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 晖(物质文化史研究者)

有个著名的典故“莼羹鲈脍”,被历代文人反复加以引用。
该典故见于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识鉴”:

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莼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写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
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

事宜主人公是西晋时的张翰,他本是吴郡吴县(今苏州)人,齐王司马冏执政之时,张翰在洛阳做官,看到起了秋风,便惦记起唯家乡才有的美味来,立时以此为情由,风一样地归去了,给司马冏与洛阳留下一个洒脱的背影。

东南佳味鲈鱼脍

明代仇英《清明上河图》里的捕鱼人 资料图片

说来好玩,我一贯无端地以为,张翰思念的佳肴类似本日的清蒸鲈鱼,直到最近才把稳到,鲈鱼脍该当是用鲈鱼做成的“鱼生”,即生鱼肉切成的细丝与薄片。

由于孔子曾曰“脍不厌细”,让“脍”变得深入民气。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云:“脍,细切肉也。
”脍是一项食品类别的统称,指各种经由细切之后的肉。
鱼脍归在那一大种别里,但鱼制的脍有一个特点,一定是直接用生鱼切成的,不经加热烹熟的程序。
因此又衍生出“鲙”字,用于专指鱼生,不过古人每每两字混用,并不严格。
也便是说,其他肉制的脍有熟的,也有生的,而且因此熟食为主,生脍比例很小。
但鱼鲙一定是生鱼肉的制品,没有熟鱼脍。
推测起来,缘故原由也很大略,猪牛羊以及鸡鸭等禽类的肉煮熟之后都能细切,唯独熟鱼肉不能,统统就碎了,因此古人无法以熟鱼作鲙。

明人谢肇淛《五杂俎》讲得很清楚:

脍(鲙)即今鱼肉生也,聂(摄)而切之,沃以姜椒诸剂。
闽、广人最善为之。
前人所云“金虀玉鲙,缕细花铺”,不敷奇也。
据史册所载,前人嗜鲙者最多……今自闽、广之外,不但斫者无人,即啖者亦无人矣。

从各种文献不难察觉,确实是“前人嗜鲙者最多”。
《诗经》中的《小雅·六月》描写到一场喜悦的庆功宴会,为了让席上盛陈美馔,庖人们“炰鳖脍鲤”,而“脍鲤”正是把鲤鱼肉细细切丝。
由此可见鱼鲙的历史何其漫长,也可见其自古就属于高档收拾。
实际上,如此吃鱼的方法一定非常古老,很难断定其出发点。

我国古代,自然资源优胜,河湖纵横,各地鱼的品种非常多,个中有很多种都适宜做鲙。
古人吃来吃去,得出结论,江南的鲈鱼滋味最佳,该结论在宋代文人的笔下尤其得到了欢畅的表达。
范成大《吴郡志》“土物”记录道:

鲈鱼生松江,尤宜鲙,洁白松软,又不腥,在诸鱼之上。
江与太湖相接,湖中亦有鲈……秋初鱼出吴中,好事者竞买之,或有游松江就鲙之者……《金谷园记》谓鲈鱼常以仲秋从海入江(按:应为“从江入海”)。

鲈鱼的肉白,肉质松软,没腥气,是鲙材的最优选,其他鱼不能比,个中又以松江鲈鱼口感最妙。
不过,这一款美味并不是一年里想吃就随时能吃到的,相反,松江鲈鱼的生存习气让它成为一种时令性美食。
其为“沿海洄游性鱼类”,在春天,幼鱼从长江口游到内河,然后在那里成长,到秋季时,成鱼再沿河而下,游到长江口海水与淡水交界处产卵。
古人不雅观察到了这一规律,创造一到秋日就会有很多的成熟鲈鱼涌如今松江下贱入海的江段,于是,秋季也就成了吃鲈鱼脍的时令,“然作鲈鱼鲙,须八玄月霜下之时。
收鲈鱼三尺以下者鲙”。
(《太平广记》)到了那个时节,吴地的讲究人都争着买鲈鱼,真正的美食家则干脆跑到松江专程吃鲙。

自然规律催生了相应的食俗,以是,张翰在洛阳一旦感想熏染到秋风,才会产生巴甫洛夫反应,嘴里心里全是“吴中鲈鱼脍”的滋味,那一霎时切实其实挺不过去了。
在他从小到大的经历中,到了秋日,就要和亲朋好友一顿顿分享鱼鲙之王松江(吴江)鲈鲙的呀。

张翰时期的鲈鱼脍到底是什么样子,可惜没有同时期的文献记载。
不过,根据后代的各种史料,我们还是能大抵拼凑出其魅力。
南宋生活百科书《事林广记别集》中有“鱼脍”的详细做法:

