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笔墨源自多年前在英国时的一篇新浪博客。
缘起是和几位朋友在牛津的Port Meadow闲聊并去Trout Inn聚餐。
当时我对大家津津乐道的音乐剧等非母语文化作品不以为然:大概是由于我在伦敦和牛津很耐心地看完了《仲夏夜之梦》和《猫》这两部音乐剧,以为不过hilarious而已。
由此引发我对跨文化戏剧欣赏、翻译、古汉语作品阅读等方面的一系列碎片化思考:现在看来当然是粗浅的。
但当时提出的理论检测的方法,倒并非不可行。
一则用社会学定量问卷的形式做这些检测,本钱不高,二则当时牛津考古系就有朋友提醒我,索绪尔的内部要素和外部要素不雅观点可以供应一些理论支撑。

我的基本不雅观点是非母语不雅观众对文化作品的欣赏是非常“隔”的——当然借王国维的“隔”来说已经是非常客气了。
在浩瀚可以通过实验来考验的假说中,有一个比较风雅有趣:基于母语文化,无实际含义的近乎随机排列组合的字词,仍旧可以给人带来阅读的愉悦。
用一个网络热词来浓缩,便是阅读中的“不明觉厉”。

多年后我终于有机会进行一个Pilot Survey,在小范围人群里大致考验一下这个思路(真正的试验,须要对更大样本、更多分组、更多阅读内容进行)。
这首先给感谢微信朋友圈,它可以帮你供应阅读小白鼠----你的朋友圈和你朋友的朋友圈。
当然,实验伦理是严格把握的,答案的选择完备不会成为评判自我或者他人的标准。

这个“近体笔墨实验”的详细内容是:“请在不查阅工具书和不检索网络的情形下,不才面这两首七律中选择您认为更美的一首

近体文字实验古诗阅读中的不明觉厉

本实验对参与者不哀求特定文学或教诲背景”。
所谓“近体”,是指近体诗,也即严格用韵和守平仄的格律诗。

水晶二十晓珠盘,雨辟尘源玉有寒。

隔树女床多附阆,对书河苑又栖鸾。

碧城星过当窗辟,海底犀沉对座看。

不见明埃无定鹤,生平长隔曲阑干。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生平长对水晶盘。

发出微信18个小时后,通过微信圈和朋友转发,大约得到了70多个明确的选择回应。
个中,选择甲的有30个,选择乙的40多个。
微信圈的构成,以大学本科教诲以上的成年人为主,职业覆盖了公务员、大学老师、,有文艺青年,有基层干部,有本科生,有海归博士,有教授博导。
有趣的是,有人很快意识到诗作可能是“打算机拼的”,有人以为是“生理测验”,实在都猜对了一半。

首先得解释,答案选择本身毫无对错或高下之分,而只是反响了每个人对古诗的阅读习气和理解模式不同。
关键在于,无论选择哪一首,都解释:在阅读工具含义不明的情形下,基于母语文化积累的遐想能力,我们能够对特定排列组合的笔墨产生不同层次的美感。
而选择甲的如果能霸占相称的比例,则会更有力地解释:很多时候我们读诗确实是“不明觉厉”。

实际上,乙是著名墨客李商隐的原作《碧城》。
但这是一首《三百首》这样的非专业选本里不太会收录的诗,也是“业内”公认义山写得极晦涩又极动人的一首七律,学昆体者毫无疑问的大爱。
可迄今,业内对其含义并无共识。
笺义山诗的人,或说是歌咏唐代女冠,或说是描摹玄宗与太真的爱情,还有说是义山自伤之作:牛李之争,令狐和崇让宅的两处情怀等等,此处删去揭橥用古籍引文多少……我一贯疑惑,民国吕碧城的名字,实际便是女墨客看了义山这首诗才改的。
顺带一句,吕碧城,比林徽因、陆小曼这样为大家津津乐道的民国女性,才情和格调要高得多。

所谓诗无达诂,大概便是大家都没看懂,或者都没把握说自己理解的就必定是作者原意。
我在青年时期起就喜好读诗,《别裁集》每首近体的平仄都逐字标注过,但仍旧不知这位河南人当时究竟表达的是什么。
不过,无论如何解读,我们承认这首诗看上去很美。
实在不止昆体,老杜也有这样的东西,但晦涩指数低得多。
比如,少年初读不解“听猿实下三声泪”,不懂“喷鼻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但终年夜一些读得多了,就知道少陵的神通乃是倒装句,热闹生色之下,无非是“三声猿”、“鸟啄稻”、“凤栖梧”而已。
但义山不同。
本来小李是揣摩老杜的,但小李接管了老杜的句法而不是章法,然后独立发展出了意象:也便是我来证明的“不明觉厉”。
可惜,这个“不明觉厉”,到了没有才华但有学力的人手里,例如黄山谷、陈散原,就成了够晦涩但不足愉悦的东西——这是题外话。

但我们要把稳的是,由于《碧城》这首诗本身的字面组合一定反响了作者的特定心态和试图表达的逻辑,以是即便字面非常晦涩,作者肯定有含义,而且或许仍旧有人能精确解读含义并产生逻辑上的同情共鸣。
这样,即便压倒多数的人选择这一首(乙),也只能部分解释“不明觉厉”这个假设。
由于我们的实验,没有对“美”进行界定。
而美感可以来自字面,可以来自因看懂了诗而产生的人生情绪共鸣。

