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董其昌:(1555-1636)明代著名字画家。
字玄宰,号思白、思翁,别号喷鼻香光。
松江华亭(今上海松江)人。
谥叫文敏,因称董文敏。
万历七年(公元1589年)举进士,历任编修,湖广副使、太常寺卿,礼部侍郎,南京礼部尚书等职,天启六年(公元1626年)辞官,以太子太保衔养老于家乡。
他的字、画以及字画鉴赏,在明末和清代名声极大。
善画山水,远师董源、巨然和黄公望。
其画风笔意安闲温和、清新奇丽。
他提倡用摹古代替创作。
又以禅宗的南北派比附绘画,称“南北宗”。
他是尚南贬北,抬高文人画的地位,打击压制和他相抗稀奇的“浙派”。
其山水作品,用笔柔和,秀媚有余,魄力不敷,缺少气势,且多辗转摹仿,如《峒关蒲雪图》、《溪山平远图》等,皆为摹古之作。
其作品留传至今的有:《山水》、《夏木垂阴图》等。
著有《画禅室随笔》、《容台集》、《画旨》、《画眼》等。

●提要

《画禅室随笔》四卷,明董其昌撰。
其昌有《学科考略》,已著录。
是编第一卷论书,第二卷论画,中多微理,由其昌於斯事积毕生之力为之,所解悟深也。
第三卷分记游、记事、评诗、评文四子部。
中如记杨成以蔡经为蔡京之类,颇涉轻薄,以陆龟蒙白莲诗为皮日休之类,亦难免不免小误。
其评文一门,多谈制艺,盖其昌应举之文与陶望龄齐名,当时传诵,故不能忘其结习也。
四卷亦分子部四,一曰杂言上,一曰杂言下,皆小品闲文,然多可采,一曰楚中随笔,其册封楚王时所作,一曰禅悦大旨,乃以李贽为宗。
明季士大夫所见,每每如是,不敷深诘,视为蜩螗之过耳可矣。

历代画论连载31元明画禅室随笔全卷明董其昌

试笔帖

●卷一

○论用笔

米海岳书,无垂不缩,无往不收。
此八字真言,无等之咒也。
然须结字得势,海岳自谓集古字,盖于结字最留神。
比其晚年,始自出新意耳。
学米书者,惟吴琚绝肖。
黄华樗寮,一支半节。
虽虎儿亦不似也。

作书所最忌者,位置等匀。
且如一字中,须有收有放,有精神相挽处。
王大令之书,从无旁边并头者。
右军如凤翥鸾翔,似奇反正。
米元章谓:“大年千文,不雅观其有偏侧之势,出二王外。
”此皆言支配不当平匀,当是非错综,疏密相间也。

作书之法,在能放肆,又能攒捉。
每一字中,失落此两窍,便如昼夜独行,全是魔道矣。
余尝题永师千文后曰:作书须提得笔起。
自为起,自为结,不可信笔。
后代人作书,皆信笔耳。
信笔二字,最当玩味。
吾所云须悬腕,须正锋者,皆为破信笔之病也。
东坡书,笔俱重落。
米襄阳谓之画字,此言有信笔处耳。

笔画中须直,不得轻易偏软。

捉笔时,须定宗旨。
若泛泛涂抹,书道不成形像。
用笔使人望而知其为某书,不嫌说定法也。

作书最要泯没棱痕,不使笔笔在ㄌ素成板刻样。
东坡诗论书法云:“天真烂漫是吾师。
”此一句,丹髓也。

书道只在“奥妙”二字,拙则坦直而无化境矣。

颜平原,屋漏痕,折钗股,谓欲藏锋。
后人遂以墨猪当之,皆成偃笔。
痴人前不得说梦。
欲知屋漏痕、折钗股,于圆熟求之,未可朝执笔,而暮合辙也。

乐山看经曰:“图取遮眼,若汝曹看牛皮也须穿。
”今人看古帖,皆穿牛皮之喻也。
古人神气,淋漓文字间,妙处在随意所如,自成体势。
故为作者,字如子,便不是书,谓说定法也。

予学书三十年。
悟得书法而不能实证者,在自起、自例、自收、自束处耳。
遇此□关,即右军父子亦无奈何也。
转左侧右,乃右军字势。
所谓迹似奇而反正者,众人不能解也。
书家好不雅观阁帖,此正是病。
盖王著辈,绝不识晋唐人笔意,专得其形,故多正局。
字须奇宕洒脱,时出新致,以奇为正,不主故常。
此赵吴兴所未尝梦见者。
惟米痴能会其趣耳。
今当以王僧虔、王徽之、陶隐居大令帖几种为宗,余俱不必学。

古人作书,必不作正局。
盖以奇为正。
此赵吴兴以是不入晋唐门室也。
兰亭非不正,其纵宕用笔处,无迹可寻。
若形模相似,转去转远。
柳公权云:“笔正,须喜学柳下惠者参之。
”余学书三十年,见此意耳。

字之巧处,在用笔,尤在用墨。
然非多见古人真迹,不敷与语此窍也。

发笔处,便要提得笔起,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传语。
盖用笔之难,难在遒劲;而遒劲,非是怒笔木强之谓。
乃如大力人通身是力,倒辄能起,此惟褚河南、虞永兴行书得之。
须悟后,始肯余言也。

用墨,须使有润,不可使其呆板。
尤忌肥,肥则大恶道矣。

作书,须提得笔起,不可信笔。
盖信笔,则其波画皆无力。
提得笔起,则一转一束处,皆有主宰“转束”二字,书家妙诀也。
今人只是笔作主,未尝运笔。

书楷,当以黄庭怀素为宗。
不可得,则宗女史箴。
行书,以米元章、颜鲁公为宗。
草以十七帖为宗。

○评法书

余十七岁时学书。
初学颜鲁公多宝塔,稍去而之钟王,得其皮耳。
更二十年,学宋人,乃得其解处。

文待诏学智永千文。
尽态极妍,则有之。
得神得髓,概乎其未有闻也。
尝见吴兴临智永故当胜。

赵吴兴跋兰亭序云:与丙舍帖绝相似。
丙舍,乃锺元常书。
世所传者,右军临本耳。
东坡师长西席书,深得徐季海骨力。
此为文湖州洋屿诗帖。
余少时学之,今犹能写,或微有合处耳。

米元章尝奉道君诏,作小楷千字,欲如黄庭体。
米自跋云:“少学颜行,至于小楷,了不留神。
”盖宋人书多以平原为宗,如山谷、东坡是也。
惟蔡君谟少变耳。
吾尝评米书,以为宋朝第一,毕竟出东坡之上。
山谷直以品胜,然非专门名家也。

东坡师长西席书,世谓其学徐浩。
以予不雅观之,乃出于王僧虔耳。
但坡云:“用其结体,而中有偃笔,又杂以颜常山法。
”故众人不知其所自来。
即米颠书,自率更得之。
晚年一变,有冰寒于水之奇。
书家未有学古而不变者也。

杨景度书,自颜尚书、怀素得笔。
而溢为奇怪,无五代茶□之气。
宋苏、黄、米皆宗之。
书谱曰:“既得正平,须追险绝,景度之谓也。

古人论书,以章法为一大事。
盖所谓行间茂密是也。
余见米痴小楷,作西园雅集图记,是纨扇,其直如弦。
此必非有他道,乃平日留神章法耳。
右军兰亭叙章法,为古今第一。
其字皆映带而生,或小或大,随手所如,皆人法,则所以为神品也。

素师书本画法,类僧巨然。
巨然为北苑流亚,素师则张长史后一人也。
高闲而下,益趋俗怪,不复存山阴矩度矣。

兰亭,出唐名贤手摹,各参杂自家习气。
欧之肥,褚之瘦,于右军本来面孔,不无增损。
正如仁智自生妄见耳。
此本定从真迹摹取,心眼相印,可以称量诸家禊帖,乃神物也。

晋唐人结字,须逐一录出,时常参取,此最关要。
吾乡陆俨山师长西席作书,虽率尔应酬,皆不苟且。
常曰:“即此便是,写字时须用敬也。
”吾每服膺斯言,而作书不能不拣择。
或闲窗游戏,都有着精神处。
惟应酬作答,皆率易苟完,此最是病。
今后遇笔研,便当起矜庄想。
古人无一笔不怕千载后人指摘,故能成名。
因地不真,果招纡曲,未有精神不在传远,而幸能不朽者也。
吾于书,似可直接赵文敏,第少生耳。
而子昂之熟,又不如吾有秀润之气。
惟不能多书,以此让吴兴一筹。
画则详细而微,要亦三百年来一具眼人也。

吾学书,在十七岁时。
先是吾家仲子伯长名传绪,与余同试于郡。
郡守江西衷洪溪,以余书拙,置第二。
自是始发奋临池矣。
初师颜平原多宝塔,又改学虞永兴,以为唐书不如晋魏,遂仿黄庭经及钟元。
常宣示表力,命表还示帖丙舍帖。
凡三年,自谓逼古,不复以文徵仲。
祝希置之眼角,乃于书家之神理,实未有入处,徒守格辙耳。
比游嘉兴,得尽睹项子京家藏真迹,又见右军官奴帖于金陵,方悟从前妄自标许譬如喷鼻香岩和尚,一经洞山问倒,愿生平做粥饭僧。
余亦愿焚笔研矣。
然自此渐有小得。
今将二十七年,犹作随波逐浪书家,文字小道,其难如是,何况学道乎?

吾乡陆宫詹,以书名家。
虽率尔作应酬字俱不苟。
且曰:“即此便是学字,何得放过?”陆公书类赵吴兴,实从北海人。
有客每称公似赵者,公曰:“吾与赵同学李北海耳。

吾乡莫中江方伯,书学右军,自谓得之圣教序。
然与圣教序体小异,其沉着逼古处,当代名公,未能或之先也。
予每询其所由,公谦善不肯应。
及余己卯试,留都。
见王右军官奴帖真迹,俨然莫公书,始知公深于二王。
其子云卿,亦工书。

书家有自神其说,以右军感胎仙传笔法。
大令得白云师长西席口授者,此皆妄人附托语。
天上虽有神仙,能知羲献为谁乎?

吕纯阳书,为神仙中表表者。
今所见,若东老诗,乃类张长史。
又云:题黄鹤楼,似李北海。
仙书尚以名家为师如此。
孙虔礼曰:妙似神仙。
余谓实过之无不及也。
前人以文字为不朽事,然亦有遇不遇,有最下而传者;有勤生平而学之,异世不闻声响者;有为后人相倾,余子悠悠,随巨手讥评,甚至声价顿减者;有经名人表章,一时慕效,大擅墨池之誉者。
此亦有运命存焉。
总之,欲造极处,使精神不可磨没,所谓神品,以吾神所着故也。
何独书道,凡事皆尔。

赵吴兴大近唐人,苏长公天骨俊逸,是晋宋间规格也。
学书者熊辨此,方可执笔临摹。
否则ㄌ成堆,笔成冢,终落狐禅耳。

米元章云:“吾书无王右军一点俗气,乃其收王略帖。
”何珍惜如是。
又云:见文皇真迹,使人气慑,不能临写。
真英雄欺人哉。
然自唐往后,未有能过元章书者。
虽赵文敏亦于元章叹服曰:“今人去古远矣。
”余尝见赵吴兴作米书一册,在吏部司务蒋行义家,颇得襄阳法。
今海内能为襄阳书者绝少。

宋时有人以黄素织乌丝界道三丈成卷,诫子孙相传。
待书足名世者,方以请书。
凡四传而遇元章。
元章自任,腕有羲之鬼,不复让也。

神宗天子,天藻飞行,雅好书法。
每携献之鸭头丸帖、虞世南临《乐毅论》、米芾文赋,以自随。
予闻之中书舍人赵士祯言如此。
因考右军,曾书文赋。
褚河南亦有临右军文赋。
今可见者,赵荣禄书耳。

以平原争坐位帖求苏米,方知其变。
宋人无不写争坐位帖也。

晋宋人书,但以风骚胜,不为无法,而妙处不在法。
至唐人,始专以法为路子,而尽态极妍矣。

昔颜平原鹿脯帖,宋时在李不雅观察士里手,今为辰玉所藏。
争坐位帖,在永兴安师文家。
安氏析居,分而为二。
人多见其前段,师文后乃并得之,相继入内府。
今前段至行喷鼻香菩萨寺止,为项德新所藏。

东坡作书,于卷后余数尺曰:“以待五百年后人作跋。
”其高自标许如此。

书家以险绝为奇。
此窍惟鲁公杨少师得之,赵吴兴弗能解也。
今人眼目,为吴兴所遮障。
予得杨公游仙诗,日益习之。

唐林纬乾书学颜平原,萧散古淡,无虞褚辈妍媚之习。
五代时少师特近之。
临帖如骤遇异人,不必相其线人伯仲头面,当不雅观其举止笑语精神流露处。
庄子所谓“眼见而道存者也。

大慧禅师论参禅云:“譬如有人,具切切赀。
吾皆籍没尽,更与索债。
”此语殊类书家关捩子。
米元章云:如撑急水滩船,用努力量,不离故处。
盖书家妙在能合,神在能离。
所欲离者,非欧虞褚薛诸名家伎俩,直欲脱去右军老子习气,以是难耳。
那叱析骨还父,析肉还母,若别无骨肉,说甚虚空粉碎,始露全身。
晋唐往后,惟杨凝式解此窍耳。
赵吴兴未梦见在。
□余此语,悟之。
楞严八选义,明还日月,暗还虚空。
不汝还者,非汝而谁?然余解此意,笔不与意随也。
甲寅仲春。

书法虽贵藏锋,然不得以模糊为藏锋,须有用笔,如太阿蒇截之意。
盖以劲利取势,以虚和取韵。
颜鲁公所谓如印印泥,如锥画沙是也。
细参玉润帖,思过半矣。

宋高宗于书法最深。
不雅观其以兰亭赐太子,令写五百本,改换一本,即功力可知。
思陵运笔,全自玉润帖中来,学禊帖者参取。

柳诚悬书,极力变右军法,盖不欲与禊帖面孔相似。
所谓神奇化为臭腐,故离之耳。
凡人学书,以姿态取媚,鲜能解此。
余于虞褚颜欧,皆曾仿佛十一。
自学柳诚悬,方悟用笔古淡处。
自今以往,不得舍柳法而趋右军也。

吾松书,自陆机、陆云创于右军之前,往后遂不复继响。
二沈及张南安、陆文裕、莫方伯稍振之,都不甚传世,为吴中文祝二家所掩耳。
文祝二家,一时之标。
然欲突过二沈,未能也。
以空疏无实际,故余书则并去诸君子而自快,不欲争也。
以待知书者品之。
(此则论云间书派)

