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降瑞,寒风翦,淅淅瑶花初下。
乱飘僧舍,密洒歌楼,迤逦渐迷鸳瓦。
好是渔人,披得一蓑归去,江上晚来堪画。
满长安,高却旗亭酒价。
幽雅。
乘兴最宜访戴,泛小棹、越溪洒脱。
皓鶴夺鲜,白鹇失落素,千里广铺寒野。
须信幽兰歌断,彤云收尽,别有瑶台琼榭。
放一轮明月,交光清夜。

柳永这一首词,在他的许多绮罗喷鼻香泽的词作之外,别有疏疏淡淡的韵致,洒脱而清新。
这在柳词中是别具一格的。
这阕《望远行》写的是雪景雪情,以善写男女恋情的旖旎之笔来写天然景致及其情趣,亦甚工好。

柳词写离愁别恨的不少,颇多凄苦之音,这首词所显示的却是平和之音,愉侻之憤。
起句“长空降瑞”,突出一个“瑞”字,雪以瑞称,前人已多言之,这里作为起句,一下子就把人引入喜乐之境,有昂首长空、迎来祥瑞之感。
作慢词,起处最宜笼單全阕,此词正是。
接着详细描摹,“寒风翦、淅淅瑶花初下。
”爽目之形与悦耳之声兼备,翦玉之情和散花之意俱隆。
原来是天寒才降雪,这里说成是寒风翦出了瑶花,风有情,花有态,亦花亦雪亦琼瑶。
听之淅淅有声,望之纷纭不息的是雪花初下情景,比之谢道蕴咏雪的“柳絮因风起”,彷佛还更玲珑。
此词写雪景。
上片写降雪由小而大,初似寒风剪出,簌簌落下;继而乱飘密洒,覆盖全城。
此时忽发奇想:最好披一身蓑衣,去江边垂钓,宛如江雪独钓图。
因.而年夜声礼赞大雪弥足宝贵,高于旗亭酒价。
下片的“幽雅”二字概括全篇,雅兴大作。
试看雪夜泛舟探友,千里一片银白,何等洒脱高洁!而彤云散尽,明月高照,天地楼台交相照映,岂非人间瑶池!全词境界广阔,意象飞动,情怀高雅,是一首罕见的咏雪词。

“乱飘僧舍,密洒歌楼”,二句是互文见义,意即举目四望,漫天飞雪,乱飘、密洒于僧舍与歌楼。
僧舍乃清寂之地,歌楼是繁华之场,举僧舍歌楼也就概指了任何一处房屋,雪花无私,一样地飘飘洒洒,以至“迤逦渐迷鸳瓦”。
迤逦是连接之意,鸳瓦是瓦之成偶者。
雪花未落,望之鸳瓦分明,乱飘密洒久之,则鸳瓦渐为雪盖,迷茫茫白光一片,不可复辨了。
进而望到江头,又另是一种境界。
“好是渔人,披得一蓑归去,江上晚来堪画。
”“好是”是赞颂之辞,意即“好一个渔人”,江雪猕漫,晚来堪画,惟有渔人独赏;披得蓑衣,翩然归去,幅寒江雪景图,渔人即在图中。
较之歌楼僧舍,景象更为开阔,浩浩江天,一白无际了。

这是一首罕有的咏雪词以旖旎之笔来描述天然雪景

按“乱飘”数句,来自唐人郑谷的诗,郑谷《雪中偶题》后四句云:“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
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
”郑诗本好,柳耆卿取以入词,这种隐括古人诗句入词,宋词每有。
这不同于辛稼轩在自己的词句中杂引经史语句,大气包举,大力运之,也有别于般诗词作者的化用成句。
这是就前人诗篇,加以裁剪,重作组合,或就原诗而铺展之,如周美成的《西河》一词便是。
至于苏东坡的《洞仙歌》则是把孟昶的一首词加以改写增长而成,又自不同。
柳永很工于隐括唐人诗句,利用得很自然。
盖诗在心中,景来眼底,两相印合,援引入词,有如已出。
此词下阕的“皓鹤”两句,也采自谢惠连的《雪赋》。

更进一层,从侧面陪衬,雪景增人酒兴,旗亭贳酒,也是与雪有关的故事。
《集异记》说,“开元中,墨客王昌龄、高适、王之涣齐名。
一日天寒微雪,三人共诣旗亭贳酒小饮。
”微雪如此。
大雪可知,故曰“遍长安、高却旗亭酒价”,固不止王昌龄三数人旗亭小饮了。
酒可驱寒,酒能助兴,雪愈浓而醉翁愈多,故遍长安为之酒贵。
这也如左思的《三都赋》出,读者竞抄,洛阳为之纸贵一样平常。
善用侧笔,长于旁击,气机流畅而不板滞,笔调丰缛而不枯率,此自柳词之所长。
词意变革,把读其词的人更引入一种淸而不癯、质而不野的妙境中。

换头处,“幽雅”二字一顿,既是概括上阕,又引起下词以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的佳话为典染,让个别事例带普遍意味。
“乘兴最宜访戴,泛小棹,越溪洒脱。
”王子猷在山阴,大雪,即兴夜乘小船访戴于剡,乘兴而行,未见戴又兴尽而归。
兴之所适,人皆能为,当不致让王子猷专美于前。
以是“最宜”二字买含有莫辜负良辰美景的期勉之意。
《古诗十九首》说“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元人马致远《夜行船》散曲云:“天教富,莫太奢,没多时好天良夜。
”都与耆卿词意相似。
前写渔人夜归,此写子猷夜泛,各适其所适,无所拘执,皆是洒脱。
以洒脱的笔,写洒脱的人和事,读屯田此词神与俱往矣。

接着雪中纵目,视野益广。
作者把谢惠连《雪赋》中的“皓鹤”二句移来,以见白雪皑皑,浑然一色,雪前最引人眼的皓鹤、白鹇,在“千里广铺寒野”之中,也失落去了它们分外的光彩。
“须信”是不容置疑之词,“幽兰歌断,彤云收尽”,意谓雪断云收。
“放一轮明月,交光清夜”,更是匠心独运,玉宇金波,瑶台琼榭,交光辉映,浩渺无涯,清丽之至,亦神思之至。
彼系以水喻月,月光水色,疑似难分,残夜明莹,使人惊叹。
此则以月衬雪。
雪月交光,是大自然的实景,亦词人笔下的奇伟之不雅观。
交光清夜,良夜迢迢,一贯写到了无人更不雅观之景,物我两忘,更臻极致。

这首词以“初下”、“渐迷”、“广铺”为枢纽,勾勒提掇,振诸景于毫端而显其变革之迹。
雪从初下到渐迷、广铺,地则从城到郊,从江头到广野,人则从渔人到醉翁,从文士到幽人,多景则从僧舍、歌楼直到瑶台琼榭,无不构造奥妙,层折分明而又浑沦一气。

《望远行》这个词调,其用韵是上去互叶,全阕紧张是四字句和六字句组成,其音节从容不迫,纡余为妍,宜于抒写愉悦之情。
柳永此词亦为咏物之作,而神清骨秀,甚堪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