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之后是小暑和大暑。到了这两个节气,也就进入了一年之中最热的一段韶光。白日长天,烈日烤得树叶都垂了头,只有阵阵蝉鸣,愈添聒噪。时而一阵电闪雷鸣,大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砸在地上,先是砸起一片尘土,接着形成一幕水帘,再接着,云散雨收,暑气减少不了几分,反倒又添了湿气,更以为闷热。以是民谚说:“小暑大暑,上蒸下煮。”每到这个时候,真是学生厌学,佳人倦绣,连写公函的官人也抛结案牍,昏昏欲睡起来。怎么办呢?这个时候,若能抛开手头的活计,找个开阔的水面坐下来,披襟散发,享受几缕清风,再约几个心腹,随意吃点儿酒肉,浮一大白,真是人生快事。有没有这样的生活呢?当然有,且看元结的《石鱼湖上醉歌》。
石鱼湖上醉歌 元结石鱼湖,似洞庭,夏水欲满君山青。
山为樽,水为沼,醉翁历历坐洲岛。
长风连日作大浪,不能废人运酒舫。
我持长瓢坐巴丘,酌饮四坐以散愁。
沼(zhǎo):池塘。
历历:分明可数。清晰貌。
废:阻挡,阻挡。酒舫(fǎng):供客人饮酒游乐的船。
长瓢:饮酒器。酌(zhuó)饮:挹取流质食品而饮。此指饮酒。
唐朝的墨客里,李白是仙,李贺是鬼。那这首《石鱼湖上醉歌》的作者元结是什么呢?元结和他们都不一样。元结是人。但是,元结也不是一介凡夫俗子,他是猛人,也是年夜大好人。为什么这么说呢?元结跟李白、李贺有一个很大的差异,李白和李贺都是神童出身。李白号称“五岁诵六甲”,很早就通读别人的作品;李贺更是七岁成诗,很早就有了自己的作品。而且,这两位到十五岁的时候都已经名满天下,开始四处结交同好,以诗会友了。
可元结不一样,他小时候便是浪荡子,十五岁的时候还大字不识几个,到了十七岁才折节读书。按照现在的说法,算是早已输在了起跑线上。那是不是他的人生就很失落败呢?当然不是,元结后来也考了进士,当了官,但少年期间刚猛的性情不变,曾经亲临沙场,抗击安史叛军,保全十五座城池免遭涂炭,比李白的“为君谈笑静胡沙”要踏实多了。一介诗人,而能抗贼杀敌,当然算是猛人。那为什么又说他是年夜大好人呢?由于他当官之后,真有父母官的心肠。他当道州刺史的时候,正值安史之乱刚刚结束,道州残破,原来全州有四万多户人家,经由战乱,只剩不到四千户,真是十不存一。
长风连日作大浪,不能废人运酒舫。
就在这种情形下,朝廷还持续下了二百多个文件,催征赋税,而且给元结下命令说,如果交不上赋税,就贬官处理。一边是自己的仕途,一边是老百姓的性命,怎么办呢?元结慨然抗命,宁肯自己被贬,也不忍欺凌百姓,还写了一首《舂陵行》明志。这个行为受到杜甫等一干大墨客的高度讴歌,说他让“万物吐气,天下稍安”。当官能为民做主,当然是个大大的年夜大好人。更难得的是,元结不仅是个猛人,是个年夜大好人,还是个有趣的达人。他当道州刺史,该为民请命就为民请命,该抗击贼寇就抗击贼寇;可是,繁冗繁芜的公务之余,元结还不忘饮酒作乐,陶醉在青山绿水之间,《石鱼湖上醉歌》便是他在道州时的作品。
先看题目,《石鱼湖上醉歌》。石鱼湖,算是元结发掘出来的一处小名胜。本来便是一个很普通的湖,由于湖中有一块大石头,像是一条鱼浮在水面,以是元结就给这个湖起了个名字,叫石鱼湖。更妙的是,这块石头不仅形象好,中间还凹进去一块,轻微修整一下,恰好可以用来藏酒。湖边又有一些零散的石头可以坐人,小船还可以在湖岸和石鱼之间往来穿梭,真是一个天造地设的宴饮之地。以是元结一旦有空闲,就呼唤朋友到石鱼湖饮酒,这首《石鱼湖上醉歌》讲的便是这样一次宴会的场景。
在诗题之后,元结还自己写了一段序:
漫叟以公田米酿酒,因休暇,则载酒于湖上,时取一醉。欢醉中,据湖岸,引臂向鱼取酒,使舫载之,偏饮坐者。意疑倚巴丘酌于君山之上,诸子环洞庭而坐,酒舫泛泛然触波涛而往来者,乃作歌以长之。
什么意思呢?他说,我拿公田里的米酿了点酒,又趁安歇的时候,把酒运到石鱼中藏起来,时时地到这里喝饮酒,买买醉。喝得微醺的时候,靠着湖岸,伸长了胳膊到石鱼中拿酒,让小艇载了,分送给坐在周边石头上的朋友,让他们一醉方休。这情景,切实其实像是缩微版的洞庭湖啊!