余性好书,而

吾书无所不临仿,最得意在小楷书,而

◎跋自书

○临官奴帖后

右军官奴帖事五斗米,道上章语也。
已卯秋,余试留都,见真迹。
盖唐冷金笺摹者,为阁笔,不书者三年。
此帖后归娄江王元美。
予于已丑询之王澹生,则已赠新都许少保矣。
此帖类禊叙,因背临及之。

○临洛神赋后

大令洛神赋真迹,元时犹在赵子昂家。
今虽宋榻,不复见矣。
今日写此四行,亦唐摹冷金旧迹。
余见之李项氏,遂师其意,试朝鲜鼠须笔。

○书罗语题尾

乐志论,与罗氏此篇,实山居之人所自宽语。
余数书之,亦如归去来词,以志吾乐耳。

○书乐志论题尾

余在梁溪,见徐季海书《道德经》。
评者谓子瞻似之,非也。
子瞻多偃笔,季海藏锋。
正书欲透纸背,安得同论。
此书颇似之。

○书酒德颂题尾

伯伦善闭关,虽沉溺,自有韬世之致。
故得与嵇阮辈并称。
余饮不能三酌,而书此颂,又自笑也。

○临颜平原诰书后

唐世官诰,皆出善书名公之手。
鲁公为礼部尚书,犹耆朱巨川诰。
如晚世之埋志,非籍手宗匠,以为孝慈不敷。
其重如此,国朝制诰,乃使中书舍人为之写轴。
而书法一本沈度姜立纲,何能传后?予两掌制词,及先太史诏。
欲自书之,忽有非时之命,持节长沙封吉藩。
颁诰之时,王程于迈,不获从鲁公自书之例。
临颜帖,为之怃然。

○临颜书后

颜清臣书,深得蔡中郎石经遗意。
后之学颜者,以觚棱斩截为入门,所谓不参活句者也。
余此书,窃附鲁男子学柳下惠之意。

○临天马赋书后

襄阳书天马赋,余所见已四本。
一为擘窠大字,后题云“为平海大师书”。
后园水丘公不雅观,特为雄杰,在嘉禾黄履常参政家。
一为反省王履泰藏,乃仿颜平原争坐帖;一在吾乡宋参政家,一在新都吴氏。
后有黄子久诸元人跋,子久云:“展视之时,有一大星贯斗而坠,其声如雷。
”宋本余已摹取刻石,吴本多枯笔,别自一种米书,然皆真迹也。
米赋材,乃强弩之末。
而子瞻称其宝月赋。
以为知元章不尽,乃曾无一本传世,何也?因背临及之。

○临怀素帖书尾

怀素自叙帖真迹,嘉兴项氏以六百金购之朱锦衣家。
朱得之内府,盖严分宜物,没入大内后,给侯伯为月俸。
朱太尉希孝,旋收之。
其初,吴郡陵完所藏也。
文待诏曾摹刻停云馆行于世。
余二十年前在李,获见真本。
年来亦屡得怀素它草书。
鉴赏之,唯此为最。
本朝学素书者,鲜得宗趣。
徐武功、祝京兆、张南安、莫方伯,各有所入。
丰考功亦得一斑。
然狂怪怒张,失落其本矣。
余谓张旭之有怀素,犹董源之有巨然。
衣钵相承,无复余恨,皆以平淡天真为旨。
人目之为狂,乃不狂也。
久不作草,今日临文氏碑本,因识之。

○自书卷后

此余壬辰北上时,在广陵舟中书也。
丙申除夕,清臣复持至斋中。
余重展之,因念古人书与年俱老,今去壬辰又七年矣。
无能多胜于曩时,深以为愧。

○酣古斋帖跋

余见怀素一帖云“少室中,有神人藏书,蔡中郎得之。
古之成书者,欲后天地而出。
”其持重如此。
今人朝学执笔,夕已勒石,余深鄙之。
清臣以所藏余书,逐一摹勒,具见结习苦心。
此犹率意笔,遂为行世,予甚惧也。
虽然,予学书三十年,不敢谓入古三昧。
而书法至余,亦复一变。
世有明眼人,必能知其解者。
为书各种,以副清臣之请。

○书大江东词题尾

余以丙申秋,奉使长沙,浮江归,道出斋安。
时余门下徐阳华,为黄冈令,请余大书东坡此辞,曰:“且勒之赤壁。
”余乘利风解缆,后作小赤壁诗,为吾松赤壁解嘲已。
余两被朝命,皆在黄武间。
览古怀贤,知当日坡公旧题诗处也。
因书此词识之。

○题卷后

醉后磨墨一斗,以三文头鸡羊毫,书此篇。
迅疾如追风逐电,略无凝滞,皆是颜尚书、米漫士书法得来。
书家当有知者。

○临怀素真迹跋后

藏真书,余所见有枯笋帖、食鱼帖、天姥吟、冬热帖,皆真迹,以澹古为宗。
徒求之豪宕奇怪者,皆不具鲁男子见者也。
颜平原云:张长史虽天姿超逸,妙绝古今,而楷法精详,特为真正。
吁,此素师之衣钵。
学书者,请以一瓣喷鼻香养活之。

○书荆公词题尾

王介甫金陵怀古词,东坡于壁上不雅观之,叹曰:“此老狐精也。
”其推服若此。
米元章又称荆公书,绝似五代杨少师。
苏之词,米之书,皆横绝于古,独不敢傲介甫。
此公若不作宰相,岂至掩其长耶。

○临禊帖题后

兰亭序,最重行间章法。
余临书,乃与原来有异,知为聚讼家所诃。
然陶九成载禊帖考,尚有以草体当之者,政不必规规相袭。
今人去古日远,岂在行段乎?

○又

赵文敏临禊帖,无虑数百本,即余所见,亦至夥矣。
余所临,平生不能终荐。
然使如文敏多书,或有入处。
盖文敏犹带同族笔法,学不纯师;余则欲绝肖,此为异耳。

○书自叙帖题后

米元章书,多从褚登善悟入。
登善深于兰亭,为唐贤秀颖第一,此本盖其衣钵也。
摹授清臣,清臣其宝之。
余素临怀素自叙帖,皆以大令笔意求之,时有似者。
比来解大绅丰考功,狂怪怒张,绝去此血脉,遂累及素师。
所谓从歪路入者,不是家珍,见过于师,方堪传授也。

○书后赤壁赋跋

余三见子瞻自书赤壁赋:一在李黄承玄家,一在江西杨寅秋家,一在楚中何宇度家,皆从都下借临。
黄卷有子瞻跋,尤胜,然皆前赋也。
后赤壁,则惟赵子昂有碑本。
又思陵尝书之,夏禹玉为补图,亦在杨寅秋家。
因书后赤壁赋,并记于此。

○书陶诗跋后

陶靖节诗,储光羲之源委也。
韦司直亦其儿孙乎?东坡和陶,虽极力摹拟,然禅家所谓夹带有之矣。
东坡像,太白、渊明、皆相似。

○书小楷册题后

小楷书,乃致难。
自临帖者,只在形骸,去之益远。
当由未见古人真迹,自隔神化耳。
宋时唯米芾有解。
至今如阿一见也。

○书雪赋题后

客有持赵文敏书雪赋赐教者,余爱其笔法遒丽,有黄庭乐毅论风规。
未知后人谁为竞赏,恐文徵仲瞠乎若后矣。
遂自书一篇,意欲与异趣,令人望而知为,吾家书也。
前人云:“非惟恨吾不见古人,亦恨古人不见吾。
”又云:“恨右军无臣法。
”此则余何敢言?然世必有解之者。

○书各体卷题后

此余在长安,呵冻手书。
及还山,舟中待放闸。
消遣永画者,清臣为沃而装池,及自披之,颇似五技穷鼠耳。
若曰:殉知之合,则吾岂敢?

○临四家尺牍跋尾

余尝临米襄阳书,于蔡忠惠、黄山谷、赵文敏非所好也。
今日展法帖各临尺牍一篇,颇亦相似。
又及苏文忠,亦予所习也。
元人作书经,以苏文忠、赵文敏为得二公法,不及米漫士。
其持论如此,未省所谓。

○临柳禊帖题

柳诚悬书兰亭,不落右军兰亭序笔墨路子。
古人有此眼目,故能名家。

○书雪浪霁铭题后

山谷论人家子弟,可百不能,唯俗便不可医。
子瞻自是千载人,不雅观其与李伯时、王定国诸公,会赏文字,自谓薄富贵而厚于书;轻去世生而重于画。
即雪浪以百二十千购之,所至故无一缘也。
无龙百尺楼下物,正当愧去世,何置喙哉。

○补龙井记书后

秦太虚撰龙井记,真称苏家胜友。
元章此碑,绝得李栝州三昧。
惜多残缺,余为补之。
然闻赵吴兴曾欲补米书数行,几次再三易之,皆不相似,曰:“今人去古远矣。
”则余其有续貂之愧也夫。

○临颜帖跋

余比来临颜书,因悟所谓折钗股、屋漏痕者,惟二王有之。
鲁公直入山阴之室,绝去欧褚轻媚习气。
东坡云:“诗至于子美,书至于鲁公。
”非虚语也。
颜书惟蔡明远序,尤为沉古。
米海岳生平不能仿佛,盖亦为学唐初诸公书,稍乏骨气耳。
灯下为此,都不对帖。
虽不至入俗第,神采残酷,即是不及古人处。
渐老渐熟,乃造平淡。
米老犹隔尘,敢自许逼真乎?题以志吾愧。

○又

临颜太师明远帖五百本。
后方有少分相应,米元章、赵子昂,止撮其胜会。
遂在门外,如化城鹿车未了事耳。

○临十三行跋

此韩宗伯家藏子敬洛神十三行真迹。
予以闰三月十一日登舟,以初八日借临。
这天也,朋侪携酒过余旅舍者甚多。
余以琴棋诸品分曹款之,因得闲身仿此帖。
既成,具得其肉,所乏神采,亦不敷异也。

○又

文氏二王帖,有洛神赋,称为子敬,非也。
此李龙眠书。
宣和谱所云:“出入魏晋,不虚耳。
”又龙眠摹古,则用绢素。
洛神卷是绢本,或唐人书,李临仿之,乃尔遒隽耶。
要须以十三行帖称量之。

○书月赋后

小楷书,不易工。
米元章亦但有行押,尝被命仿黄庭,作千文一本以进。
今不雅观其迹,但以妍媚飞动取态耳。
邢子愿谓余曰:右军往后,惟赵吴兴得正衣钵,唐宋皆不如也,盖谓楷书,得黄庭乐毅论法,吴兴为多。
要亦有刻画处,余稍及吴兴,而出入子敬。
同能不如独胜,余于吴兴是也。

○又

余少时为小楷,刻画世所传黄庭经、东方赞。
后见晋唐人真迹,乃知古人用笔之妙,殊非碑本所能传。
既折衷王子敬、顾恺之,自成一家。
因不雅观昔年书月赋,漫题。

○临杨少师帖跋后

杨少师步虚词帖,即米老家藏大仙帖也。
其书骞翥简澹,一洗唐朝姿媚之习。
宋四大家皆出于此。
余每临之,亦得一斑。

○题礼不雅观音文

余书此文,意欲拟虞永兴、欧阳率更,自愧无出蓝之能耳。
赵吴兴云:永兴书,唯枕卧帖,清峭有晋人韵,使余得见之,书道必不止此。

○临颜书题后

颜平原争坐帖与祭季明文,唐时林藻师之。
杨景度、蔡端明,皆具有一体。
余此书颇似类颜,具眼者谓何。

○又

右颜平原书绛州帖,所刻盖师陶贞白瘗鹤铭。
小非常日学右羽书者,黄鲁直宗之。

○题自书古诗卷尾

今日临古诗数首,俱不入晋人室。
唯颜平原、虞永兴、杨少师三家,差不愧耳。
时乙已正月十九日,为余悬弧辰也。

○题争坐位帖后

争坐位帖,宋苏、黄、米、蔡四家,书皆仿之。
唐时欧、虞、褚、薛诸家,虽刻画二王,不无拘于法度。
惟鲁公天真烂漫,姿态横出,深得右军灵和之致,故为宋一代书家渊源。
余以陕本漫漶,乃摹此宋拓精好者,刻之戏鸿堂中。

○临褚遂良西升经跋

褚遂良西升经与淳熙秘阁续帖所刻黄庭经,同一笔法。
真迹音藏新都殷尚书家。
余在长安,曾于殷参军见之。
永嘉王中舍,为吴太学手摹一本,不差毫发。
后归武林洪黄门。
黄门以余写法华经,字形相等,遂以赠余,且曰:“子临百本,使马骨追风,画龙行雨,方以一本见酬。
”余茫然,未知何时得慰其意。

○临王右军曹娥碑跋

余为庶常时,馆师韩宗伯出所藏曹娥碑真迹绢本示余。
乃宋德寿殿题,元文宗命柯九思鉴定字画,赐以此卷。
赵孟ぽ跋记其事甚详,且云:“见此,如岳阳楼亲听神仙吹笛,可以权衡天下之书矣。
”当时以馆师严重,不敢借摹。
亦渝敝难摹,略可仿佛于非烟非雾间耳。
因书曹娥碑识之。

○临内景黄庭跋

内景经,全在笔墨畦迳之外。
其为六朝人得意书无疑。
今人作书,只信笔为波画耳。
构造纵有古法,未尝真用笔也。
善用笔者清劲,不善用笔者浓浊,不独连篇各体有分别。
一字中亦具此两种,不可不如也。

○临禊帖跋后

余书兰亭,皆以意背临,未尝对古刻。
一似抚无弦琴者,觉尤延之诸君子,葛藤多事耳。

○临杨少师书后

余以意仿杨少师书。
山阳此论,虽不尽似,略得其破方为圆,削繁为简之意。
盖与赵集贤书,如甘草甘遂之相反,亦教外外传也。

○书养生论跋后

东坡师长西席数书嵇叔夜养生论。
忧患之余,故意于道言如此。
它日又曰:永生未能学,且学长不去世。
洪觉范,妙喜禅师,谓其多生般若种子深固。
又进于所谓养生者,要以忠孝文章节义如公,仙游成佛,俱是探囊取物。
其八识田中,自具两家种子。
循业创造,不学而能也。
因书此论及之。

○临赵松雪书跋后

娄水王奉常,家藏赵吴兴诗帖致佳。
余从高仲举见之,把玩移日。
舟行闲适,漫临一过。
余素不为吴兴书,略得形模耳。
闻吴兴临米元章壮怀赋数行,辄复自废。
余以俟它人覆酱瓿也。

○书琵琶行题后

白喷鼻香山深于禅理,以无心道人,作此有情痴语。
几所谓木人见花鸟者耶。
山谷为小词,而秀铁诃之。
谓不止落驴胎马腹,则慧业绮语,犹当后悔耳。
余书此歌,用米襄阳楷法,兼拨镫,意欲与艳词相称,乃安得大珠小珠落研池也。

