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周末读诗,分享的是古人诗中的“喜相逢”。
古代的时、空与本日的不同,那时,一座山、一条河大概便是不能相见的障碍,而想用韶光去填补空间上的间隔也并非易事,因此,相逢与离去是郑重的,情浓的,引人感怀的。
杜甫的《赠卫八处士》详细记述了与少年深交阔别二十年后相逢的场景,以及墨客内心的剧烈波荡:一喜一悲,一悲又一喜。
当然要大喝特喝,“一举累十觞”,庆祝这欣喜事,可末了年近半百的杜甫又不免想到相逢之后,“嫡隔山峰,世事两茫茫。
”再别后,死活茫茫两不知。
一场久别相逢,被杜甫写得细节饱满、朴拙动人。

若以此诗不雅观照今人的聚散离合呢?我们对韶光和空间的觉得都变了,离去也不再是地理阻隔,是生理阻隔?是你在那里,我却不想联系你?本日还会有多年前的朋友不期而遇时“惊呼热中肠”吗?对此,你的答案是什么?

撰文 | 三书

悲喜交集的相遇

古代友人世的重逢为什么可以如斯有情谊|周末读诗

从前的朋友,一别二十年,忽然相见,是什么样的体验?我们先来读杜甫的《赠卫八处士》,跟随诗中的叙事,感想熏染下那样的现场: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嫡隔山峰,世事两茫茫。

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总结是什么体验,那便是:悲喜交集。
才要欢畅,不觉伤悲;才要伤悲,又觉欢畅。
真不知是笑是泪,是喜是悲。

朋友阔别,一朝重逢,能把个中央情写得如此跌宕弯曲的,首推杜甫此诗。
不是他会写,是他先有那样一颗热心,他的心跳动在纸上,至今仍是鲜活的。

这首诗有点“长”,心情有点多,有点繁芜。
不像《江南逢李龟年》,杜甫对付李龟年,“岐王宅里平凡见,崔九堂前几度闻”,只是泛泛之交,或许谈不上交往,只是见过,这首绝句也并非专为他而写,而是有感于时难年荒世事动荡。
比较之下,《赠卫八处士》感情更亲密,触及的人生体验更普遍,也更深刻。

读此诗能觉得到墨客心,一联一联地律动,一悲一喜,一喜一悲。
就在悲喜之间,诗意随律动节奏,汩汩涌出。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参与商是分别位于东西方的两个星宿,一星升起,另一即落,永难相见。
始二句写人生聚少离多,但不是很多诗所写的那种静态别离,而是动态的,因人生的流落不定,彼此总是相互错过。
此一悲。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诗经·绸缪》曰“今夕何夕,见此外子”,那是新婚之夜的唱诗。
今夕复何夕,多了一个“复”字,加强了惊喜的语气。
由于与你相遇,这个夜晚被举起,变得不可思议。
尤其“共此灯烛光”,夜就更加温情而俏丽,也如梦似幻地不太真实。
灯的普照下,统统宛如来世。
此一喜。

接着在灯下见卫八鬓发已苍,我看他就即是他看我。
遂感慨少壮苦短,彼此已非当年。
时逢战乱,检点曾经的故人故友故人,也已零落大半。
此复更悲,乃至“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惜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这几句不正是大家有过或即将的经历吗?二十年看似很长,但奔忙在人生路上,回忆也不过转瞬之间。
中学时期的朋友,十几二十年不见,虽然知道他们也都在某个地方,和我们一样结婚生子了,也都在变老,但是骤而相见,看到他们身旁陌生的家人,依然感到惊异:孩子都这么大了!

孩子们看到我们,更觉陌生。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卫八儿女们的彬彬有礼,又不谙世事,令人既觉可爱又觉伤心。
杜甫看小孩子的目光,总是仁慈而怜爱,《月夜》中写自己的孩子“遥怜小儿女,不解忆长安”,他彷佛在说:孩子,你不要终年夜吧,不要把人间间看清。
此时卫八的儿女问他来何方,也有人事代谢往来古今之感。

该怎么回答呢?孩子们的问题,险些都很难回答,要么不能,要么不忍。
“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只能顾旁边而言他,以不答作答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彷佛听见夜雨,闻到春韭与黄粱的喷鼻香味。
如果没有两句呢?从上面的驱儿罗酒浆,直接到“主称会面难”,文势也顺,然而这两个细节切切不能少。
捉住细节,便是捉住现场。
这两句本身饱含情意,而且储存在听觉和嗅觉里的影象,沉潜最深直抵本能。
可以猜知,这个夜晚将在日后的雨声和春韭黄粱的喷鼻香味中,几次再三返回,永不消失落。

要怎么才能留住这个夜晚呢?留不住,唯有饮酒:一举累十觞。
相见时难,别亦难,难上加难。
然而人生便是聚散无常,便是不断地学习告别。
年近半百又遭时乱的杜甫,已经不会天真地相信他们还会再见,他知道人生的界线已附近,很多地方不会再去,很多人也是见末了一次。

以是末了两句“嫡隔山峰,世事两茫茫”,非常沉痛,古代的地理阻隔很真实,一别之后隔山隔水,各在两地,存亡活去世茫然不知。

若以此诗不雅观照今人的聚散离合呢?我们对韶光和空间的觉得都变了,离去也不再是地理阻隔,是生理阻隔?是你在那里,我却不想联系你?本日还会有多年前的朋友不期而遇时“惊呼热中肠”吗?一个人去世了,哦,这才想起他或她之前并未存在过,想起也只是一下而已,很快如一阵风过,水面重又沉着。
我们不薄今人而爱古人,在古诗中体验或许还能回顾起来的光阴,而今人的聚散离合,还得由当代诗来书写。

