的延长,也意味着景致空间的拓展,使得诗的意境变得更为辽阔悠远,情绪更为深厚。

其次,在谢灵运山水诗中,方位词的频繁利用,也大大拓展了诗歌意境。
如《登永嘉绿嶂山》,墨客写绿嶂山宁静、秀美的风光,个中说“眷西谓初月,顾东疑落日”,意谓置身深山密林,辨不清方向,误以为初升之月在西,落日在东;西月与东日意象的涌现,无疑给精雕细刻的景致描写注入了大手笔的勾勒。
《登江中孤屿》开头说“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给后面江中孤屿的景致描写供应了一个大背景,注入雄阔之气。
《田南树园激流植楥》景物描写铺排罗列,但个中的“卜室倚北阜,启扉面南江”两句,则给墨客幽居的田南园景致展开了一个广阔辽远的大视野;既尽墨客幽居之趣,也与末了抒发物我一体、超越死活的大境界相领悟。
《登上戍石鼓山》中的“纵目睐左阔,回顾眺右狭”,《舟向仙岩寻三皇井仙迹》中的“遥岚疑鹫岭,近浪异鲸川”等,也是如此,无论对诗境阔大的开拓,还是情绪深邃的渲染,都起到至关主要的浸染,使墨客对山水景致细趣密玩的描写,不致狭窄和噜苏。

再次,数量词的故意利用,也成为谢灵运山水诗境界阔大恢宏、情绪内蕴深厚的紧张缘故原由。
如作于赴永嘉郡途中的《初往新安至桐庐口诗》,在写景之前,诗云:“不有千里棹,孰申百代意。
”意谓没有千里之游,焉能体会古人远游山水之意。
此二句授予沿途情景以高远雄深之气。
《游岭门山》:“千圻邈不同,万岭状皆异。
”形容岭门山,十分壮不雅观。
《石室山》写墨客细玩探幽索奇的景致,“虚泛径千载,峥嵘非一朝”两句,意谓水之广大,山岭嵬峨,千载如此,并非一日,饱含墨客无限的遐想与深情!
又如“千顷带远堤,万里泻长汀”(《白石岩下径行田》)、“越海陵三山,游湘历九嶷”(《初发石首城》)等,都是大手笔的勾勒,给诗中纵然是琐细铺陈的描述和“生撰”塞滞的措辞,注入了大气候,使令它们共同构成诗歌壮阔雄深的境界。

谢灵运山水诗中的时空意识

末了,以超越时空乃至超越现实的人物和传说入诗,也增加了谢灵运山水诗悠远深厚的境界和情绪内涵。
如《游赤石进帆海》作于景平元年(423年)初夏,前半部分描写了赤石胜景和墨客扬帆东海的游赏,接着说:“仲连轻齐组,子牟眷魏阙。
矜名道不敷,适己物可忽。
请附任公言,终然谢天伐。
”东海泛游的墨客想起了鲁仲连有功不受赏,逃隐于海上,又遐想起那位“身在江海之上,心居魏阙之下”的中山公子侔,对他们进行了褒贬,又以太公任的“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功成者堕,名成者亏”(见《庄子·山木》)之理,否定了孔子对功名的追求。
这里所要指出的是,诗后半部分虽然是抒怀说理,仿佛与前半部分写景割裂开来,但是,古人形象始终生动在墨客心中(或者是触景遐想),也自然影响着他对面前山水景致的描写,增加其主不雅观情绪色彩,从而不仅使诗歌情与景相互感发,也使面前景致,进入超越时空的大境界里。
又如《初去郡》作于景平元年(423年)秋,诗开头先批评西汉彭宣、薛广德辞官太晚,西汉贡禹辞官不武断。
接着墨客写了量力去就的史官周任,托病闲居、不慕官爵的司马相如,隐居不仕、好游名山的东汉尚长,养志自修、为官过六百石辄自免去的西汉邴曼容,墨客找到了一种先贤群体的归宿感;也正是在此种心态之下,墨客接着才以畅快的笔调,极力渲染了挂冠归隐、游历山水时俏丽非凡的景致。
诗前半部分的抒怀和后半部分的写景互为表里、不可分割,没有前半部分的理性思考,也就没有后半部分山水景致之美。
他在《入东道路》说:“满目皆古事,心赏贵所高。
”很范例地解释谢灵运在山水景致描写中,总是不自觉地进入历史的氛围里,其游赏与山水景致,是历史感与现实感以及面前山水景致的互相交融,从而使其山水诗意境,具有了一种超越时空、伟大悠远的艺术特点,并非如后代许多山水诗,只是面前一时情景领悟的意境而已。
从这一点上说,那些说他山水诗景、情、理相互割裂、不相领悟的批评,是不准确的。

与此干系,谢灵运在寻幽探异中对灵异征象和神仙传说的渲染,也授予了笔下山水景致以神秘的魅力和悠远的境界。
如《石室山》写春天清晨乘船往游石室山,墨客在对石室山林泉幽胜奇异的景致描写之后,大发千载幽古之遐想,说:“微戎无远览,总笄羡升乔。
灵域久韬隐,如与心赏交。
合欢不容言,摘芳弄寒条。
”幽异胜景触发了墨客从前就有的神仙之羡,或者说神仙传说,使令他对幽胜奇异景致的寻讨与玩赏,两者密不可分。
神仙传说授予面前山水景致以一种超越时空的虚幻色彩,大大拓展了诗的意境。
又如《登江中孤屿》和《入彭蠡湖口》,前者写意外游览江中孤屿“云日相照映,空水共澄鲜”的美景之后,诗云:“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
想象昆山姿,缅邈区中缘。
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
”后者写墨客前往临川任职途中由长江入彭蠡湖口,沿途的奇险经历和俏丽风景,末了说:“灵物郄珍怪,异人秘精魂。
金膏灭明光,水碧辍流温。
徒作千里曲。
弦绝念弥敦。
”两首诗同样写山水景致触动墨客对灵物和神仙的抱负,从而把沿途游历和面前景致,引向一种无限想象的时空里。
这也是谢灵运山水诗中范例的抒写模式。

此外,谢灵运好以老庄佛教之理入诗,也具有同样的艺术效果。
如《过瞿溪山饭僧》《石壁立招提精舍诗》,前者抒写灵鹫净土之想和以大乘聪慧分别诸法超拔三界之苦,与开头所写的瞿溪山幽深清雅意境和僧人们简朴生活融为一体;后者中的精舍美景,也与墨客悟道生活相领悟。
由于老庄佛教中多有超尘脱俗的人物故事和传说,谢灵运喜好引之入诗,从而也给面前的山水景致,敷上了一层超世的色彩。

谢灵运乃乌衣子弟,性豪奢,行事多逾矩度;他深受玄佛思想影响,加上性乐山水、官场失落意,便以敏锐的艺术感想熏染力和豪纵的气势,对自然山水既细趣密玩,又大手笔勾勒,加上玄思理悟和丰富想象,从而创作出恢宏豪宕、深邃厚重的山水诗。

《光明日报》( 2022年08月29日13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