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导论》( Prolegomena ad Homerum)书封
虽说英语称霸的趋势让天下各地的古典学者互换更为便利,是古典学术国际化的产物和标志,但其弊端亦不容忽略,个中最令我唏嘘者,便是法度模范议论文(essai)的衰落(见下篇),以及一种日趋同质的英语学术八股文的盛行。
用英语来撰写古典学论文,并非一样平常认为的那样,可以让英语超脱其文化属性,成为客不雅观中立的、放之四海皆准的“天下语”;实际上,英语论文免不了追随英语国家(英国和美国主导)当下时髦的学术主流。这个学术主流又受到正统德国古典学术的极大影响,与之一脉相承,因此一大部分的德语论文(以及属于这一正统的其它各种措辞撰写的论文)也可归入此类,它们都奉行相同的撰写体例,遵守相同的写作规范和学术规范。
主流的英语古典学论文,外不雅观上非常随意马虎辨识,常日包含标题、择要、弁言、弁言性子的研究综述、文献材料的概述、正文、结论和参考文献。这个套式刚巧包含八样要件,与八股文的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的作法,mutatis mutandis,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倒也当得起“学术八股文”的称号。
遵行上述体例的英语学术八股文,以牢牢环绕论点的论证为办法。立论务求平实中正,论点常日开门见山,精髓精辟隧道出,紧接着表明论点与学界现有不雅观点的关系——是对通畅的主流不雅观点还是对某家之言的改动或驳斥,因此或详或略的研究概述必不可少,且一样平常位于论文的弁言部分(第一个注释、第一段或第一节),以示古人研究之不敷,明确作者所属之学术传统,即与之对话的学者群体。正文部分则完备做事于对论点的论证,必须呈现出一条清晰完全的、不枝不蔓的论证线索。这条线索常日直线提高,用1,2,3,4,5划分章节;更进一步,每个章节里,又可再次直线提高,划分出1.1,1.2,1.3,1.4,1.5;当然,还可再进一层,划分出1.1.1,1.1.2,1.1.3,1.1.4,1.1.5,等等。如此层次分明,是为了确保论证线索的清晰明了和一览无余。论文的内容必须就事论事,避免与后世至当下的环境进行类比。行文风格哀求说话简明,遣词造句平白易懂,不该用比喻和象征、暗指和影射等文学性的修辞手腕,不该用第一人称单数代词“我”表达作者的个人不雅观点,代之以第一人称复数代词“我们”,把读者也包涵在内,以示客不雅观性和原谅性;也可代之以第三人称的“笔者”,意为一个客不雅观的研究者正将研究成果客不雅观地笔之于书。
论文所言,必有出处,以是大量的注释不可短缺,它们被认为是支撑正文大厦的坚实地基。大厦越高,地基也越深;同理,正文越凝练,底下的注释就越臃肿,以至于篇幅上会大大超过正文,涌现十层地基、一两层楼房的奇特景不雅观。凡引文,也必须明确标示,或置入双引号,或与正文分离,用不同字体单独排版,并施以注释注明出处——仿佛四面密闭、安置于透明玻璃展柜里的展品或标本,供不雅观察或不雅观赏,却不能被不雅观众触碰,以确保其纯粹性,一旦失落去这些隔离方法,就有着被败坏或破坏的危险;可是,这也正如标本或展品分开了它原来的生存环境,了无生气地去世寂于展柜里,绝不主动向不雅观众道说什么。标注引文的目的,当然是让读者准确便捷地找到原文,必要时加以检核,这里有着学术精神的通报,但另一方面,却罔顾引文所在文本自身的精神,将之泯没于迥异的学术精神。学术规范对引文的各类严格哀求,是确保引文与征引之文的间隔,让征引之文从精神上与引文隔绝,不受其濡染,只服从学术精神。
遵守以上写作规范和学术规范的论文,其上乘之作有如一幅富丽织锦的内里,学者把所有的针线活计都暴露在外:大块的拼接和针线穿梭个中的缝纫,便是论文的章节划分,章节、小节1.1,1.1.1,1.1.1.1,如此等等,令人眼目缭乱;数不胜数的袒露在外的线头便是大量的注释,那些无法充分消化融入正文的材料,注释之多之密,仿佛是女红手艺的担保。不过,一幅富丽的织锦之以是富丽,恰在于它的正面,它的内里做工再细致,也是为了这个正面。把内里翻转过来,供人欣赏,莫非硬要把金针度与人,却不教人看那绣了的鸳鸯?!
如此同质化的学术八股文的受众,当然便是其他正在撰写或学习撰写此类论文的专门学者,这个学者小群体,由于专业分工的不断细化,还在日益缩小着范围。论文到了他们手里,无异于一次性的消费品,最多再循环到自己要撰写的论文里,成为文献概述或注释的一部分、参考文献里的一条,便完成它存在的全部意义。就连这个小群体里的学者,论文除了被消费、再循环,也不会对他们产生任何深刻的浸染。
听说,英语论文的最大上风是无需翻译,由于英语是所有学者应该节制的学术共通语。这一不雅观念背后运行着自然科学的逻辑,措辞被工具化,分开所属的文化,所有学术论文都应该以自然科学论文为范本,要让论文客不雅观化和技能化,以显示其科学性。这种逻辑导致古典学者们用越来越工具化的英语来撰写论文,论文的文学性艺术性荡然无存,思想性也越来越贫瘠,取而代之的是极度增加的技能性,结果便是高度同质化的学术八股文。——八股文当然没有翻译的代价(除非供批驳性的研究之用),由于它的平淡无奇,它的中规中矩和谰言陈词,它那窒息统统鲜活思想的酸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