赵孟頫为好友周密所画《鹊华秋色图》(部分)

喜见外弟又言别

《喜见外弟又言别》

李益

十年离乱后,终年夜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嫡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此诗题目已够跌宕,已很匆忙。
作者即唐朝大历十才子之一的李益。

与杜甫的《赠卫八处士》一样,这首诗也无需看任何注释,无需理解背景即能体会诗中的心情。

虽然是一首律诗,读来却自然如流水,墨客但将心情款款叙来,至于平仄对仗是否工致略不在意,不期然而然。

小时候一起玩耍的表弟,十年离乱后,相见已认不出。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面前这个年轻人,如果不知道他的姓名,怎能相信便是自己的表弟?影象中的他还是当年那个孩子……

“别来沧海事”,战役离乱十年之久,人间发生了多少沧桑巨变啊,他们一贯谈到听见钟声,才觉察天色已暮。

而嫡又将奔赴巴陵道上,秋天景色萧索,山岭重重。
不论巴陵道上走的人是墨客还是他的表弟,那都将是一个孤单微小的身影,再次被命运带走。

范宽(宋)《溪山行旅图》

今日相逢花未发

来读一首写聚散的词《忆江南》:

《忆江南》

冯延巳

今日相逢花未发,正是去年,别离时节。
东风次第有花开,恁时须约却重来。
重来不怕花堪折,只怕明年,花发人离去。
别离若向百花时,东风弹泪有谁知。

从前面两首唐诗切换到这首词,觉得会很不同。
语感不同,情绪力度不同,美感不同。
唐诗的措辞更有亲和力,情绪更朴拙深奥深厚,而词的措辞则较轻逸,情绪也并非悲喜交集,彷佛不过是闲情逸致,与聚散的沉重主题有些不配。
因措辞风格和情绪力度的不同,这首词也在美感上有些迥异。

历侍三主的南唐宰相冯延巳,其词虽不及李后主,但仍当之无愧为一代词宗,开北宋词先河。
若不与唐诗作比,单就词论,这首《忆江南》还是很有新意。

“今日相逢花未发”,相逢的韶光彷佛“不对”。
去年相逢,未等到花开,不得不别离,而怎料今年又是如此。
年年相逢,都等不到花发,这就有了新意,引发了一首诗(词)。
因此“花发”便是此词的“诗眼”。

下面很自然地想到明年,东风次第有花开,明年我们必须约定花开时重来。
如果相逢可以安排,就不能让错失落成为命运将我们主宰。

重来时花开堪折直须折,怕的是再次等不到花发时节。
别离若向着百花时,纵然伤悲,别人还以为是花溅泪呢。

写人生聚散离合,唐诗最好。
词中李后主境界之大、感慨之深近于唐诗,但受限于词与生俱来的美感特质,以及是非句带来的涣散感,境界上仍不及诗境之阔大有力。

马远(宋)《寒江独钓图》

一笑喜相逢

末了,让我们回到唐诗,再读一首相逢又别离的诗。

《送灵一上人》

陈羽十年劳远别,一笑喜相逢。
又上青山去,青山千万重。

这首五言绝句笔墨很大略,却画出了人在茫茫时空中流落不定的形象,与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笔力相称。

“十年劳远别,一笑喜相逢”,没有由于十年远别怀想而陷入悲哀,正因相逢难,故尤为欢畅。
前两句是韶光维度中的人。

“又上青山去”,第三句转到别离,也转到空间。
末了一句“青山千万重”,眼看灵一上人入山,消逝于群山之中。
后两句是空间维度中的人。

人同时存在于韶光和空间,人与人的相遇和别离,也在这两个维度的交错之中。
而在古代,远别之远,既是空间上的阻隔,也有韶光上的漫长,那时的空间还可以用韶光来丈量。

韶光就像一条小溪,把一个人带来,旋即又带走。
一个人上山,很快就会看不见。
李太白诗“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薇”,当他从终南山高下来,转头一看,但见苍苍翠薇连成一片,“横”便是密实,根本看不到刚才下山的路。
山径且看不见,何况人作为一个移动的点。

一座山已很远,又有千万重山。
这首诗送的是一位禅师,末了一句的觉得就不单是聚散的惆怅,还引申出对上人出离尘世的敬仰。

作为当代读者,我们却可以从中读出象征的意味。
当一个人沿一条街拜别,在十字路口消逝,而街与街犹如棋局,你不知道那人终极去了哪里。
或谓象征着天下,一个人乘一列火车离开,或于机场搭乘一架航班,去往某地,而那某地正在“青山千万重”之中,浮生如梦,我们与同一个人能有几次萍水相逢?

想起罗马尼亚墨客索雷斯库的诗《透视》:“如果你移远一点/我的爱将像你我间的空气/那样发展。
//如果你移得相称远/我将以你我间的山峰/水流以及城市/来爱你。
//如果你以一条水平线为准/再次移远/你的侧面像/将由太阳、玉轮和半个天空组成。

不论何时何地,看着一个人在视野里消逝不见,总会顿起一瞬永别之感。
纵然急速可以用手机联系,那个消逝点在心里也是悲哀的。

汉乐府《善哉行》第一解曰“来日大难,口燥唇干。
今日相乐,皆当喜好”,为宴会时主人劝客尽欢之歌。
来日纵无大难,相遇亦很奇异,相遇且又相乐,即是莫大的善缘。
能不喜好,能不惊叹?!

作者|三书

编辑|张进、李永博

校正|李项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