○书别赋题后

陆鲁望诗云:“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去间。
仗剑对尊酒,耻为游子颜。
”盖反文通此赋,如子云反骚。
惜江令少此一转耳。

○书褚登善千文题后

义阳吴光禄丞彻如,寄褚登善千文示余。
披赏数日,风雨如晦,泓颖久废。
朝来始见霁色,有时欲书。
为竟此卷,不雅观者必讶为余同族笔安在也。

○书古尺牍题后

“行书十行,不敌楷书一行。
”米南宫语也。
时一为之,以敛浮气,竟此纸,凡十起对客。
信乎孙虔礼所云,视怡务阙之难也。

○书图通偈后

以虞伯施庙堂碑法书此偈。
贞不雅观时,楞严犹未经翻译。
永兴破邪论,亦世谛流布耳。
颜鲁公颇事道言,李北海但作碑板。
怀素着僧衣,犯饮酒戒。
草书狂纵,不敷与写经手校量功德。
唐世书学甚盛,皆不为释典所用。
梁肃房融,其书不称。
惟裴休深于内典,兼临池之能,淳熙帖所刻是已。
至宋苏、黄两公,大以文字为佛事。
宋人书不及唐,其深心般若,故当胜也。
余蚤岁习耳根滑腻调皮。
每书之,几所谓一举一回新者。

○临争坐位帖题后

新都汪太学孺仲,以宋捐争坐位帖赐教,神采奕奕,字形较陕刻差肥。
余临写之次,时有讹字。
乃知是米海岳所临。
米尝自记,有临争坐帖在浙中。
此殆其真迹入石者耶。

○题楷书雪赋后

楷书以智永千文为宗极。
虞永兴其一变耳。
文征仲学千文,得其姿媚。
予以虞书入永书,为此一家笔法。
若退颖满五簏,未必不合符古人。
顾经岁不能成千字卷册,何称习者之门?自分,与此道远矣。

○临钟绍京书跋后

右唐钟绍京书遁甲神经,有宣和政和小玺。
宋徽宗标识,倪元镇家藏。
有元镇跋语,笔法精妙。
回腕藏锋,得子敬神髓。
赵文敏正书实祖之。
余从真迹临写数行。
钟书世无传本,自此可以意求耳。

○临虞永兴书跋后

虞永兴尝自谓于“道”字有悟,盖于发笔处出锋,如抽刀断水,正与颜太师锥画沙、屋漏痕同趣。
古人巧处,故应不传,学虞者辄成子,笔阵所诃以此。
余非能书,能解之耳。

○临海岳千文跋后

米海岳行草书,传于世间,与晋人几争道驰矣。
顾其平生所自大者为小楷,贵重不肯多写,以故罕见其迹。
予游京师,曾得鉴李伯时西园雅集图,有米南宫蝇头题跋,最似兰亭笔法。
已丑四月,又从唐完初获借此千文,临成副本,稍具优孟衣冠。
大都海岳此帖,全仿褚河南哀册枯树赋,间入欧阳率更,不使一实笔。
所谓无往不收,盖曲尽其趣。
恐真本既与余远,便欲忘其书意。
聊识之于纸尾。
□此余已丑所临也,今又十年所矣。
笔法似昔,未有增长。
不知何年得入古人之室。
展卷太息,不止书道也。
戊戌四月三日。

○临十七帖书后

十七帖硬黄本,宋时魏泰家藏。
淳熙秘阁续帖,亦有刻。
予在都下,朋侪汝阳王思延得硬黄本,曾借临一卷。
已于济南邢子愿ぁ卿,见所刻石,即王本也。
余以临卷质之,子愿谬称互助。
第谓赵吴兴临十七帖,流落人间,当不下数十本。
请多为之,足传耳。
余自是时写此帖,以

○临洛神赋书后

乐毅论乃扇书,后人又以为右军自书刻石。
梁世所摹,与唐摹字形互异。
淳熙秘阁,梁摹本也。
予家戏鸿堂帖,唐摹本也。
又有一本唐摹,在长安李氏,曾属余跋,亦有文寿承跋。
盖贞不雅观中,太宗命褚遂良等,摹六本赐魏征诸臣。
此六本,自唐至今,余犹及见,其二恨梁摹白麻纸真迹,为新都吴生所有,余亦不甚临乐毅论,每以大令十三行洛神赋为宗极耳。

○临像赞题后

柳诚悬小书玄真护命经,不知其所自。
因临画像赞,知诚悬用其笔意,小加劲耳。
唐人书无不出于二王,但能脱去临仿之迹,故称名家。
众人但学兰亭面,谁得其皮与其骨?凡临书者,不可不知此语。

○跋临女史箴

昔年见晋人画女史箴云,同虎头笔,分类题箴,附于画左方,则大令书也。
大令书女史箴,不闻所自。
据孙过庭读书谱,有云:“右军太师箴,岂即女史而讹承于后耶?”然其字结体,全类十三行,则又非王右军也。
暇日,适发兴欲书,遂复仿之,不见真迹。
聊以意取,乃不似耳。

○临宣示表题后

钟太傅书,余少而学之,颇得形模。
后得从韩馆师,借唐榻戎辂表临写,始知钟书自有入路。
盖犹近隶体,不至如右军以还,恣态横溢,极凤翥鸾翔之变也。
阁帖所收,惟宣示表、还示帖,皆右军之钟书,非元常之钟书。
但不雅观王世将宋儋诸迹,有其意矣。
辛丑冬,因临宣示表及之。

○跋临瘗鹤铭

黄涪翁云,大字无过瘗鹤铭,小子无过遗教经。
现代所传遗教,直唐经生手耳。
瘗鹤则陶隐居书,山谷学之。
余欲缩为小楷,偶失落此帖,遂以黄庭笔法书之。

○书舞鹤赋后

往余以黄庭乐毅真书,为人作榜署书。
每悬看,辄不得佳,因悟小楷法,使可展为方丈者,乃尽势也。
题榜如细书,亦跌宕清闲,惟米襄阳近之。
襄阳少时,不能自主家,专事摹帖,人谓之集古字。
已有规之者曰:“复得势,乃传。
”正谓此。
因书舞鹤赋及之。

○跋十三行洛神赋

赵文敏得宋思陵十三行于陈灏,盖贾似道所购,先九行,后四行,以悦生印款之。
此子敬真迹。
至我朝,惟存唐摹耳。
无论神采,即形模已不相似。
惟晋陵唐太常家藏宋拓,为当今第一。
曾一见于长安,临写刻石恨赵吴兴有此墨迹,未尽其趣。
盖吴兴所少,正洛神疏隽之法,使我得之,政当不啻也。

○题书千字文后

千文凡书四载,先后作止。
笔墨间阔,几如写一大藏经。
今至延津,始成之。
山中自恃多暇,乃至不如吏牍之余。
予所愧于嵇叔夜也。

○题归去来辞后

以米元章笔法,书渊明辞,差为近之。

○临米书后

这天,海上顾氏以米襄阳真迹见视。
余为临此,大都米家书与赵吴兴各为一门庭。
吴兴临米,辄不能似,有以也。
吴兴书易学,米书不易学。
二公书品,于此辨矣。

○书饮中八仙歌后

陆士衡作竹林七贤论,以嵇阮为标。
颜延之作五君咏,王氵中、山巨源,皆在门外,弗复及。
少陵八仙歌,其尤著者,贺季真、太白耳。
异日作哀诗,于饮中八仙,独著汝阳王,所谓虬须似太宗,色英塞外春者。
岂让帝之子,负奇自废。
韬光铲采,醉乡为隐者耶。
即诸子,当非酒人可概矣。

○跋禊帖后

唐相褚河南,临禊帖白麻迹一卷。
曾入元文宗御府,有天历之宝,及宣政绍兴诸小玺,宋景濂小楷题跋。
吾乡张东海师长西席,不雅观于杨氏之衍泽楼。
盖云间世家所藏也。
笔法飞舞,神采奕奕,可想见右军真本风骚,实为希代之宝。
余得之吴太学,每以胜日展玩,辄为心开。
至于手临,不一二卷止矣,苦其难合也。
昔章子厚日临兰亭一卷,东坡闻之,以为从门入者,不是家珍。
东坡学书宗旨如此。
赵文敏临禊帖最多,犹不至如宋之纷纭聚讼,直以笔胜口耳。
所谓善易者,不谈易也。

○临官奴帖真迹

此帖在淳熙秘阁续刻,米元章所谓绝似兰亭序。
昔年见之南都,曾记其笔法于米帖曰,字字骞翥,势奇而反正。
藏锋裹铁,遒劲萧远,庶几为之真切。
已闻为海上潘方伯所得,又复归王元美。
王以贻余座师新安许文穆公,文穆传之少子胃君。
一武弁借不雅观,因转售之。
今为吴太学用卿所藏,顷于吴门出示余,快余二十余年积想,遂临此本云。
抑余二十余年时书此帖,兹对真迹,豁然有会。
盖渐修顿证,非一朝夕。
假令当时力能致之,不经苦心悬念,未必契真。
怀素有言:“豁焉心胸,顿释凝滞。
”今日之谓也。
时戊申十月十有三日,舟行朱泾道中,日书兰亭及此帖一过,以官奴笔意书禊帖,尤为得门而入。

◎评古帖

○题绛帖一卷后

宋榻绛州帖,乃官奴嫡冢,故佳本在汝帖长沙之上。
前人得古帖数行,专心学之,遂以名世。
况此本已具各体,即不完善,比之威凤一毛,可藏也。

○题娑罗树碑后

保母帖,辞中令帖。
大令实为北海之来源。
今人知学北海而不追踪大令,因此佻而无简,直而少致。
北海曰:“似我者俗,学我者去世。
”不虚也。
赵吴兴犹不免此,况余子哉?

○黄庭经跋

黄庭经以师古斋刻为第一,乃遂良所临也,淳熙续帖亦有之。

○书禊帖后

此本发笔处,是唐人口口相授笔诀也。
米海岳深得其意,舟过崇德县不雅观。

○题禊帖黄庭各帖后

兰亭无下本,此刻当是唐人钩摹。
其黄庭,吾不甚好,颇觉其俗。
告墓表,集智永千文而成之。
宣示表转刻已多,既失落其浑宕之气,聊存形似。
后之学者,当以融会之可也。

○题云麾将军碑

此碑文多不全,独此刻。
前后读之,皆有伦次。
当是石未泐时拓本,殊可宝藏。
欧阳金石录,每有不以书家见收者,况北海为书中仙乎?

○题颖上禊帖后

颖上县有井,夜放白光,如虹亘天。
县令异之,乃令人探井中。
得一石,六铜,其石所刻,黄庭经、兰亭序,皆宋拓也。
余得此本,以较各帖所刻,皆在其下。
当是米南宫所摹入石者,其笔法颇似耳。

○题洛神违远各帖后

大令洛神赋,多集后人笔意,岂元人赵松雪为之耶?违远帖告墓之流,与辞中令书,皆子敬得意笔也。
□辞中令帖,是李邕渊源,其为子敬笔无疑。

○题群玉堂帖

群玉堂帖所载虞世南天马赞,乃柳子厚文。
荆门行,见李群玉集,非李栝州也。
诗亦不类开元及柳公权诗,皆谬。
岂集字为之耶?

○题献之帖后

大令辞中令帖,评书家不甚传,或出于米元章、黄长睿之后耳。
不雅观其运笔,则所谓凤翥鸾翔,似奇反正者,深为漏泄家风。
必非唐往后诸人所能梦见也。
李北海似得其意。

○书黄庭经后

吴用卿得此。
余乍展三四行,即定为唐人临右军。
既阅竟,中间于渊字,皆有缺笔,盖高祖讳渊,故虞褚诸公,不敢触耳。
小字难于宽展而有余,又以萧散古淡为贵。
顾众人知者绝少。
能于此卷细参,当知吾言不谬也。

○评子敬兰亭帖

此卷用笔萧散,而字形与笔法,一正一偏,所谓右羽书如凤翥鸾翔,迹似奇而反正。
迩来学黄庭经、圣教序者,不得其解,遂成一种俗书。
彼倚藉古人,自谓合辙襟毒民气。
如油入面,带累前代诸公不少。
余故为拈出,使知书家,自有正法眼藏也。

○又

余不雅观二王真迹,十余帖矣。
独此卷心眼相印,自许不惑。
又须知永兴书法,从此发源也。

○题王询真迹

米南宫谓右军帖,十不敌大令迹一。
余谓二王迹,世犹有存者,唯王谢诸贤笔,尤为希觏。
亦如子敬之于逸少耳。
此王书,洒脱古淡,东晋风骚,宛然在眼。
用卿得此,可遂作宝晋斋矣。

○虞伯施积时帖

此卷或疑米临,然其研笔处,特为瘦劲。
米书以态胜,不办此也。
王元美家有虞永兴汝南公主墓志,客亦有谓米临者。
元美自题曰“果尔,则买王得羊,于愿足矣。
”此帖则当出其右,具眼者自能识取。

○题评纸帖为朱敬韬

米元章评纸,如陆羽品泉,各极其致。
而笔法都从颜平原幻出。
与吾友王宇泰所藏天马赋,同是一种书。
临写弥月,仍归用卿,用卿其宝之。

○孙虔礼千文跋

此孙过庭真迹也。
不雅观其结字,犹存汉魏间法。
盖得之章草为多,即永师千文亦尔。
乃知作楷书,必自八分大篆入门。
沿流讨源,见过于师,方堪传授。
学过庭者,又自右军求之可也。

○题范牧之禊帖

牧之书兰亭序,笔势遒媚,以姿态胜韵自喜。
宋仁卿装之屏角十余年。
时象先尚髫龀未及收去。
兹乃念手泽,复从仁卿请回此卷。
昔右羽书,不为诸子所宝惜。
右军每有家鸡野鹜之叹。
牧之书固自古雅,而象先即善书,何忍人称过父也。

○题朱敬韬所藏赵荣禄鲜于伯几真迹

吴兴书少有师褚登善者。
此前二幅似之,又所报燕京奇画,是孙过庭法也。
鲜于伯机评书,天真烂漫,尽力与吴兴敌者,是皆可传也。
今日过敬韬,出此相视,因借归,摹之戏鸿堂帖中。

○跋智永帖

此永师仿钟元常宣示表。
每用笔,必弯曲其笔,宛转回向,沉着收束。
所谓当其下笔,欲透过纸背者。
唐往后,此法渐澌尽矣。

○题徐道寅手书诸经后

真如不变,千佛即一。
不变随缘,一佛而千古佛。
以是有云:佛之一字,吾不喜闻也。
虽然,地藏经云:人命终时,闻一佛名号一辟支,佛名号,皆得免苦。
当四大分散,神识分飞。
一佛名号,俱不能影象自非平生串习,安能于尔时得力?所谓一句染神,历劫不易。
徐居士道寅,以是书写受持,念诵此千佛名经也。
唐以曲江题名,为千佛名经。
宋人以元党碑,为千佛名经。
道寅以千佛名经,为千佛名经。
是同是别。

○跋赵子昂书过秦论

吴兴此书,学黄庭内景经。
时年三十八岁,最为善者机也。
成名往后,责然自放,亦小有习气。
于是膺书乱之,钝滞吴兴不少矣。

○跋张旭草书

项玄度出示谢客真迹。
余乍展卷,即命为张旭。
卷末有丰考功持谢书甚坚。
余谓玄度曰:四声定于沈约,狂草始于伯高;谢客时,都无是也。
且东明二诗,乃庾开府步虚词,谢安得预书之乎。
玄度曰:此陶弘景所谓元常老骨,更蒙荣造者矣,遂为改跋。

○跋率更千文

书家以分行布白,谓之九宫。
元人作书经云:黄庭有六分九宫;曹娥有四分九宫。
今不雅观信本千文,真有完字具于胸中。
若构凌云台,逐一皆衡剂而成者。
米南宫评其真书到内史,信矣。
此本传为信本真迹,勒其全文。
欲学书先定间架,然后纵横跌荡放诞放诞,惟变所适耳。

○跋东坡书后

东坡师长西席居黄,自谓多难畏事,时犹禁其诗耳。
后复并其书禁之,故宣和进御字画,凡有苏黄题跋者,皆割去。
靖康之变,御府所藏,尽为金人辇之而北。
而师长西席墨迹,流落人间者,居然独完。
谁谓善类竟可磨灭耶?