我彷佛倚着巴丘,又在君山上举杯,而我的朋友们则分坐在洞庭湖周边,小艇乘风破浪来给我们送酒,这是多快乐的事呀,怎么能不高歌一曲呢?大家想想,元结这是什么情调?这实在便是中国古人安排园林的情调呀。明明只是些山微水,经由奥妙支配,合空想象之后,就仿佛有了名山大川的风范,让人身处弹丸之地,却能思接千里,神游于天地之间,这不是经典的文人情调吗?这样的情调怎么写呢?
看第一句:“石鱼湖,似洞庭,夏水欲满君山青。”一湾小小石鱼湖,在我眼里像洞庭。夏天湖水涨起来,石鱼仿佛君山青。这句诗便是那么大略,把石鱼湖比作洞庭湖,把石鱼比作君山,湖水满涨,山色青青,虽然是夏天,却有一份难得的清凉感迎面而来,让人以为心情是那么愉快。
第一句写山水之美,第二句该转到人了:“山为樽,水为沼,醉翁历历坐洲岛。”徜徉在这山水之间的,可不是一样平常的人,而是一群醉翁,以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那是什么呢?在这些人眼里,山便是酒樽,水便是酒沼,醉翁们一个个坐在湖中的小岛上,指示河山,痛饮美酒,这是何等惬意,又是何等斗志昂扬呀。
人皆苦酷热,我爱夏日长。
这样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醉翁们当然是心满意足,恨不得时时到石鱼湖厮混。可是,天公不作美,连日风雨大作,怎么办呢?看第三句:“长风连日作大浪,不能废人运酒舫。”连日风雨,白浪滔天又算得了什么?送酒的小船还是在石鱼和洲岛之间穿梭,把美酒送到每一个醉翁的面前。这句话真故意思。故意思在哪儿?常日来讲,我们战天斗地的时候,总想授予它一些分外的意义,比如:李白写“长风破浪会有时”,那是对人生代价的追求;范仲淹讲“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那是讲生存的困难。可是,元结的小船乘风破浪是为了什么?只是给醉翁们送酒而已。有什么深刻的意义吗?没有。但是,快乐难道不算是人生的意义?乘风破浪地追求快乐,这不也是一种人生的英气!
酒送到了,醉翁朋友们都高兴了,元结呢?元结也感想熏染到了由衷的快乐。什么样的快乐呢?看末了一句:“我持长瓢坐巴丘,酌饮四坐以散愁。”我就拿着一个长瓢,稳坐巴丘,给这个斟酒,给那个斟酒,让大家有忧的解忧,有愁的散愁。这是多好的主人啊。
这里没有李白“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豪情,也没有李贺“琉璃钟,琥珀浓,小槽滴酒真珠红”的奢华,跟他们比较,元结的酒宴太平凡了,乃至让人想起了学校食堂里打饭的大师傅,给这个一勺,给那个一勺,眼看着年夜肠告小肠的学生们期待而来,满意而去。但是,这里的感情却是真快乐。虽然元结也说“酌饮四座以散愁”,但这个愁,不是李白那个“与尔同销万古愁”的愤懑,也不是李贺那种“酒不到刘伶坟上土”的凄凉,这个愁大概便是柴米油盐、公函应酬等噜苏的烦恼,它随意马虎生,也随意马虎解,以是,当元结说“我持长瓢坐巴丘,酌饮四座以散愁”的时候,我们真的相信,这愁解开了,这群醉翁快乐了。
这是属于凡人的小快乐,但也是我们每个人都能分享的真快乐。这种快乐最像谁呢?个人以为,最像《醉翁亭记》里的欧阳修:“树林阴翳,鸣声高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与友同乐,与民同乐,是年夜大好人,也是快乐的人,这样的生活,真是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