鱼不以多少,唯鲜为佳,鲫鱼取妙。
净治,去头、尾,肚起做薄片,用白纸摊晾少顷,细切成丝,或作霍叶。
以萝卜细切(按:元代《居家必用事类全集》写作“细剁”),布纽作汁、生姜丝少许,拌鱼丝,入楪,饤作花样,上用喷鼻香菜、芫荽妆点。
食以鲙醋或以芥辣汁浇。

明代仇英《清明上河图》里的鲜鱼面铺 资料图片

鲙的特点是,鱼肉常日要切成细丝,也可切成藿叶形薄片,追求的是缕细、片薄。
按照宋时的风格,还要把萝卜切细丝,包在布里绞去水分,然后与细姜丝一起拌到生鱼肉里。
古人特殊讲究鲙的摆盘,要在碟子里摆出花样,上面撒些喷鼻香气浓郁的碧绿小叶菜。

宋人李昉编辑的《太平广记》辑录唐人《大业拾遗记》,记载了吴郡向隋炀帝供献海鮸干鲙和松江鲈鱼干鲙一事,并把“进干鲙法”一并奏上:

作干鲙之法:当五六月盛热之日,于海取得鮸鱼……即于海船之上作鲙。
去其皮骨,取其精肉缕切,随成随晒。

南北朝期间的《齐民要术》于“作鱼酱法”也这样写道:“如脍法,披破,缕切之,去骨。
”西晋潘岳的《西征赋》更有“华鲂跃鳞,素鱮扬鬐。
饔人缕切,鸾刀若飞”之句,可见,作鲙的基本方法一贯都是把生鱼肉切成细丝。

《太平广记》还透露,鲙在南北朝时已经非常讲究摆盘,奠定了为宋人继承的美学风格:

散置盘内,取喷鼻香柔花叶,相间细切,和鲙拨令调匀。
霜后鲈鱼肉白如雪,不腥。
所谓金齑玉鲙,东南之佳味也。
紫花碧叶,间以素鲙,亦鲜洁可不雅观。

隋时,吴郡是用喷鼻香薷叶为鱼鲙增色,把喷鼻香薷的花与叶分别细切,铺在鱼鲙上,用筷子拌匀。
不仅叶喷鼻香能刺激人产生快感,而且紫花与绿叶伴着洁白的鱼丝,视觉上也很悦人。

唐代欧阳询书《张翰帖》 资料图片

食鲙时,调料也非常主要,宝贵的是,北朝时的《齐民要术》里详细先容了“鲙齑”的做法,利用多种质料,制作过程耗时耗力。
大致是在臼子里把梅子、蒜、姜、橘皮、栗肉、盐与少许大米饭一起舂打成极细的茸泥,用适量醋调成稠浊的稠酱,咸、酸、辣味俱全。
该书所先容的鲙齑属于北方特色,江南的鲙齑可能会与之有所不同,但可作为参考,帮助我们理解古人食鲙的精益求精。
其余,《事林广记》建议用“芥辣汁”拌鲙,而《齐民要术》先容有“芥子酱法”及芥子齑做法,因此,在南北朝乃至更早的时期,以芥子齑为鲙增味也是一种选择。

以是,当秋风起时,张翰想起的是那样一道家乡美味,最新鲜的洁白鲈鱼肉经由奥妙的刀工与艺术化的摆盘,配着滋味风雅的调料,吃起来口感无与伦比。
在那个时期,运输水平有限,是不可能有江南鲈鱼被活着运到洛阳的。
危急感本就盘桓在张翰的心头,故乡佳肴刻在内心的痕迹忽然浮起,成了触媒,让他彻底复苏了,终于承认了一贯不愿客不雅观面对的形势,那便是朝政阴暗,如果为了名利连续羁留在京师,绝不明智,不如归乡图个逍遥人生。
于是,他当机立断,尽快打道回府,表面给出的情由却很轻巧:没别的缘故原由,不是对谁有见地,没什么不满,便是贪家里那一口吃的!
如此的借口一点都不得罪人,不带态度,反而有种闲散风姿,表现了士大夫最崇尚的隐逸精神。

一如《五杂俎》指出,从明代起,吃鱼生的习气紧缩到福建与两广,在其他广大地区都消逝了。
因此,当我们提到莼羹鲈脍时,就不随意马虎想到鲈鱼脍是指生切鲈鱼肉。
对此,只能感叹,光阴可以改变太多。

《光明日报》(2024年07月12日 16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