○跋吴传朋书

前人称吴传朋说真书,为宋朝第一。
今不雅观《九歌》,应规入矩,深得兰亭洛神遗意。
高宗洞精书法,至为阁笔欢赏,不虚也。
左方有马和之侍郎图,此必当时有李伯时画《九歌》,米元章作书,而二公复仿之耳。
伯时书,乃全用钟法,宣和谱谓其追踪魏晋。
今始见之,当与米元章并传者。
宋之小楷名家,尽此矣。

○跋赤壁赋后

坡公书多偃笔,亦是一病。
此赤壁赋,庶几所谓欲透纸背者,乃全用正锋,是坡公之兰亭也,真迹在王履善家。
每波画尽处,模糊有聚墨痕,如黍米珠,非石刻所能传耳。
嗟呼,众人且不知有笔法,况墨法乎。

○题怀仁圣教序真迹

古人摹书用硬黄,自利用绢素。
此卷首,有宋徽宗金书缥字,与内景经同一黄素。
知为怀仁一笔自书无疑。
书苑所云,杂取碑字,右军剧迹,咸萃个中,非也。
黄长睿,书家董狐,亦以书苑为据。
恨其不见真迹,辄随人言下转耳。

○又

此书视陕本,特为姿媚。
唐时称为小王书。
若非怀仁自运,即不当命之小王也。
吾家有宋舍利塔碑云:习王右羽书,集之为习,正合。
余因此自傲有会。

○跋鲁公送刘太冲叙

颜鲁公送刘太冲叙,郁屈瑰奇,于二公法外,别有异趣。
米元章谓如龙蛇生动,见者目惊,不虚也。
宋四家书派,皆出鲁公。
亦只争坐帖一种耳,未有学此叙者,岂当时不甚流传耶。
真迹在长安赵中舍士桢家,以余借摹,遂为好事者购去。
余凡几次再三见,不复见矣。
淳熙秘阁续帖亦有刻。

○题大令洛神十三行真迹

赵吴兴曾得洛神十三行于陈集贤灏,自题此晋时麻笺。
思陵极力搜访,仅获九行百七十六字。
故米友仁跋,作九行。
宋末贾似道复得四行,七十四字。
欲续于后,则于九行之跋不相属。
遂以四行别装于后,以悦生印及长字印款之。
今此本不知犹在人间不。
余所摹秀州项子京藏,是宣和谱中所收。
吴兴云,更有唐人临本,后有柳公权跋,亦神物也。
视世所传十三行宋拓,何啻霄壤耶。

○跋鹿脯帖后

鹿脯帖真迹与宋拓本,不唯字形大小不伦,乃其文亦小异。
宋拓,政自不敷据也。
十七帖清晏岁丰,又所使有丰一乡,故自名处。
予极不解“丰一乡”作何语。
及得高丽刻本,乃云所出有异产。
读之豁然,因知王著,但凭仿书入石耳。

○跋杨义和黄庭经后

怀素、黄庭经、陶谷跋,以为右军换鹅书。
米芾跋,以为六朝人书,无虞褚习气。
惟赵孟ぽ以为飘飘有仙气,乃杨许旧迹。
而张伯雨题吴兴《过秦论》,直以为学杨义和书。
吴兴精鉴,必有所据,非臆语也。
按真诰,称杨书祖效郗法,力同二王。
述书赋亦云:周遭自我,构造遗名;如舟楫之不系,混宠辱以若惊。
其为书家所重若此。
顾唐时止存草书六行,今此经行楷数千字。
神采奕然,传流有绪,岂非墨池奇遘耶。
元时在鲜于枢家。
余昔从馆师韩宗伯,借摹数行,兹勒以冠诸帖。
杨在右军后,以是神仙之迹,不复系以时期耳。

○跋吴云壑书后

吴琚书,自米南宫外,一步不窥。
京口北固山,有天下第一江山琚书,即其笔也。
始于都下,见七言律诗一幅,不款名姓,但有云壑居士印。
偶阅宋经籍志,云壑集吴琚撰,知为琚书。
已于新安白岳山下,客持晦翁书《归去来辞》,乃绝似米元章。
后有“云壑”二字,因得审定,今藏于家。
此诗没于焦山江中,润州守霍君为余拓墨本,然已在若明若晦间,不可临摹矣。

○题温飞卿书

《湖阴曲》温飞卿书,似平原书而遒媚有态。
米元章从此入门。
昔年殷司马之孙持至长安,留予案上两月。
余以温庭筠“温”字颇漫,疑是王黄华书。
黄华亦名庭筠,字迹近米家父子故耳。
川中黄昭素,乃谓此必曾入梁内府。
梁讳“温”字,遂磨去,意或有之。

○跋李北海缙云三帖

黄长睿评张从申书,出于北海赵子固。
又以北海学子敬,病在欹侧,若张从申,即无此矣。
然从申书,实似北海之法华寺碑。
而北海出奇不穷,故尝胜云:余尝谓右军如龙,北海如象,世必有肯予言者。

○跋李伯时书

米海岳云:“少时未能立家,但规摹法帖,谓之集古字。
”今不雅观《九歌》良然。
左方有伯时画,画史所称与伯时经营《九歌》者是已。
伯时《孝经》,力追钟法。
宣和谱谓书逼魏晋,不虚耳。
二帖皆节文。

○书度人经后

余曾见柳诚悬小楷度人经,遒劲有致。
蔡君谟茶录,颇仿之,世未有传者。
此寂静经,似永兴破邪论,海上潘氏所藏宋帖也。

○跋索靖出师颂

钟太傅书,自晋渡江时,止传宣示表。
百余年间,妙迹已绝,宁知现代有索靖出师颂耶。
此本在李项子京家,故是甲不雅观。

○跋子敬帖

宝晋帖刻此帖,大军止。
余捡子敬别帖,自己至至末。
文意相属,原是一帖,为收藏者拜别耳。
二王书有不可读者,皆此类也。
米元章故以此为子敬第一书。

○跋谢庄诗后

谢庄诗帖子,新都汪景醇得摹。
本未见真迹,书法似阁帖。
所谓萧子云者,而小加妍隽。
宋高宗书近之。

○题张长史真书

长史郎官壁记,世无别本,唯王奉常敬美有之。
陈仲醇摹以寄余,知学草必自真入也。

○跋禊帖小本

定武禊帖,唯贾秋壑所藏。
至百余种,令其客廖莹中,缩为小本。
或云:唐时褚河南已有之。
此本余已丑所书,亦从馆师韩宗伯借,褚摹缩为蝇头体,第非定武本耳。

●卷二

○画诀

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似画沙,绝去甜俗路子,乃为士气。
不尔,纵俨然及格,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扌求药矣。
若能解脱绳束,便是透网鳞也。
画家六法,一气韵生动。
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有天授,然亦有学得处。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鄄鄂。
随手写出,皆为山水真切矣。
李成惜墨如金,王洽泼墨沈成画。
夫学画者,每念惜墨泼墨四字。
于六法三品,思过半矣。

古人论画有云:“下笔便有凹凸之形。
”此最悬解。
吾以此悟赶过历代处,虽不能至,庶几效之,得其百一,便足自老以游丘壑间矣。

气霁地表,云敛天末。
洞庭始波,木叶微脱。
春草碧色,春水绿波。
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
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
宋画院各有试目,思陵尝自出新意,以品画师。
余欲以此数则,徵名手图小景,然少陵无人,谪仙去世。
文沈之后,广陵散绝矣,奈何?

潘子辈学余画,视余更工,然皴法三昧,不可与语也。
画有六法,若其气韵必在生知,转工转远。

画中山水,位置皴法,皆各有门庭,不可相通。
惟树木则不然,虽李成、董源、范宽、郭熙、赵大年、赵千里、马夏、李唐,上自荆关,下逮黄子久、吴仲圭辈,皆可通用也。
或谓:须自成一家。
此殊不然,如柳则赵千里;松则马和之;枯树则李成,此千古不易。
虽复变之,不离本源,岂有舍古法而独创者乎?倪云林亦出自郭熙、李成,少加柔隽耳,如赵文敏则极得此意。
盖萃古人之美于树木,不在石上着力,而石自秀润矣。
今欲重临古人树木一册,以为奚囊。

古人画,不从一边生去。
今则失落此意,故无八面玲珑之巧,但能分能合。
而皴法足以发之,是了手时势也。
其次,须明虚实。
实者,各段中用笔之详略也。
有详处必要有略处,实虚互用。
疏则不深邃,密则不风采,但审虚实,以意取之,画自奇矣。

凡画山水,须明分合。
分笔乃大纲宗也。
有一幅之分,有一段之分,于此了然,则画道过半矣。

树头要转,而枝不可繁;枝头要敛,不可放;树梢要放,不可紧。

画树之法,须专以迁移转变为主。
每一动笔,便想迁移转变处。
如写字之于转笔用力,更不可往而不收。
树有四肢,谓四面皆可作枝着叶也,但画一尺树,更不可令有半寸之直,须笔笔转去。
此窍门也。

画须先工树木,但四面有枝难堪耳。
山不必多,以简为贵。

作云林画,须用侧笔,有轻有重,不得用圆笔。
其佳处,在笔法秀峭耳。
宋人院体,皆用圆皴。
北苑独稍纵,故为一小变。
倪云林、黄子久、王叔明皆从北苑起祖,故皆有侧笔。
云林其尤著者也。

北苑画小树,不先作树枝及根,但以笔点成形。
画山即用画树之皴。
此人所不知诀法也。

北苑画杂树,但只露根,而以点叶高下肥瘦,取其成形。
此即米画之祖,最为高雅,不在斤斤细巧。

画人物,须顾盼措辞。
花果迎风带露,禽飞兽走,精神脱真。
山水林泉,清闲幽旷。
屋庐深邃,桥渡往来。
山脚入水,澄明水源,来历分晓。
有此数端,即不有名,定是高手。

董北苑画树,多有不作小树者,如秋山行旅是也。
又有作小树,但只了望之似树,实在凭点缀以成形者。
余谓此即米氏落茄之源委。
盖小树最要淋漓大抵,简于枝柯而繁于形影,欲如文君之眉,与黛色相参合,则是高手。

古人云:有笔有墨。
笔墨二字,人多不识。
画岂有无笔墨者?但有轮廓而无皴法,即谓之五笔;有皴法而不分轻重向背明晦,即谓之无墨。
古人云:石分三面。
此语是笔亦是墨,可参之。

画家以古人为师,已自上乘。
进此,当以天地为师。
每朝起,看云气变幻,绝近画中山。
山行时,见奇树,须四面取之。
树有左看不入画,而右看入画者,前后亦尔。
看得熟,自然真切。
真切者必以形。
形与心手相凑而相忘,神之所托也。
树岂有不入画者?特当收之生绡中,茂密而不繁,峭秀而不蹇,即是一家眷属耳。

画树木,各有分别。
如画潇湘图,意在荒远灭没,即不当作大树及近景丛木。
如园亭景,可作杨柳梧竹,及古桧青松。
若以园亭树木移之山居,便不称矣。
若重山复嶂,树木又别。
当直枝直,多用攒点,彼此相藉,望之模糊郁葱,似入林有猿啼虎嗥者,乃称。
至如春夏秋冬,风晴雨雪,又不在言也。

枯树最不可少,时于茂林中间出,乃见苍古。
树虽桧、柏、杨、柳、椿、槐,要得郁森,其妙处在树头与四面参差,一出一入,一肥一瘦处。
古人以木炭画圈,随圈而点之,正为此也。
宋人多写垂柳,又有点叶柳。
垂柳不难画,只要分枝头得势耳。
点柳叶之妙,在树头圆铺处。
只以汁绿渍出,又要森萧,有迎风摇扬之意。
其枝须半明半暗。
又春仲春柳,未垂条;玄月柳,已衰飒,俱不可混。
设色亦须体此意也。

山之轮廓先定,然后皴之。
今人从碎处积为大山,此最是病。
古人运大轴,只三四大分合,以是成章。
虽个中细碎处多,要之取势为主。
吾有元人论米高二家山书,正先得吾意。

画树之窍,只在多曲。
虽一枝一节,无有可直者。
其向背俯仰,全于曲中取之。
或谓,但是诸家不有直树乎?曰:树虽直,而生枝发节处,必不都直也。
董北苑树,作劲挺之状,特曲处简耳。
李营丘则千屈万曲,无复直笔矣。

画家之妙,全在烟云变灭中。
米虎儿谓王维画见之最多,皆如刻画,不敷学也,惟以云山为墨戏。
此语虽似过正,然山水中,当着意烟云,不可用粉染。
当以墨渍出,令如气蒸,冉冉欲堕,乃可称生动之韵。

赵大年令画平远,绝似右丞,秀润天成,真宋之士大夫画。
此一派又传为倪云林,虽工致不敌,而荒率苍古胜矣。
今作平远,及扇头小景,一以此二人为宗。
使人玩之不穷,味外有味可也。

画平远,师赵大年。
重山叠嶂,师江贯道。
皴法,用董源麻皮皴。
及潇湘图点子皴,树用北苑、子昂二家法。
石法用大李将军秋江待渡图及郭忠恕雪景。
李成画法,有小幅水墨,及着色青绿,俟宜宗之,集其大成,自出机轴。
再四五年,文沈二君,不能独步吾吴矣。
作画,凡山俱要有凹凸之形。
先如山外势形像,个中则用直皴。
此子久法也。

