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拖油瓶》一文时,我提到过范仲淹的故事,范公两岁时父亲不幸病故,母亲带着他再醮,范仲淹变成了朱说。朱说从小备受歧视嘲讽,终年夜后离家去长白山醴泉寺借读,从此迈开改变自己命运的第一步。皈本归宗的心是不会变的,古时最有效的路子是冒死读书参加科举来改变命运,年轻的范仲淹便是生生怀抱着这个希望闭门修炼,吃了三年的咸菜白粥,幸运的是,命运给了他不菲的回馈。
范公在寺庙里贫而力读期间,当然没人会好饭好菜供着他读书,为了活下来必须得独立重生,这齑(咸菜),便也是他自己用野菜腌制出来的。山寺背靠山林,一年四季,少不了各种野菜和药材,春有荠、蕨、马兰头、鲜脆的春笋、暗香的喷鼻香椿,夏有野韭、马齿苋,秋有蓬蒿、秋葵,冬有山蒜、雪里蕻……产量最大的荠菜乃至贯穿一年四季。我们现在偶尔谈及咸菜白粥,以为味道蛮蛮好,皆因平日的家常便饭中,也多是大鱼大肉,浓油赤酱,膏脂肥腻,咸菜白粥倒像是成了饮食界的一股清流,这假如三年连续着咸菜淡粥,别说嘴里淡出鸟来,只说人体需求的正常能量和营养供给,也是跟不上的,范仲淹虽然可以靠山吃山,也需凭着一种向去世而生、破釜沉舟的精神,才捱过这极其艰巨清贫的三年。
古代名人中,陆游肯定是一位极爱吃齑的墨客了,在他留存的诗歌中,齑的涌现频率之高,让人咋舌。心情好的时候,“小江齑饼美,梅市将酒酽”,打一壶小酒儿,买一块小饼儿,微醺中,也能深刻体会到市井生活里的美好惬意;心情不好的时候,吐槽就多了,直是抱怨“三百瓮齑消未尽”,这吃不完咸菜的日子,要捱到猴年马月呀!
手头阔绰时,“橙黄出臼金齑美,菰脆供盘玉片喷鼻香”,或者亲自动手,“自摘新橙捣脍齑”,“斫脍捣齑喷鼻香满屋”,进行情趣满满的美食DIY,新鲜的生鱼片、新上市笋瓜嫩的茭白,自己摘的橙子挤出酸甜汁液,拌一盘高逼格的时鲜冷盘,别说亲口品尝之美,光看描述,就已足够激起舌根津液滋长了……
齑这个古笔墨,当代人已经险些不用,只有宁波人,提到咸菜时还会说咸齑,宁波的咸齑大黄鱼,是顶顶有名的一道传统菜,过年家宴喜宴中不可或缺的,通体金光闪闪的东海大黄鱼身价不菲,与身份卑微、常常被作为贫穷代言人的咸菜差错,居然搭出了一桩经得起韶光磨练的皇室与平民婚姻,个中精彩,令人拍桌赞叹。宁波人对咸齑的瘾头特殊大,许是由于了日常饮食里海鲜材料丰富,常食腥荤,别滋别味的腌咸菜,给腥气重的海鲜食馔带来异样清腴口感,怪不得宁波老人会说:“三日不吃咸齑汤,脚骨酸汪汪!
”
这个月杭州一贯在正儿八经地下雪,周末有邻居在小区的消防通道里晒雪里蕻。雪里蕻也算是一个神奇物种了,大雪纷飞的日子,诸菜冻损,它偏长得更旺更绿,若不是长成个蔬菜样子容貌……若是长成个花草样子容貌……此等风骨,说不定也能如梅花般被人拥护歌颂了。小时候家里有缸,雪深时分家家腌雪里蕻,等个有太阳的日子将鲜菜晒晒瘪,堆在一起堆几天,大概是为了让菜叶变变黄。腌制方法大略得很:一层盐一层菜十字铺好,然后母亲指派父亲去后山上找块较圆的大石头,压在腌菜上面。咱家缸小,用不着踩雪菜,屯子里大批量操作时,是须要人站在缸里踩的,宁波人叫那个为“闹咸齑”。既是“闹”,一定是要有气氛的,以是生产队里还举行此类竞技活动,属于劳动中找乐子,或是彰显以劳动为光荣的仪式感,男人穿上橡胶雨靴在码好咸菜的缸里踩啊踩,当然也有不穿雨靴直接赤脚踩的,那个我就很难以接管,常想吃的是人家的脚丫子臭,咋那么恶心呢?偏偏老人教诲我说:赤脚踩的咸菜才诚笃好吃呢!
杭州人把这种腌制的咸菜称为“倒笃菜”,显得文雅了许多,当然,腌制的办法也文雅了许多,不再用赤脚踩,免得我丰富的想象力又如脱缰野马般驰骋。菜场里有专门的倒笃菜坛子出售,特殊之处在于坛口外围有一圈储水槽,菜腌进坛子之后,储水槽里注入净水,将一口碗倒扣在坛口,这水槽便成了万无一失的空气隔离带。表面的细菌进不去,里面发酵的空气却可以从水中排出来,一个大略却非常精妙的设计,我不得不又一次感叹:公民的聪慧真是无穷的!
咸菜卑微,倒笃菜不卑微,倒笃菜炒春笋、配各种季候食材,都能卖个好价钱。咸齑卑微,“齑”并不卑微,齑有咸齑、黄齑、薄齑,也有橙齑、脍齑、玉齑,还有我在《烂芋头抵粽》里提到的南海金齑脍、《净水出莼菜》里提到的椒油莼齑酱,特殊是红楼梦里的齑,就像震荡了刘姥姥的茄鲞一样,也同样震荡着我们这些普通看客,这九蒸九晒、用几十只老母鸡汤蒸出来的素菜,到底代表了啥呢?
我还是安安心心地过我普通人的日子,不去倾慕这些钟鸣鼎食的生活,贾宝玉纵然吃的金齑玉脍,末了还不是落得个“寒冬咽酸齑、雪夜围破毡”的了局?咸菜当小菜调节胃口与咸菜当饭吃是两个观点,同为齑,命运已然不同。
人还是安安心心、安安稳稳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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