因此我们必须有一个主要的阅读工具:甲。

甲是我将原作七律《碧城》的56个汉字顺序进行了随机洗牌(Shuffle),也即打乱顺序。
然后对平仄入声的位置进行了微调,确保这是一首声律上完备符合七律哀求的规范作品。
但洗牌本身没有任何的含义导向,也即我在这首半打算机半人工的作品里,根本没有想表达什么心情。
我们好比是黑猩猩坐在钢琴前,按照一个构造上的大略原则随意弹奏。
而实验结果表明,有靠近一半的人,选择了甲,以为甲乃至比乙更美(很不恰当的比方是:黑猩猩作品的听觉愉悦度超过了贝多芬……)。

把稳我们的样本,都是大学教诲程度的成年人。
这意味着他们都受过一定程度的文言文教诲。
只管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乙是李商隐的作品,但他们都是母语的养成者,具有笔墨的遐想能力。
正好是这种遐想能力,让他们中的很多人选择了甲。
而且,选择甲的,既有非985高校的,也有985高校的,既有资深文学青年,也有大学理工教授,并非集中在对古诗文没有爱好的人群之中。

这个实验结果,彷佛可以证明古诗阅读中的“不明觉厉”。

当然,这只是一个Pilot Survey,非常大略的测试。
正式试验中,须要理解更多变量。
生理学的老师还向我提出了加测反应韶光等等非常有益的建议。

实验结果的意义和拓展到非汉语剖析,我直接从博客原文《我们是如何读诗的——一个实验》摘录如下(原文冗长,这里删除了前面不十分干系的4000字,直接切入对古诗阅读实验可能结果的谈论)。

……

……

我们即便读不懂每一句的含义,但也以为有一种字面的美,看上去很美,很专业。
这个美,实在正是我们过去或者从小在汉语环境里终年夜而培养起来的。
这是一种遐想的措辞能力,把字面和背后的意象挂钩。
让我们看到‘月’,想到哀伤、团圆;看到‘雨’,想到寒冷;看到‘花’,想到春天。
这样,我们对付任何一首汉诗的感想熏染,一定是一种双重感想熏染:第一,字面本身的遐想和美;第二,作者试图通过诗歌表达出的含义。
而读英文诗,我们大概只有对第二种感想熏染的判断。

上面的实验证明了,读不懂的汉诗也能感到美,缘故原由在于母语对付诗歌有一种分外的效应。
如果这个效应可以扩大到英文诗歌,那么如果英国人可以做到类似的境界,看不懂某一首英文诗,但一样可以审美。
而我们一旦从字面读不懂一首英文诗,作为非母语者,显然就不能产生一种分外的美感——除非是虚幻的自我陶醉。
对付这个引申出来的命题,我不做详细的实验,比如找一首大家不熟习的英文诗来测试。
但是我猜大部分中国人能够给我一个比较统一的答案。
这便是:如果我们在字面上读不懂英文诗,就很难很难有美的觉得——除非天生喜好字母的排列。
这大概不是绝对的,但是概率的角度,我很有信心这么说。

接下来,一个更为激进的想法是,大概这种母语效应只存在于汉语。
也便是说,只有汉语能够产生遐想的意象。
而英语由于缺少对仗的可能和精髓精辟性,导致诗歌审美紧张依赖笔墨和含义之间的强烈的assortativity或者association。
这样,纵然是英国人读英国诗,可能也只能更多地靠理解明确的含义。
当然,我不能证明这个。
同时我想到的是,意识流的写法和审美可能有一点点和汉语诗歌的意象遐想相通,但是我们一贯高估了意识流,低估了汉语的意象美之后附带的暗示。
最少,汉诗可以做到被动的意识流,可以根据读者的意识来把握,而不仅仅是作者。
汉语诗歌审美,既可以来自满无逻辑的、疏松叠加的主不雅观感想熏染的字面形式美(resting on遐想意象),也可以来自前述那种这种强的assortativity和association。
当然,我不是英语笔墨的研究者,无法深入论证这个不雅观点是不是站得住脚。

良久以前读过一个诗话。
说宋代有一诗僧。
有人刁难说你且写一首来看看,但必须没有“风、花、月、雪、雨、冰、楼、水”这些熟字。
结果这个有才的和尚一筹莫展。
实在,这实在也是难堪他。
让任何一位墨客不用这些字来组合着写诗,确实使得创作的难度大大增加。
但是,也不是不能写。
我记得辜鸿铭编的《清代野史》里有用‘骸,埋,乖,拆’这样的字面来入韵的,也是一个墨客对付刁难的东西,但是还是竹苞松茂。
我自己试过“白门秘誓愿不乖,相守玉魂与冰骸”这样的写法。

当然,末了我要指出,如果李商隐这一首诗当年创作便是鬼画符,而是不想表达清晰完全的含义的,那么我的这个实验可能不能解释问题。
但是,我肯定总可以找到一个有完全意义的七律,然后把它shuffle,再拿出来让大家读。
比如杜甫的。
而且,绝大多数七律都是有着明晰的含义的。
这一点可以毋庸置疑。

做这个实验也是由于对近体逐渐消亡的担忧。
它是一种流传了一千年的技巧,没有情由让它变成化石。
格律诗和书法、昆曲、儒教、故宫、江南一样,是构成我们民族identity的主要组成部分和意象。
当我们不能重现它和节制它的时候,我们一定要尊敬和保存它。
我们不能把这种措辞能力的改变完备算作是进步或者进化——当然我也不主见我们现在读不懂、写不出诗是一种退化,只管我对自己写字越来越丢脸感到很惭愧。

这个研究,如果要做,可以有很多故意思的地方。
比如,我们可以找十首不同风格的古人的诗,然后shuffle,再做个几百人的样本进行调查。
乃至我们也研究非母语样本,或者阅读非母语诗歌。

当然,如果已经有了古人的研究,我会感到很光彩。
由于还有人在关心这个东西。
还是那句话,吾道不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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