画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熟。
字须熟后生,画须生外熟。

○画源

吾家有董源龙宿郊民图。
不知所取何义,大都箪壶迎师之意,盖宋艺祖下江南时所进御者。
画甚奇,名则讠舀矣。

董北苑蜀江图、潇湘图,皆在吾家。
笔法如出二手。
又所藏北苑画数幅,无复同者。
可称画中龙。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皆南宋时追摹汴京景物。
有西方美人之思,笔法纤细,亦近李昭道,惜骨力乏耳。

王叔明为赵吴兴甥。
其画皆摹唐宋高品,若董巨、李范、王维,备能似之。
若于刻画之工,元季当为第一。

高彦敬尚字画,在逸品之列。
虽学米氏父子,乃远宗吾家北苑,而降格为墨戏者。

倪迂在胜国时,以诗画名世。
其自标置,不在黄公望、王叔明下。
自云:我此画深得荆关遗意,非王蒙辈所能梦见也。
然定其品,当称逸格,盖米襄阳、赵大年一派耳。
于黄王真伯仲不虚也。

画谱不载司马君实。
予曾见其画,大类营丘,有小米作一幅配之,宋人题款甚多。
因思古人自不可尽其伎俩。

元季四大家,以黄公望为冠,而王蒙、倪瓒、吴仲圭与之对垒。
此数公评画,必以高彦敬配赵文敏。
恐非偶也。

余藏北苑一卷。
谛审之,有二姝及鼓瑟吹笙者;有渔人布网捕鱼者,乃潇湘图也。
盖取洞庭张乐地,潇湘帝子游,二语为境耳。
余亦尝游潇湘道上,山川奇秀,大都如此图。
而是时方见李伯时潇湘卷,曾效之作一小幅。
今见北苑,乃知伯时虽名宗,所乏苍莽之气耳。

石田春山欲雨图卷,向藏王元美家,今归余处。
春郊牧马图,或谓,赵王孙子昂,或云仲穆。
余定以为五代人笔。

王右丞画,余从李项氏见钓雪图,盈尺而已,绝无皴法,石田所谓笔意凌竞人局脊者。
末了得小幅,乃赵吴兴所藏。
颇类营丘,而高简过之。
又于长安杨高邮所得山居图,则笔法类大年,有宣和题“危楼日暮人千里,欹枕秋风雁一声”者。
然总不如冯祭酒江山雪霁图,具有右丞妙趣。
予曾借不雅观经岁,今如渔父出桃源矣。

倪云林平生不画人物,惟龙门僧一幅有之。
亦罕用图画,惟荆蛮民一印者,其画遂名荆蛮民。
今藏余家。
有华溪胜国时,人多写华溪渔隐。
盖是赵承旨倡之,王叔明是赵家甥,故亦作数幅。
今皆为余所藏。
余每欲买山上,作桃源人,以应画识。

丁酉三月十五日,余与仲醇在吴门韩宗伯家。
其子逢禧,携示余颜书自身告,徐季海书朱巨川告,即海岳书史所载,皆是双璧。
又赵千里三生图,周文矩文会图、李龙眠白莲社图,惟顾恺之作右军家园景,直酒肆壁上物耳。

项又新家,赵千里四大帧,“千里”二字金书。
余与仲醇谛审之,乃颜秋月笔也。

黄子久画,以余所见,不下三十幅。
要之浮峦暖翠为第一,恨景碎耳。

赵文敏洞庭两山二十幅,各题以骚语四句,全学董源。
为余家所藏。

郭忠恕越王宫殿,向为严分宜物,后籍没。
朱节奄国公,以折俸得之。
流传至余处。
其长有三尺余,皆没骨山也。
余细捡,乃画钱越王宫,非勾践也。

李成晴峦萧寺,文三桥售之项子京。
大青绿全法王维。
今归余处。
细视之,其名董羽也。
吴琚晋陵人,书学米南宫,可以夺真。
今北固天下第一江山题榜,是其迹也,所著有《云壑集》。
余在京师,见宋人挂幅,绝类南宫。
但有云壑印,遂定为琚笔。
题尾数行,使琚不泯没也。

仲醇绝好瓒画,以为在子久山樵之上。
余为写云林山景一幅归之。
题云:“仲醇悠悠忽忽,土木形骸,似嵇叔夜。
近代唯

余长安时,寄仲醇书云:所欲学者,荆关、董巨、李成。
此五家画尤少真迹。
南方宋画,不堪赏鉴。
兄等为访之,作一铭心记。
如宋人者,俟弟书成,与合一本。
即不能收藏,聊以写意,不令海岳独行画史也。

京师杨太和家,所藏唐晋以来名迹甚佳。
余借不雅观,有右丞画一帧,宋徽庙御题左方,笔势飘举,真奇物也。
捡宣和画谱,此为山居图。
察其图中松针石脉,无宋往后人法,定为摩诘无疑。
向相传为大李将军,而拈出为辋川者,自余始。

余家所藏北苑画,有潇湘图、贩子图、秋山行旅图。
又二图,不着其名,一从白下徐国公家购之,一则金吾郑君与余博古。
悬北苑于堂中,兼以倪黄诸迹,无复于北苑着眼者,正自不知元人来处耳。

李伯时西园雅集图,有两本。
一作于元丰间,王晋卿都尉之第;一作于元初,安定郡王赵德麟之邸。
余从长安买得团扇上者,米襄阳细楷,不知何本。
又别见仇英所摹文休承跋后者。

余买龚氏江贯道江山不尽图。
法董巨,是绢素。
其卷约有二三丈,后有周密、林希逸跋,贯道负茶癖,叶少蕴常荐之。
故周跋云:“恨不乞石林见也。

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
其后董源、僧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龙眠,王晋卿,米南宫及虎儿,皆从董巨得来。
直至元四大家。
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吴仲圭,皆其正传。
吾朝文沈,则又遥接衣钵。
若马夏,及李唐、刘松年,又是李大将军之派,非吾习易学也。
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
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
北宗则李司训父子。
着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赵伯驹、伯,以至马夏辈。
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其传为张躁、荆关、郭忠恕、董巨、米家父子。
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
要之摩诘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者。
东坡赞吴道子、王维画壁,亦云:“吾于维也,无间然。
”知言哉。

元季诸君子画,惟两派。
一为董源,一为李成。
成画,有郭河阳为之佐,亦犹源画,有僧巨然副之也。
然黄、倪、吴、王四大家,皆以董巨起身成名,至今{隹及}行海内。
至如学李郭者,朱泽民,唐子华、姚彦卿辈,俱为古人路子所压,不能自主堂户。
此如南宗子孙,临济独成。
当亦绍隆祖法者,有精灵男子耶。

画无字迹,非谓其墨淡模糊而无分晓也。
正如善书者,藏笔锋如锥,画沙印印泥耳。
书之藏锋,在于执笔,沈着高兴。
人能知善书执笔之法,则能有名画无字迹之说。
故古人如大令,今人如米元章、赵子昂。
善书必能善画,善画必能善书。
实在一事耳。

余尝谓右军父子之书,至齐梁而风骚顿尽。
自唐初虞褚辈变其法,乃不合而合。
右军父子殆似复活,此言大可融会。
盖临摹最易,神气难传故也。
巨然学北苑,黄子久学北苑,倪迂学北苑,元章学北苑,一北苑耳,而各各不相似。
使俗人为之,与临本同,若之何能传世也?子昂画虽圆笔,其学北苑亦不尔。

云林山皆依侧边起势,不用两边合成,此人所不晓。
比来俗子点笔自是称米家山,深可笑也。
元晖睥睨千古,不让右丞。
可随意马虎凑泊,开后人护短迳路耶。

荆浩,河南人,自号洪谷子。
博雅好古,以山水专门,颇得移向。
善为云中山顶,四面峻厚。
自撰山水诀一卷,语人曰:吴道子画山水,有笔而无墨。
项容有墨而无笔。
我当采二子所长,成一家之体。
故关同北面事之。
世论荆浩山水,为唐末之冠。
盖有笔无墨者,见落笔路子而少自然;有墨无笔者,去斧凿痕而多变态。

米家山谓之士夫画,元人有画论一卷,专辨米海岳、高房山异同。
余颇有慨其语。
迂翁画,在胜国时,可称逸品。
前人以逸品置神品之上。
历代唯张志和、卢鸿可无愧色。
宋人中米襄阳,在蹊迳之外。
余皆从陶铸而来。
元之能者虽多,然遵奉宋法,稍加萧散耳。
吴仲圭大有神气,黄子久特妙风格,王叔明奄有前规,而三家皆有纵横习气。
独云林古淡天然,米痴后一人而已。

赵荣禄枯树法,郭熙、李成,不知实从飞白结字中来也。
文君眉峰点黛,不知从董双蛾、远山衲带来也。
知此省画法。

古人远矣。
曹不兴、吴道子,晚世人耳。
犹不复见一笔,况顾睦之徒?其可得见之哉。
是故论画,当以目见者为准。
若远指古人曰,此顾也,此陆也,不独欺人,实自欺耳。
故言山水,则当以李成、范宽;花果,则赵昌、王友;花竹翎毛,则徐熙、黄筌、崔顺之;马,则韩、伯时;牛,则厉范二羽士;仙佛,则孙邃古;怪诞,则石恪;猫犬,则何尊师周。
得此数家,已称奇妙。
士大夫家,或有收其妙迹者,便已千金矣。
何必远求邃古之上,线人之所不及者哉?

范宽山川憨实,有河朔气候。
瑞雪满山,动有千里之远,寒林孤秀,挺然自主。
物态严凝,俨然三冬在目。

营丘作山水,危峰奋起,蔚然天成。
乔木倚磴,下自成阴。
轩畅闲雅,悠然远眺。
道路深窈,俨若深居。
用墨颇浓,而皴散分晓。
凝坐不雅观之,云烟忽生。
澄江万里,神变万状。
予尝见一双幅,每对之,不知身在千岩万壑中。

赵集贤画,为元人冠冕。
独推许高彦敬,如后生事名宿。
而倪迂题黄子久画云:虽不能梦见房山,特有笔意,则高尚书之品,几与吴兴埒矣。
高乃生平学米,有不及无过也。
张伯雨题元镇画云:“无画史纵横习气。
”余家有六幅,又其自题狮子林图云:“予与赵君善长,商作狮子林图。
真得荆关遗意,非王蒙辈所能梦见也。
”其高自标置如此。
又顾谨中题倪画云:“初以董源为宗,及乎晚年,画益精诣,而书法漫矣。
”盖倪迂书绝工致,晚季乃失落之。
而聚精于画,一变古法,以天真幽淡为宗,要亦所谓渐老渐熟者。
若不从北苑筑基,不随意马虎到耳。
纵横习气,即黄子久,未能断幽淡两言。
则赵吴兴犹逊迂翁,其胸次自别也。

赵大年平远,写湖天渺茫之景,极不俗。
然不耐多皴,虽云学维,而维画正有细皴者,乃于重山叠嶂有之。
赵未能尽其法也。

李昭道一派,为赵伯驹、伯,精工之极,又有士气。
后人仿之者,得其工,不能得其雅。
若元之丁野夫、钱舜举是已。
盖五百年而有仇实父,在昔文太史亟相推服。
太史于此一家画,不能不逊仇氏,故非以赏誉增价也。
实父作画时,耳不闻鼓吹骈阗之声,如隔壁钗钏,顾其术亦近苦矣。
行年五十,方知此一派画,殊不可习。
譬之禅定,积劫方成菩萨,非如董、巨、米三家,可一超直入如来地也。

元季四大家,浙人居其三。
王叔明,湖州人;黄子久,衢州人;吴仲圭,铁塘人;惟倪元镇无锡人耳。
江山灵气,盛衰故有时。
国朝名手,仅仅戴进为武林人,已有浙派之目。
不知赵吴兴亦浙人。
苦浙派日就澌灭,不当以甜邪俗赖者,尽系之彼中也。

前人评大年画,谓得胸中万卷书。
更奇,又大年以宗室不得远游,每朝陵回,得写胸中丘壑,弗成万里路,不读万卷书,欲作画祖,其可得乎?此在吾曹勉之,无望庸史矣。
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
面前无非活气,故其人每每多寿。
至如刻画细谨,为造物役者,乃能损寿,盖无活气也。
黄子久、沈石田、文徵仲,皆大耋。
仇英短命,赵吴兴止六十余,仇与赵虽品质不同,皆习者之流,非以画为寄,以画为乐者也。
寄乐于画,自黄公望,始开此门庭耳。

余少学子久山水,中复去而为宋人画。
今间一仿子久,亦差近之。

日临树一二株,石山土坡,随意皴染。
五十后大成,犹未能作人物舟车屋宇,以为一恨。
喜有元镇在前,为我护短。
不者,百喙莫解矣。

董北苑潇湘图、江贯道江居图、赵大年夏山图、黄大痴富春山图、董北苑征商图、云山图、秋山行旅图、郭忠恕辋川招隐图、范宽雪山图、辋川山居图、赵子昂洞庭二图、高山流水图、李营丘着色山图、米元章云山图、巨然山水图、李将军蜀江图、大李将军秋江待渡图、宋元人册叶十八幅,右俱吾斋神交师友。
每有所如,携以自随,则米家书画船,不敷羡矣。

◎题自画

○仿米画题

米元章作画,一正画家谬习。
不雅观其高自标置,谓无一点吴生习气。
又云王维之迹,殆如刻画,真可一笑。
盖唐人画法,至宋乃畅,至米又一变耳。
余雅不学米画,恐流入率易,兹一戏仿之,犹不敢失落董巨意。
善学下惠,颇不能当也。

○仿烟江叠嶂图

右东坡师长西席题王晋卿画。
晋卿亦有和歌,语特奇丽,东坡为再和之。
意当时晋卿,必自画二三本,不独为王定国藏也。
今皆不传,亦无复摹本在人间。
虽王元美所自题家藏烟江图,亦自以为与诗意无取,知非真矣。
余从嘉禾项氏,见晋卿瀛山图,笔法似李营丘,而设色似思训,脱去画史习气。
惜项氏本不戒于火,已归天上。
晋卿迹遂同广陵散矣。
今为想象其意,作烟江叠嶂图。
于时秋也,辄临秋天景色。
于所谓东风摇江天漠漠等语,存而弗论矣。

○仿米家云山图

董北苑、僧巨然,都以墨染云气,有吐吞变灭之势。
米氏父子,宗董巨法,稍删其繁复,独画云,仍用李将军拘笔。
如伯驹、伯辈,欲自成一家,不得随人弃取故也。
由于此图及之。

○题画赠徐道寅

余尝见胜国时,推房山鸥波,居四家之右。
而吴兴每遇房山画,辄题品作胜语。
若让伏不置者,顾近代赏鉴家或不谓然。
此由未见高尚书真迹耳。
今年六月,在吴门得其巨轴。
云烟变灭,神气生动,果非子久、山樵所能梦见。
因与道寅为别,访之容安草堂,出精素求画。
画成此图,即高家法也。
不雅观者,可意想房山风规,于百一乎。

○题画赠陈眉公

予之游长沙也,来回五千里。
虽江山英发,荡涤尘土,而落日空林,长风骇浪,感行路之艰,犯垂堂之戒者数矣。
古有风不出,雨不出,三十年不蓄雨具者,彼何人哉?先是予之游李也。
为图昆山读书小景,寻为人夺去。
及是重仿巨然笔意,以志予慕。
余亦且倒衣从之,不作波民老也。

○题董北苑画

朔日至金阊门,客以北苑画付与。
云烟变灭,草木郁葱,真骇心动目之不雅观。
乃知米氏父子,深得其意。
余家有虎儿大姚村落图,正复相类。
不师北苑,乌能梦见南宫耶?

