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日我讲一点关于诗的问题。最近有时看《红楼梦》，有一段话，现在拿来做我讲这问题的开始。林黛玉讲到陆放翁的两句诗：
重帘不卷留喷鼻香久
古砚微凹聚墨多
有个丫鬟很喜好这一联，去问林黛玉。黛玉说：“这种诗千万不能学，学作这样的诗，你就不会作诗了。”下面她见告那丫鬟学诗的方法。她说：“你应该读王摩诘、杜甫、李白跟陶渊明的诗。每一家读几十首，或是一两百首。得了理解往后，就会懂得作诗了。”这一段话讲得很故意思。
放翁这两句诗，对得很工致。实在则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而背后没有人。若说它完备没有人地不尽然，到底该有个人在里面。这个人，在书房里烧了一炉喷鼻香，帘子不挂起来，喷鼻香就不出去了。他在那里写字，或作诗。有很好的砚台，磨了墨，还没用。
则是此诗背后原是有一人，但这人却教什么人来当都可，因此人并不见有分外的意境，与分外的情趣。无意境，无情趣，也只是一俗人。尽有人买一件古玩，烧一炉喷鼻香，自己以为很高雅，实在还是俗。由于在这环境中，换进别一个人来，不见有什么不同，这就举措看成俗。高雅的人则不然，应有他一番分外的情趣和意境。
此刻先拿黛玉所举三人王维、杜甫、李白来说，他们适值代表了三种性情，也代表了三派学问。王摩诘是释，是禅宗。李白是道，是老庄。杜甫是儒，是孔孟。《红楼梦》作者，或是抄袭王渔洋以摩诘为诗佛，太白为诗仙，杜甫为诗圣的说法。故特举此三人。摩诘诗极富禅味。禅宗常讲“无我、无住、无着”。后来人论诗，主见要不著一字，尽得风骚。但作诗怎能不著一字，又怎能不著一字而尽得风骚呢？
我们可选摩诘一联句来作例。这一联是大家都喜好的：
雨中山果落
灯下草虫鸣
此一联拿来和上引放翁一联比较，两联中都有一个境，境中都有一个人。“重帘不卷留喷鼻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那境中人如何，上面已说过。现在且讲摩诘这一联。在深山里有一所屋，有人在此屋中坐，晚高下了雨，听到窗外树上果给雨一打，朴朴地掉下。草里很多的虫，都在雨下叫。那人呢？就在屋里雨中灯下，听到表面山果落，草虫鸣，当然还夹着雨声。这样一个境，有情有景，把来和陆联比较，便知一方是活的动的，另一方却是去世而滞的了。
这一联中主要字面在落字和鸣字。在这两字中透露出天地自然界的生命气息来。大概是秋日吧，以是山中果子都熟了。给雨一打，禁不起在那里朴朴地掉下。草虫在秋日正是得时，都在那里叫。这声音和景物都跑进到这屋里人的视听觉得中。那坐在屋里的这个人，他这时顿然感到此生命，而同时又感到此悲惨。生命表现在山果草虫身上，悲惨则是在夜静的雨声中。
我们叨教当时作这诗的人，他碰到那种境界，贰心上觉得到些什么呢？我们如此一想，就懂得“不著一字尽得风骚”这八个字的涵义了。正因他所觉得的没讲出来，这是一种意境。而妙在他不讲，他只把这一外境放在前边给你看，好让读者自己去领略。若使接着不才面再发挥了一段哲学理论，或是人生不雅观，或是什么杂感之类，那么这首诗就减了代价，诗味淡了，诗格也低了。
但我们看到这两句诗，我们总要问，这在作者心上究竟觉得了些什么呢？我们也会因于读了这两句诗，在自己心上，也觉得出了在这两句诗中所涵的意义。这是一种设身处地之体悟。亦即所谓欣赏。
我们读上举放翁那一联，彷佛诗后面更没有东西，没有像摩诘那一联中的情趣与意境。摩诘诗之妙，妙在他对宇宙人生抱有一番意见，他虽没有写出来，但此情此景，却尽已在纸上。这是作诗的很高境界，也可说摩诘是由学禅而参悟到此境。
今再从禅理上讲，如何叫做无我呢？试从这两句诗讲，这两句诗里正好没有我，因他没有讲及他自己。又如何叫做无住无着呢？无住无着大体即如墨客之所谓即景。此在佛家，亦说是现量。又叫做如。如是像这样子之义。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只把这样子这境提示出来，而在这样子这境之背后，自有无限深意，要读者去体悟。这种诗，亦即所谓诗中有画。至于画中有诗，实在也是同样的道理。
画到最高境界，也同诗一样，背后要有一个人。画家作画，不专在所画的像不像，还要在所画之背后能有此画家。西方的写实画，无论画人画物，与画得逼真，而且连照射在此人与物上的光与影也画出来。但纵是画得像，却不见在画后面更故意义之存在。
即如我们此刻，每人面前瞥见这杯子，这茶壶，这桌子，这亦所谓现量。此刻我们固是每人都有见，却并没有个悟，这便是无情无景。而且我们看了世上统统，还不但没有悟，乃至要有迷，这就变成了俗情与俗景。
我们由此再读摩诘这两句诗，自然会以为它生动，因他没有执着在那上。就诗中所见，虽只是一个现量，即当时的那一个景。但不由得我们不即景生情，或说是情景交融，不觉有情而情清闲。这是当着你面前这景的背后要有一番情，这始是文学表达到一最好的地步。而这一个情，在诗中最好是不拿出来更好些。唐诗中最为人传诵的：
清明时节雨纷纭
路上行人欲销魂
这里面也有一人，主要的在欲销魂三字。由这三字，才生出下面“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落”这两句来。但这首诗的好处，则好在不讲出欲销魂三字涵义，且教你自加体会。
又如另一诗：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苏州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一诗，最主要的是对愁眠三字中一愁字。第一句月落乌啼霜满天，天色已经亮了，而他尚未睡着，于是他听到苏州城外寒山寺那里的打钟声，从夜半直听到天亮。为何他如此般不能睡，正为他有愁。试问他愁的究竟是些什么？他诗中可未曾讲出来。
这样子作诗，便是后来司空图《诗品》中所说的羚羊挂角。这是形容作诗如羚羊般把角挂在树上，而羚羊的身体则是凌空的，那诗中人也正是如此凌空，无住、无着。销魂中，愁中，都有一个人，而这个人正如凌空不着地，有情却似还无情。可是上引摩诘诗就更高了，因他连销魂字愁字都没有，以是他的诗，就达到了一个更高的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