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世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落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干瘪!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乾元元年(758)李白流放夜郎(治所在今贵州正安西北),二年春行至巫山遇赦,回到江陵。杜甫远在北方,只闻李白流放,不知已被赦还,忧思拳拳,久而成梦。
这两首记梦诗,分别按梦前、梦中、梦后叙写,依清人仇兆鳌说,两篇都以四、六、六行分层,所谓“一头两脚体”。(见《杜少陵集详注》卷七。本篇笔墨亦依仇本。)上篇写初次梦见李白时的生理,表现对故人休咎死活的关怀;下篇写梦中所见李白的形象,抒写对故人悲惨遭遇的同情。
“去世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诗要写梦,先言别;未言别,先说去世,以去世别衬托生别,极写李白流放绝域、久无音讯在墨客心中造成的苦痛。开头便如阴风骤起,吹来一片弥漫全诗的悲怆气氛。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不说梦见故人,而说故人入梦;而故人以是入梦,又是有感于墨客的长久思念,写出李白幻影在梦中倏忽而现的情景,也表现了墨客乍见故人的喜悦和欣慰。但这欣喜只不过一霎时,转念之间便觉不对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你既累系于江南瘴疠之乡,怎么就能插翅飞出罗网,千里迢迢来到我身边呢?遐想世间关于李白着落的各类不祥的传闻,墨客不禁暗暗思忖:莫非他真的去世了?面前的他是生魂还是去世魂?路远难测啊!
乍见而喜,转念而疑,继而生出深深的忧虑和恐怖,墨客对自己梦幻生理的刻画,是十分细腻逼真的。
“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梦归魂去,墨客依然斟酌不已:故人魂魄,星夜从江南而来,又星夜自秦州而返,来时要飞越南方青郁郁的千里枫林,归去要渡过秦陇黑沉沉的万丈关塞,多么迢遥,多么艰辛,而且是孤零零的一个。“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在满屋明晃晃的月光里面,墨客忽又以为李白那干瘪的容颜依稀尚在,凝神细辨,才知是一种朦胧的错觉。相到故人魂魄一起归去,夜又深,路又远,江湖之间,风涛险恶,墨客内心祝告着、打发着:“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这惶恐可怖的景象,恰好是李白险恶处境的象征;这惴惴不安的祈祷,表示着墨客对故人命运的殷忧。这里,用了两处有关屈原的典故。“魂来枫林青”,出自《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旧说系宋玉为招屈原之魂而作。“蛟龙”一语见于梁吴均《续齐谐记》:东汉初年,有人在长沙见到一个自称屈原的人,听他说:“吾尝见祭甚盛,然为蛟龙所苦。”通过用典将李白与屈原联系起来,不但突出了李白命运的悲剧色彩,而且表示着杜甫对李白的称许和崇敬。
上篇所写是墨客初次梦见李白的情景,此后数夜,又连续涌现类似的梦境,于是墨客又有下篇的咏叹。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见浮云而念游子,是诗家比兴常例,李白也有“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送朋侪》)的诗句。天上浮云终日飘去飘来,天涯故人却久望不至;所幸李白一往情深,魂魄频频前来探访,使墨客得以聊释愁怀。“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与上篇“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相互照料,表示着两人形离神合、肝胆相照的情意。实在,我见君意也好,君明我忆也好,都是墨客推己及人,抒写自己对故人的一片衷情。
“告归”以下六句选取梦中魂返前的少焉,描述李白的幻影:每当分离的时候,李白总是仓皇不安地苦苦诉说:“来一趟好不容易啊,江湖上风波迭起,我真怕会沉船呢!
”看他走出门去用手搔着头上白发的背影,分明是在为自己壮志不遂而怅恨。“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写神态;“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落坠”是独白;“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通过动作、外面揭示生理。寥寥三十字,从各个侧面刻画李白形象,其形可见,其声可闻,其情可感,枯槁惨淡之状,如在目前。“江湖”二句,意同上篇“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双关着李白魂魄来去的艰险和他现实处境的恶劣;“出门”二句则抒发了墨客“惺惺惜惺惺”的感慨。
梦中李白的幻影,给墨客的触动太强太深了,每次醒来,总是愈思愈愤懑,愈想愈不平,终于发为如下的浩叹:“冠盖满京华,斯人独干瘪!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高冠华盖的权贵充斥长安,唯独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献身无路,困顿不堪,附近晚年更被囚系流放,连自由也失落掉了,还有什么“法网恢恢”之可言!
生前遭遇如此,纵使身后名垂万古,人已寂寞无知,夫复何用!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在这沉重的太息之中,寄托着对李白的崇高评价和深厚同情,也包含着墨客自己的无限苦处。以是,清人浦起龙说:“次章纯是迁谪之慨。为我耶?为彼耶?同声一哭!
”(《读杜心解》)
《梦李白二首》,上篇以“去世别”发轫,下篇以“身后”作结,形成一个首尾完全的构造;两篇之间,又处处关联呼应,“逐客无”与“游子久不至”,“明我长相忆”与“情亲见君意”,“君今在罗网”与“孰云网恢恢”,“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与“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落坠”等等,都是维系其间的纽带。但两首诗的内容和意境却颇不相同:从写“梦”来说,上篇初梦,下篇频梦;上篇写疑幻疑真的生理,下篇写清晰真切的形象。从李白来说,上篇写对他当前处境的关注,下篇写对他平生遭际的同情;上篇的忧惧之情专为李白而发,下篇的不平之气兼含着墨客自身的感慨。总之,两首记梦诗是分工而又互助,干系而不雷同,全为至诚至真之笔墨。
(赵庆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