○仿惠崇题

惠崇、巨然,皆高僧□画禅者。
惠以艳冶,巨然平澹,各有所入,而巨然超矣。
因仿惠崇及之。

○题画

“老鹤眠阶初露下,高梧满地忽霜黄”,余曾作此景以贻仲醇矣。
清臣复强余为之,觉与前幅较胜一筹耳。

○题自画小景

赵令穰、伯驹、承旨四家合并,虽妍而不甜。
董源、巨然、米芾、高克恭,三家合并,虽纵而有法。
两家法门,如鸟双翼。
吾将老焉。

○又

陈遒醇有宋刻书苑,携至烟雨楼,予读次,辄有省画法,为写痴翁笔意。

○又

此画余仿大痴,得无余亦痴绝否。

○临巨然画题右

上元后三日,朋侪以巨然松阴论古图,售于余者。
余悬之画禅室,合乐以享同不雅观者。
复秉烛扫二图,厥明以示客。
客曰:“君参巨然禅,几于一宿觉矣。

○仿三赵画题右

余家有赵伯驹春山读书图、赵大年江乡清夏图。
今年长至项晦,甫以子昂鹊华秋色卷见贻。
余兼采三赵笔意为此图,然赵吴兴已兼二子。
余所学,则吴兴为多也。

○题张清臣集扇面册

余所画扇头小景,无虑百数,皆一时酬应之笔。
赵子辈亦有仿为之者,每每乱真。
清臣此册,结集多种,皆出余手。
且或有善者,足供吟赏。
大家如此具眼,余可不辨矣。

○题鹤林春社图赠唐公有

家有独鹤,忽迷所如。
人失落人得,已类楚弓。
自去自来,莫期梁燕。
已乃于唐公之墙,复蹑羽人之迹,整翮返驾,引吭长鸣,似深惜别之情,聊作思归之曲。
呜呼!
雀罗阗若,鸥盟眇然。
顾此仙禽,真吾,德友。
惊蓬超忽,仍联支遁之交。
珠树玲珑,不逐浮丘之路。
虽云合有冥数,亦由去无遐心。
自此可以游万里,等狎鸡群,守养千龄,无虞鸟散者矣。
欲志黄庭之报,遂写青田之真。
载缀短章,用成嘉话。

○题横云秋霁图与朱敬韬

此仿倪高士笔也。
云林画法,大都树木似营丘,寒林山石宗关仝。
参以北苑,而各有变局。
学古人不能变,便是篱堵间物,去之转远,乃由绝似耳。
横云山,吾郡名胜,本陆士龙故居,今敬韬构草舍其下。
敬韬韵致字画,皆类倪高士。
故余用倪法作图赠之。

○书小赤壁并题

吾郡九峰之间,有小赤壁,余顷过齐安,至赤壁,其高仅数仞,广容两亭耳。
吾郡赤壁,乃三四倍之,山灵负屈,莫为解嘲。
昔齐安名人,卤莽如是,因画赤壁,一正向来之谬。
然予以是并疑吾郡有小昆山,未知去抵鹊村落路几许,使余得凿空游之。
或亦如小赤壁,不须多逊也。

○云海三神山图

李思训写外洋山,董源写江南山,米元晖写南徐山,李唐写中州山,马远夏圭写钱塘山,赵吴兴写苕山,黄子久写海虞山,若夫方壶蓬间,必有羽人传照。
余以意为之,未知似否。

○江山秋思图

余与平原程黄门,以使事过江南。
一日,ト舆道上,陂陀回答,峰峦孤秀。
下有平湖,碧澄万顷。
湖之外,长江吞山,征帆点点,与鸟俱没。
黄门曰:“此何山也?”余曰:“其齐山乎。
”盖以江涵秋影句测之,果真。

○云林图

元季四大家,独倪云林品质尤超。
从前学董源,晚乃自成一家,以简淡为之。
余尝见其自题狮子林图曰:“此卷深得荆关遗意,非王蒙诸人所梦见也。
”其高自标许如此。
岂意三百年后,有余旦暮遇之乎?

○濠梁秋思图

“城隅绿水明秋月,海上青山隔暮云”。
吾郡龙潭夜泛,身在太白诗中,不作柴桑濠濮间想语矣。

○烟江叠嶂图

云山不始于米元章,盖自唐时王洽泼墨,便已有其意。
董北苑好作烟景,烟云变没,即米画也。
余于米芾潇湘白云图,悟墨戏三昧,故以写楚山。

○题天池石壁图

画家初以古人为师,后以造物为师。
吾见黄子久天池图,皆赝本。
昨年游吴中山,策筇石壁下,快心洞目,狂叫曰:“黄石公!
”同游者不测,余曰:“今日遇吾师耳。

○幽亭秀木图

幽亭秀木,古人常绘图。
世无解其意者。
余为下注脚曰:亭下无俗物,谓之幽。
木不臃肿,经霜变红黄者,谓之秀。
昌黎云:坐茂树以终日,当作嘉树。
则四季咸宜。
霜松雪竹,虽凝寒亦自堪对。

○孤烟远村落图

“山下孤烟远村落,天边独树高原”。
非右丞工于画道,不能得此语。
米元晖犹谓右丞画如刻画,故余以米家山写其诗。

○仿叔明画题

王叔明画,从赵文敏风采中来,故酷似其舅。
又汛滥唐宋诸名家,而以董源、王维为宗,故其纵逸多姿,又每每出文敏规格之外。
若使叔明专门师文敏,未必不为文敏所掩也。
因画叔明笔意及之。

○题画赠俞君宝

俞君宝将游武夷,索余此图。
若有好事者,能为君宝生两翼,便以赠之。
画在余腕,不至如子瞻断臂也。

○临郭恕先画并题

辋川招隐图,为郭恕先笔。
余得之长安周生。
今年复于吴门,见郭河阳临本,乃易雪景为设色山矣。
河阳笔力,已自小减。
矧余野战之师,何敢言夺赵帜耶。

○写寒林远岫图并题

前人评王右丞画,以为云峰石色,迥出天机。
笔思纵横,参乎造化,余未之见也。
往在京华,闻冯开之得一图于金陵,走使缄书借不雅观。
既至,凡三薰三沐,乃长跽开卷。
经岁开之,复索还。
一似渔郎出桃花源,再往迷误,怅惘久之,不知何时重得路也。
因想象为寒林远岫图。
世有见右丞画者,或不至天河。

○题秋林图

画秋天景色,惟楚客宋玉最工。
“寥栗兮若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无一语及秋,而难状之景,都在语外。
唐人极力摹写,犹是子瞻所谓写画论形似。
作诗必此诗者耳。
韦苏州落叶满空山,王右丞渡头余落日,差足嗣响。
因画秋林及之。

○跋仲方云卿画

传称西蜀黄筌画,兼众体之妙,名走一时。
而江南徐熙,后出作水墨画,神气若涌,别有买卖。
筌恐其轧已,稍有瑕疵。
至于张僧繇画,阎立本以为虚得名。
固知古今相倾,不独文人尔尔。
吾郡顾仲方、莫云卿二君,皆工山水画,仲方专门名家,盖已有岁年。
云卿一出,而南北顿渐,遂分二宗。
然云卿题仲方小景,目以神逸。
乃仲方向余敛衽云卿画不置,有如其以诗词相标誉者,俯仰间,见二君意气,可薄古人耳。

○题画赠朱敬韬

宋迪,侍郎。
燕肃,尚书。
马和之、米元晖,皆礼部侍郎。
此宋时士大夫之能画者。
元时惟赵文敏、高彦敬,余皆隐于山林,称逸士。
现代所传戴沈文仇,颇近胜国,穷而后工,不独诗道矣。
予故意为簪裾树帜,然还山以来,稍有烂熳天真,似得丘壑之助者。
因知时期使然,不似宋世士大夫之昌其画也。
因作秋山图识之。

○楚中题画寄眉公

武林公署旁午,日捡宋人事。
因写图而系以诗。
武林为五溪,马伏波所谓五溪何毒淫,鸟飞不度,兽不敢侵者,至今笛声悲怨。
计余去故宅五千里矣。
颇忆作少游,何能听车生耳哉。
此诗此画,于余情有当也。

○题山别业画

自义阳至大石天池山水间,探历阅两月,都未曾作画。
今日目眚初佳,梁有客携巨然图赐教。
乘兴为此,吴绢如水,恨手涩不称耳。

○自作小帧因题

倪黄互助,予所见三帧。
独杨太守家藏为最。
特为仿之。

○题画赠君策

余既为君策作畸墅诗,复作此补图。
然画中剩水残山,不能画畸墅之胜。
命之曰:庐山读书图云。

○题山庄清夏图

小庄清夏,三卧而起,捡所藏法书名画,鉴阅一过,极人间清旷之乐。
作此图以记事。

○仿赵令穰村落居图

壬寅六月七日,过嘉兴鱼江中。
写所见之景,却似重游也。

○题仿巨然笔

元正十九日,为余揽揆之辰。
海上客携巨然松亭云岫图赐教,真快心洞目之不雅观。
戏为仿此。

○松冈远岫为何司理题

右丞田园乐,有“萋萋春草秋绿,落落长松夏寒”,余采其意,为此图,赠士抑兄。
亦闻士抑有高卧不出,超然人外之意,不愧右丞此语耳。

○又题晴岚萧寺

此图为仲醇作。
今入士抑手,仲醇曰:“弟子失落之,师长西席得之。
亦复何?”□余曰:“陈仲子失落之,何第五得之。
不亦风骚胜会乎?”因题数语,以识岁月。

○仿大痴画赠朱敬韬

“诗在大痴画前,画在大痴诗后。
恰好百四十年。
翻讶出世作怪。
”此沈启南自题画,余谬书之,必有见而大笑之者。
壬子十月廿四。

○江山秋思图

杜樊川诗,时堪入画:“南陵水面漫悠悠,风紧云繁欲变秋。
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倚高楼。
”陆瑾、赵千里皆图之。
余家有吴兴小册,故临于此。

○题画赠何士抑

士抑兄每望余不为作画,所得余幅,辄膺者。
余以行役,久废此道,捡笥中旧时点染三尺山,自武夷寄之。

◎评旧画

○题曹云西画

吾乡画家,元时有曹云西、张以文、张子正诸人,皆名笔。
而曹为最高,与黄子久、倪元镇颉颃并重。
曹本师冯觐、郭熙,此帧则仿巨然,尤异平时之作,藏此以存故乡前辈风骚。
以文画,乃有绝肖大痴者。
予得之长安。
今合此,乃双美也。

○题沈石田临倪画

石田师长西席于胜国诸贤名迹,无不摹写,亦绝相似,或出其上。
独倪迂一种淡墨,自谓难学。
盖师长西席老笔密思,于元镇若淡若疏者异趣耳。
独此帧萧散秀润,最为逼真,亦平生得意笔也。

○题沈启南画册

写生与山水,不能兼长,惟黄安叔能之。
余所藏勘书图,学李,金盘鹁鸽,学周,皆有夺蓝之手。
我朝则沈启南一人而已。
此册写生,更胜山水。
间有本色,然皆真虎也。

○题孙汉阳画石卷

唐李德裕采天下怪石,聚之平泉别墅。
遗诫后昆曰:有以平泉石轻予人者,非佳子弟也。
内一醒酒石,尤保重之,醉则踞焉。
今汉阳之宝石,似不少逊,而图石疑较胜。
唐诗云:“寒姿数片奇突兀,曾作秋江秋水骨。
”又云:“雪尽身还瘦,云生势不孤。
”此颇足以状石。

○题顾仲方山水册

米元章论画曰:纸千年而神去,绢八百年而神去,非笃论也。
神犹火也,火无新故,神何去来?大都世近则托形以传,世远则托声以传耳。
曹弗兴术协辈,妙迹永绝,独名称至今,则千载以上,有耳而目之者矣。
薛稷之鹤,曹霸之马、王宰之山水,故擅国能。
即不擅国能,而有甫之诗歌在,自足千古,虽谓纸素之寿,寿于金石可也。
神安得去乎?君画初学马文璧,后出入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吴仲圭,无不肖似,而世尤好其为子久者。

○题周隐士画

余少喜绘业,皆从元四大家结缘。
后入长安,与南北宋五代以前诸家决斗苦战,正如禅僧作宣状师耳。
此册李周逸之所勒,欲与阁帖共传。
其志良苦,解脱禅固无藉此,然学希望见古人门庭蹊迳,斯亦渡河宝筏。
珍惜、珍惜。

○题赵文敏画

子昂尝有创为即工者,题画卷有曰:予尝画马,未尝画羊。
子中强余为此,不知互助否?此卷特为精妙,故知气韵,必在天生,非虚也。

○题画牡丹

花品从众喷鼻香国中来,临风独笑,足令姚魏气短。
便有群芳竞妒,其亦自绝。

○题伯玉画册

胜国时画道,独盛于越中。
若赵吴兴、黄鹤山樵、吴仲圭、黄子久其尤卓然者至于今,乃有浙画之目,钝滞山川不少。
迩来又复矫而事吴装,亦文沈之胜馥耳。
伯玉此册,行笔破墨,各类自超,可谓划俗之雅,故当名家。
伯玉寒士,然从项氏兄弟游,多见项子京所藏名画,遂尔有得,吾友某某特好之。

○题济川图卷后

邑侯济川沈公,以循良为江南冠冤。
鸣琴之暇,好奖进文学有名士。
于是某某以感恩殉知之意,属郡中名手,共绘济川图赠侯。
余转不雅观之,近于唐人所赋“南川粳稻花侵县,西岭云霞色满堂”者,而青雀凌波与海鸥相狎,则清溪之政似之。
图名济川以此。
若余当于侯应召时,写乘长风破万里浪语,为济川境也。
某志之。

○题孙汉阳卷

右录米元章一帖,不雅观此,知米薛相易事。
诚有之,铁□丛谭,或传讹耳。
然余又于宋光禄家,得米元章所画研山,云根雪浪,直凿混沌。
吾乡雪居师长西席,又图为卷,可与元章竞爽。
余将以米画赠之,惟欲易东皋草堂前一片烟霞,便意足也。

○题渔乐图

宋时名手,如巨然、李范诸公,皆有渔乐图。
此起于烟波钓徒张志和。
盖颜鲁公赠志和诗,而志和自为画。
此唐胜事,后人蒙之,多寓意渔隐耳。
元季尤多,盖四大家皆在江南葭间,习知渔钓之趣故也。

○题画南陵水面诗意

江南顾大中,尝于南陵逃捕舫子上,画杜樊川诗意。
时大中未有名,人莫加重。
后为过客窃去,乃共叹惋。
予曾见文徵仲画此诗意,题曰:吾家有赵荣禄仿赵伯驹小帧画。
妙绝,闲一摹之,殊愧不似。
今予不复见徵仲笔。
去二赵可知矣。

○题画

七夕泊舟吴阊,张慕江以画售于余。
有梅花道人大轴,仿巨然水墨淋漓,云烟吞吐,与巨然不复甲乙。
又高克恭云山秋霁,与谢伯诚学董源庐山不雅观瀑图,皆奇笔也。

○题莫秋水画

莫廷韩为宋光禄作此图,在己卯之秋。
时余同不雅观,咄咄称赏。
今已二十年事矣。
仲文爱之,护惜特甚。
自苏过松、周捡袭藏备至,不忍转入他氏手。
亦交谊也。

○题朱云来画

敬韬作米虎儿墨戏,不减高尚书。
阅此,欲焚吾砚。

○题倪云林画

云林画,江东人以有无论清俗。
余所藏秋林图,有诗云“云开见山高,木落知风劲。
亭下不逢人,夕阳澹秋影。
”其韵致超绝,当在子久山樵之上。

○论画

元时画道最盛,惟董巨独行,此外皆宗郭熙。
其有名者,曹云西、唐子华、姚彦卿、朱泽民辈。
出其十,不能当黄倪一,盖风尚使然。
亦由赵文敏提醒品质,眼目皆正耳。
余非不好元季四家画者,直溯其源委,归之董巨。
亦颇为时人换眼,丁南羽以为画道一变。

●卷三

○记事

予在广陵,见司马端明画山水,细巧之极,绝似李成。
多宋元人题跋,画谱俱不载,以此知古人之逃名。

今年游白下,见褚遂良西升经,构造遒劲,于黄庭像赞外,别有笔思。
以顾虎头洛神图易之。
主人迫欲朱提,力不能有,遂落贾人手。
如美人为沙叱利拥去矣。
更偿之二百金,竟靳固不出。
登舟作数日恶,忆念不置。
然笔法尚可摹拟,遂书此论,亦十得二三耳。
使西升经便落予手,未必追想若此也。

书家以豪逸有气,能自结撰为极则。
西升虽俊媚,恨其束于法,故米漫士不甚赏心。
若儿子辈能学之,亦可适俗。
因作小楷布告之。

送君者自崖而返,君自此远。
宋子京读庄子至此,遂欲沾巾。
予北上,泊寒山为送别诸君子拈之。

斗鹌鹑,江南有此戏,皆在笼中。
近有吴门人,始开笼于屋除中,相斗弥日。
复入笼饮啄,亦太平清事。

余与仲醇,以建子之月,发春申之浦,去家百里。
泛宅淹旬,随风东西,与云朝暮。
集不请之友,乘不系之舟。
壶觞对饮,文字间作。
吴苑酹真娘之墓,荆蛮寻

余游闽中,遇异人谈养生奇诀。
在读黄庭内篇,夜不雅观五藏神,知其虚实,以为补泻。
盖道藏所不传,然须断荤酒与温顺乡,则可受持。
至今愧其语也。

七夕,王太守禹声,招饮于其家园。
园即文恪所投老。
唐子畏,郝元敬诸公为之点缀者。
这天,出其先世所藏名画。
有赵千里后赤壁赋一轴,赵文敏落花游鱼图,山仙馆图。
又老米云山,倪云林渔庄秋霁,梅道人渔家乐手卷,李成云林卷,皆希代宝也。
余持节楚藩归。
曾晚泊祭风台,即周郎赤壁,在嘉鱼县南七十里。
雨过,辄有箭镞于沙渚间出。
里人拾镞视予,请以试之火,能伤人,是当时毒药所造耳。
子瞻赋赤壁,在黄州,非古赤壁也。
(壬辰五月)

元李氏有古纸,长二丈许,光润细腻,相传四世。
请文敏书,文敏不敢落笔,但题其尾。
至文徵仲,止押字一行耳,不知何时乃得书之。

余顷驱车彭城,不胜足音之怀。
又有火云之苦,回驭谷水塔上,养疴三月。
而仲醇挟所藏木瘿炉,王右军月半帖真迹、吴道子不雅观音变相图、宋板华严经尊宿语录示余。
丈室中惟置一床,相对而坐,了不蓄笔研。
既雨窗静间,吴门孙叔达以画事属余纪游,遂为写迂翁笔意。
即长安游子,能有此适否?

袁尚书负无礻昆,孙女以饿缢去世。
尚书善敢,不能餍。
每市蚬为晚飧,可竟一斗。
有一学生,馈以十金,辄作三封。
以一封置袖中,乘月叩穷交之户。
呼舆偕步,以袖中金赠之而别。
其贫都由此,然每携丽伎泛泊,一日不能废也。

杨尚书成,在吴中负物望。
其家不贫,而吴中人称之,不在哀公下。
以其淳谨安静,故令人无可间然耳。
尚书过蔡经旧里,曰:“此宋之大贼,乃居此乎?”以为蔡京也,所谓不读非圣书者耶。

张东海题诗金山:“西飞白日忙于我,南去青山冷笑人。
”有一名公,见而物色之曰:“此当为海内绅士。
”东海在当时,以气节重。
其书学怀素,名动四夷。
自吴中书家后出,声价稍减,然行书尤佳。
今见者少耳。

余与程黄门同行江南道上,停骖闲步。
见陂纡复,峰峦孤秀。
下瞰平湖,澄碧万顷,湖之外江光吞天,征帆点点,与鸟俱没。
黄门曰:“此何山也?”余曰:“齐山也。
”黄门曰:“子何以知之?”余曰:“吾知杜樊川所谓江涵秋影者耳。
”询之舟人,亦不能名。
但曰:此上有翠微亭。
黄门与余一笑而出,这天步平堤六七里,皆在南湖中。
此堤之胜,西湖仅可北面称臣耳。
俗谚云,九子可望不可登,齐山可登不可望。
信然。

大林寺,在天池之西,有西竺娑罗树二株。
中宴坐老僧,余访之,能念阿弥陀佛号而已。
白乐天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必此寺也。

○记游

武彝有大王峰,峰极尊胜。
故名武彝。
君为魏王子骞,曾会群真于此,奏人间可哀之曲。

大田县有七岩临水。
山下皆平田。
秋气未深,树叶落,衰柳依依。

洞天岩,在沙县之西十里。
其山壁立,多松樟。
上有长耳佛像。
水旱祷,着灵迹。
其岩广可容三几二榻。
高三仞余,滴水不绝。
闽人未之赏也,余创而深索之。
得宋人题字石刻十余处,皆南渡往后名手。
诗歌五章。
岩下有流觞曲水,徐令与余饮竟日,颇尽此山幽致。
追写此景,以当纪游。

高邮夜泊,望隔堤大湖月色微晦,以为地也。
至诘旦,水也。
竺典化城,无乃是耶。

子行至滕阳,峄山在望。
火灵烟沙,殆不复有济胜具。
这天宿县中官舍,乃以意造,为峄山不必类峄山也,想当然耳。
曾游峄山者,知余不欺人。

吕梁县瀑三千仞,石骨出水上。
忆予童子时,父老犹道之,今不复尔。
东海扬尘,殆非妄语。

○评诗

大都诗以山川为境,山川亦以诗为境。
名山遇赋客,何异士遇心腹?一入品题,情貌都尽。
后之游者,不待按诸图经,询诸樵牧,望而可举其名矣。
嗟嗟,澄江净如练,齐鲁青未了。
寥落片言,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岂独勿作常语哉?以其取境真也。
朋侪钱象先荆南集,不尽象先才情之变。
而余尝持节长沙,自洞庭而下,汉阳而上,与象先共之。
故其取境之真,特有赏会云。
抑余不能游,然好诗。
象先能诗,又好游,是安得象先为东西南北之人?穷夫所谓州有九岳有五者。
而皆被以奇音隽响。
余得隐几而读之。
以吾拙而收象先之巧,以吾目而用象先之足,不大愉快哉?

东坡云:“墨客有写物之工。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他木不可以当此。
林逋梅花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薄暮”,决非桃李诗。
皮日休白莲诗:“无情有恨何人见,月冷风清欲堕时”,此必非红莲诗。
裴咏白牡丹诗。
”长安豪贵惜春残,争赏先开紫牡丹。
别有玉杯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

余以丙申秋,奉使长沙。
至东林寺,时白莲盛开。
土人云:此晋慧远所种。
自晋至今千余年,惟存古与栏,而莲无复种矣。
忽放白光线三日三夜。
此花宰地而出,皆作千叶,不成莲房。
余徘徊久之。
”幸此花开,与余行会。
远公有记云:“花若开,吾再来。
”余故有诗云“泉归虎静,云度雁天轻。
苔藓封碑古,优云应记生。
”记此事也。

古人诗语之妙,有不可与册子参者,惟当境方知之。
长沙两岸皆山,余以牙樯游行个中。
望之,地皆作金色。
因忆水碧沙明之语。
又自岳州顺流而下,绝无高山。
至九江,则匡庐兀突,出樯帆外。
因忆孟襄阳所谓“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
泊舟浔阳郭,始见喷鼻香炉峰。
”真人语,千载不可复值也。

宋人推黄山谷所得,深于子瞻,曰:“山谷真涅堂里禅也。

顷见岱志诗赋六本。
读之既尽,为区反省用孺言曰:“总不如一句。
”反省请之,曰:“齐鲁青未了。

“灯影照无睡,心清闻妙喷鼻香。
”杜少陵宿招提绝调也。
予书此于长安僧舍,自后无复敢题诗者。

“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
”文徵仲尝写此诗意。
又樊川翁“南陵水面漫悠悠,风紧云繁欲变秋。
”赵千里亦图之。
此皆诗中画,故足画耳。

“风静夜潮满,城高寒月昏。
”“秋色明海县,寒烟生里闾。
”“春尽草木变,雨余池馆青。
”“楚国橙橘暗,吴门烟雨愁。
”“郭外秋声急,城边月色残。
”“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
”“挂席樵风便,开樽琴月孤。
”“落日池上酌,清风松下来。
”王江宁、孟襄阳,五言诗句。
每一咏之,便习习生风。

余见倪云林自题画云:十月江南未陨霜,青枫欲赤碧梧黄。
停桡坐对寒山晚,新雁题诗小着行。

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昼夜。
客心悲未央,澄江净如练。
玉绳低建章,池塘生春草。
秋菊有佳色,俱千古寄语,不必有所附丽,文章妙境,即此然。
齐隋以还,神气都尽矣。

李献吉诗,如“咏月”有云“光添桂魄十分影,寒落江心几尺潮。
”不见集中,自是佳语。
唐子畏诗,有曰:“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
”又曰:“秋榜才名标第一,东风脂粉醉千场。
”皆学白喷鼻香山。
子畏之才,何须以解首矜诩。
其亦唐人所谓目前旷荡春无涯,不免器小之诮。

唐人诗律,与书法颇似,皆以浓丽为主,而古法稍远矣。
余每谓晋书无门,唐书无态,学唐乃能入晋。
晋诗如其书,虽陶元亮之古淡,阮嗣宗之俊爽,在法书中未可当虞褚。
以其无门也,由于唐人诗及之。

文字之事,良工苦心,未尝敢以耗气应也。
其尤精者,或以醉,或以梦,或以病。
游戏神通,无所不可。
何必神怡气王?造物乃完哉。
世传张旭号草圣,饮酒数斗,以头濡墨,纵书墙壁上。
凄风急雨,不雅观者叹愕。
王子安为文,每磨墨数升,蒙被而卧,熟睡而起。
词不加点,若有鬼神。
此皆得之笔墨蹊迳之外者。
今不雅观察王师长西席,当人日,病不起。
据枕作诗二十章,言言皆乐府鼓吹也,乃与彼二子鼎足立矣。

东坡读金陵怀古词于壁间,知为介甫所作,叹曰:“老狐精能许,”以羁怨之士,终不能损价于论文。
所谓文章天下年夜公。
当其不合,父不能谀子。
其论之定者,虽东坡无如荆公何,太白曰:“崔灏题诗在上头。
”东坡题庐山瀑布曰:“不与徐凝洗恶诗。
”太白搁笔于崔灏,东坡操戈于徐凝。
岂有恩怨哉?

○评文

东坡水月之喻,盖自肇论得之,所谓不迁义也。
文人冥搜内典,每每如凿空,不知乃梵衲辈家常饭耳。
大藏教若演之有许大笔墨。
东坡突过昌黎欧阳,以其多助。
有此一奇也。

苏子瞻表忠不雅观碑,惟叙蜀汉反抗不服,而钱氏顺命自见。
此以宾形主法也。
执管者即已游于个中,自不明了耳。
如能了之,则拍拍成令。
虽文采不章,而机锋自契。

文章随题敷衍,开口即涸。
须于言尽语竭之时,别行一起。
太史公荆轲传,方叙荆轲刺秦王,至秦王环柱而走,所谓言尽语竭。
忽用三个字转云“而秦法”自此三字以下,又生出多少烟波。

凡作文,原是虚架子。
如棚中傀儡,抽牵由人,非一定去世煞。
真有一篇笔墨,有代当时作者之口,写他意中事,乃谓注于不涸之源。
且如庄子逍遥篇。
鸠笑大鹏,须代他说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
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此非代乎?若不代,只说鸠笑,亦足矣。
又如太史公称燕将得鲁仲连书云:“欲归燕,已有隙,恐诛;欲降齐,所杀虏,于齐甚众。
恐已降而后见辱,喟然叹曰:与人辨,我宁自辨。
”此非代乎?

文有翻意者,翻公案意也。
老吏舞文,出入人罪。
虽一成之案,能翻驳之。
文章家得之,则光景日新。
且如马嵬驿诗,凡万首,皆刺明皇宠贵妃。
只词有工拙耳。
末了一人,乃云:尚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
便翻尽从来巢臼。
曹孟德疑冢七十二。
古人有诗云:直须发尽疑冢七十二。
已自翻矣。
后人又云:以操之奸,怎知不虑及于是。
七十二冢,必无真骨。
此又翻也。

青鸟家,专重脱卸。
所谓急脉缓受,缓脉急受。
文章亦然。
势缓处,须急做,不令扯长冷淡。
势急处,须缓做,务令纡徐弯曲,勿得专一,勿得直脚。

杜子美云:擒贼先擒王。
凡文章,必有真种子,擒得真种子,则所谓口口咬着。
又所谓点点滴滴雨,都落在学士眼里。

笔墨最忌排行,贵在错综其势。
散能合之,合能散之。
左氏晋语云:贾谊政事疏,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旁边。
早谕教,选旁边,是两事。
他却云心未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
此是早谕教。
下云若其服习讲贯,则旁边而已。
此是选旁边,以二事离作两段,全不排比。
自六朝往后,皆画段为文,少此气味矣。

作文要得解悟。
时文不在学,只在悟。
平日须体认一番,才有妙悟,妙悟只在题目腔子里思之。
思之思之不已,鬼神将通之。
到此将通时,才唤做解悟。
了得解时,只用信手拈神,动人心来。
条理分明,自是文中有窍,理义原悦民气。
我合着他,自是合着民气。
文要得神气,且试看去世人活人,生花剪花,活鸡木鸡,如何形状?如何神气?识得真,勘得破,可与论文。
如阅时义,阅季候,吾毛竦色动,便是他神气逼人处。
阅时似然似不然,欲丢欲不丢,欲读又不喜读,便是他神索处。
故窗稿不如考卷之神,考卷之神薄,不如墨卷之神厚。
魁之神露,不如元之神藏。
试之,自有解人处。
脱套去陈,乃文家之要诀。
因此剖洗磨炼,至精光透露。
岂率尔而为之哉?必非初学可到。
且定一取舍,取人所未用之辞,舍人所已用之辞;取人所未谈之理,舍人所已谈之理;取人所未布之格,舍人所已布之格;取其新,舍其旧。
不废辞,却不用陈辞;不越理,却不用皮肤理;不异格,却不用卑琐格。
格得此,思过半矣。

文家要养精神,人一身只靠这精神干事。
精神不旺,昏沉到老,只是这个。
人必要养起精神,戒浩饮,浩饮伤神;戒贪色,贪色灭神;戒美味,美味昏神;戒餍饫,餍饫闷神;戒多动,多动乱神;戒多言,多言损神;戒多忧,多忧郁神;戒多思,多思挠神;戒久睡,久睡倦神;戒久读,久读苦神。
人若颐养得精神完固,不怕笔墨无解悟,无神气,自是矢口动人。
此是举业最上一乘。

多少伶俐汉,只被那卑琐局曲情态,耽搁生平。
若要做个出头人,直须放开此心。
令之至虚,若天空,若海阔;又令之极乐,若曾点游春,若茂叔不雅观蓬,洒洒落落。
统统过去相、见在相、未来相,绝不里念,到大有入处,便是担当宇宙的人,何论雕虫末技?

甚矣,舍法之难也。
两垒相薄,两雄相持,而侠徒剑客,独以鱼肠匕首,成功于枕席之上,则孙吴不敷道矣。
此舍法喻也。
又喻之于禅,达磨西来,一门超出,而亿劫持三千相;弹指了之,舌头坐断,文家三昧,宁越此哉。
然不能尽法,而遽事舍法,则为不及法。
何士抑能尽法者也,故其游戏跳跃,无不是法。
意象有神,规模绝迹。
今而后以此争长海内,海内益尊士抑矣。

吾常谓成弘大家,与王唐诸公辈,假令今日而在,必不为当日之文。
第其一种真血脉,如堪舆家所为正龙,有不随时受变者。
其奇取之于机,其正取之于理,其致取之于情,实在取之于事,其藻取之于辞。
何谓辞?《文选》是也。
何谓事?《左史》是也。
何谓情?《诗》《骚》是也。
何谓理?《论语》是也。
何谓机?《易》是也。
《易》阐造化之机,故半明半晦,以无方为神。
《论语》著伦常之理,故明白正大,以《易》知为用。
如《论语》曰:“无适无莫”,何等本易。
《易》则曰:“见群龙无首,下语险绝矣。
”此则王唐诸公之材料窟宅也。
如能熟读妙悟,自然出言吐气,有典有则,而豪少佻举浮俗之习,淘洗殆尽矣。

夫士子以干禄故,不能迂其途,以就先民矩是或一说矣。
不曰去其太甚乎?小讲入题,欲离欲合,一口说尽,难复更端,不可稍加虚融乎。
股法所贵,矫健不测。
今一股之中,更加复句,转接之痕尽露。
森秀之势何来?不可稍加裁剪乎?古文只宜暗用,乃得一针言。
不问文势夷险,必委曲纳之。
或泛而无当,或奇而无偶,不可稍割爱乎。
每题目必有提要,即欲运思于题中。
又欲回盼于题外,若复快意直前,为题所缚。
圆动之处,了不关心,纵才藻灿然,终成下格,不可另着眼乎?诸如此类,更仆莫数。
一隅反之,思过半矣。

●卷四

○杂言上

以路子之怪奇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

子美论画,殊有奇旨。
如云大略单纯高人意,尤得画髓。
昌信卿言,大竹画形,小竹画意。

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予最爱斯语。
凡人住所,清洁无尘溷,则神明来宅。
扫地焚喷鼻香,萧然清远,即妄心亦自消磨。
古人于散乱时,且整顿书几,故自故意。

永生必可学,第不能遇至人授真诀。
即得诀,未必能守之终生。
予初信此道,已读禅家书,有悟入,遂不复留情。
有诗曰:“未去世先教去世一场。
”非七真不解此语也。

沈明远画鱼,不点双睛,尝戏诧人曰:“若点当化龙去。
”有一童子拈笔试点,沈叱之,鱼已跃去矣。
欲诘童子,失落其所在。
鲤鱼跃龙门,必雷神与烧其尾,乃得成龙。
李思训画一鱼甫完,未施藻荇之类。
有客打门,出看,寻入,失落去画鱼。
童子觅之,乃风吹入池水。
拾视之,惟空纸耳。
后常戏画数鱼投池内,经昼夜,终不去。

嘉兴有济舟和尚,蚤岁未曾识字,因口授礼不雅观音文经。
三岁,忽发聪慧,于内外典豁然通达,腹为箧笥,辩若悬河。
晋陵唐应德时就访之,与谈濂洛关闽之学,尤似夙悟。
大士冥加显被之力,不可诬也。
济有语录行于世,因书此文志之。

南京有顾宝幢居士,精净土。
每言曰:尘劳中随处下手,死活上不必留情。
又向不雅观禅师曰:阎浮界中,心行为重。
皆有道者之言。
口宝幢亦善画,余于焦弱侯处见之,盖师董北苑。

阎沙门者,不知其年,每似六七十许人。
坐赤日中,卧冰雪路,吐语洒然,似有得者。

黄大痴九十,而貌如童颜。
米友仁八十余,神明不衰,无疾而逝。
盖画中烟云养活也。
大波罗般若经六百卷,此为经之心。
般若有两种,所谓不雅观照般若,须笔墨般若中入。
亦不雅观音滑腻调皮所云:此方真教体,清净在音闻也。
余书此经,欲使不雅观者皆不雅观清闲耳。

般若经六百卷,此为之心,犹云般若心也。
今以心经连读,失落其义矣。
般若有三,有不雅观照般若;有宝相般若;有笔墨般若。
笔墨亦能熏识趣无上菩提,故书此流布世间。
使展卷者,信受诵读,种善知见。
所谓一句染神,历劫不变也。

士君子贵多读异书,多见异人。
然非曰宗一师长西席之言,索隐行怪为也。
村落农野叟,身有至行,便是异人。
方言里语,心所了悟,便是异书。
在吾辈自有超识耳。

姚氏月华,笔札之暇,时及图画。
花卉翎毛,世所鲜及。
尝为杨生画芙蓉匹鸟,大抵浓淡,生态逼真。
然聊复自娱,不复多见也。

王右丞诗云: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
余谓右丞云峰石迹,回合天机,笔思纵横,参乎造化。
以前安得有此画师也。

“诗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烂漫是吾师。
”东坡师长西席语也,宜其名高一世。

王烈入太行山,忽闻山如雷声。
往视之,裂百余丈。
一径中有青泥流出,烈取抟之,即坚凝,气味如喷鼻香粳饭。
杜子美诗云:“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
”即此事也。
嵇叔夜不逢石髓,然已得为形解仙。
吾辈安得必遇灵药?但此中空洞,无尘土肠,即终日用饭,坐证真乘矣。
不雅观陈希夷于钱若水事,则急流勇退,亦神仙中人也。

东坡守汝阴,作择胜亭,以帷幕为之,世所未见也。
铭略曰:“凿枘交设,合散靡常。
赤油仰承,青幄四张。
我所欲往,十夫可将。
与水升降,除地布床。
”又云:“岂独临水,无适不臧。
春朝花郊,秋夕月场。
无胫而趣,无翼而翔。
”子由亦云:“吾兄和仲,塞刚立柔。
视身如传,苟完即休。
山磐水嬉,习气未瘳。
岂以吾好,而俾民忧。
颍泉湛清,颍谷孔幽。
风有翠幄,雨有赤油。
匪车匪舟,亦可相攸。

东坡在外洋,所至不容。
僦僧寮以居,而与子过。
自缚屋三间,仅庇眠食。
尝行吟草田间,有老妪向之曰:“内翰一场富贵,却都消也。
”东坡然其言。
外洋归,至阳羡,买宅,又以还券不果,盖终其世无一椽。
视今之士大夫何如耶?乐志论固隐沦语,然开口便云良田广宅,去东坡远矣。

摊烛作画,正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意在远近之间,亦文章妙法也。

雪江图,如武陵渔父,痛惜桃源。
阁下亦曾念之乎?湖上两峰,似已兴尽,惟此结梦,为有情痴。
世有以山水为真画者,何颠倒见也,然恐某纂,亦颠倒见耳。

颜清臣忠义大节,唐代冠冕,人以其书传。
蔡元长书法似米南宫,书以其人掩。
两伤双美,在人自择耳。

杜子美作八哀诗,于李北海云“干谒走其门,碑板照四裔。
独步四十年,风听九皋唳。
”北海在当时,特以文名,后乃为书所掩。

墨之就试也,如吹竽,必逐一而吹之。
其既用也,如啖蔗,穷委而不厌。
其渐尽也,如火销膏而不知。
其成功也,如春蚕之作丝,而归于乌有。
然李廷以久特闻,岂非丽人也耶?

物之可传者,若三代之鼎彝。
籀之鼓,干之剑,斯之玺,何之瓦,与夫宋之陶与研,皆寄于金玉土石之殊质以存于世,而世亦处之于藏与玩之间。
唯墨不然,以速朽之材,而当必磨之用,其寿乃有消金玉而铄土石者。

古之作者,寂寥短章,各言其体。
王右军之书经论序赞,自为一法;其书笺记尺牍,又自为一法;故评书者比之于龙。
何独右军?岣嵝石鼓之旁出而为钟鼎,峄山鸿都之旁出而为图印,是皆有龙德焉。
挈其办法,则兵家所谓势险节短。
晋人所谓一往即诣者,尽之矣。
近代唯丰考功悟此三昧。
余友陈懿卜此卷,寻思念年而汇之。
则先秦两京之书学旁支,犁然具矣。
金人寿承博士王少微隐士而在,其不以为枕中之秘也。
夫有客谓余曰:“公赝书满海内,世无照魔镜,谁为公辨黎丘?”余曰:宋时李营丘画,绝少真迹。
人欲作无李论。
米元章见伪者三百本,真者二本,安见三百本能掩二本哉?余每书,辄令族子镐摹之。
岁久,积成六卷,命之曰“收种堂帖”,由于题此。

○杂言下

般若如清凉池,四面皆可入,用人之谓也;般若如大火聚,四面皆不可入,行法之谓也。
用人欲兼收,一门则局;行法欲画一,多门则乱。

气之守也,静而忽动,可以采药。
故道言曰:一霎火焰飞,真人自涌现。
识之行也,续而忽断,可以见性。
故竺典曰:狂心未歇,歇即菩提。

侠客为心腹者去世,重于气义也。
非是,则郭解之假手,何异于豢犬之吠人?忠臣以大义灭亲,关于庙社也。
非是,则逄蒙之负心,何异于哺枭之食母?因此君子不受难酬之恩,不树难事之友。

一人发真,魔宫震撼,诸天欲善人,炽盛以摧魔也。
一人造业,地藏愁悲,菩萨欲地狱,尽空乃自成佛也。

庶官修名,大臣捐名。
修名者,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短长,潜行密用,如龙养珠也。
捐名者,横心之所念而无是非,横口之所言而无短长,独往独来,如龙之行雨也。

如来说法,必先放光。
非是无以摄迷而入悟也。
故《易》曰:潜龙勿用。
祖师印可,旋为扫迹。
非是且将执悟而成迷也。
故《易》曰:亢龙有悔,知潜之勿用,则必有引发之大机。
董公以是说高祖也,其说曰:名其为贼,故师直而为壮。
知亢之有悔,则必有收敛之妙用。
子房以是招四皓也,其说曰:难以力争。
故功逸而有成。

甘草非上药也,而参苓以为国老。
黛赭非殊彩也,而丹碧以为前茅。
今五品散局,名位未极,缠盖犹轻,有心足以思,目足以识,口足以辩,行足以信者。
布列数人,随事评定。
时乎左袒公卿,而台谏不疑其为阿;时乎左袒台谏,而公卿不疑其为激。
国是自定,民气自正矣。

《易》戒童牛,《书》称由孽。
匹夫匹妇之是非不明,其究,必有狎大人者。
愚夫愚妇之是非不明,其究,必有侮贤人者。
宋人有言曰:清议者,国之以是立也。
重则亟及,蔓则难图矣。

王者不治戎狄,穷兵则耗国;贤人不为已甚,尽法则无民。
第国子不往后着为先着,庸医亦以活人者杀人。
是之与非,犹中国之与戎狄也。
有如烽火初惊,而废惩膺之策,则将听华夷之自相屠﹃,而一无所创乎?黑白未剖,而主调解之议,则将听邪正之自相玄黄,而两无所排乎?孔子作《春秋》,孟子辟杨墨,此鲁连飞矢,而魏胜济师也。
即大将更当何如矣?

张安道、欧阳永叔,子瞻辈人也,子瞻以其誉而重;王荆公、程伊川,子瞻辈人也,子瞻亦以其仇而重。
作家之相仇,胜于畴人之相誉。
何则?妒之厉,由其知之真也。
知薛道衡者,隋炀也。
知骆宾王者,武后也。
若乃蚍蜉之撼,无损参天。
苍蝇可憎,等之飘瓦而已。

心如画师,想成国土。
人在醉乡,有千日而不醒者,官中之天地也。
人在梦宅,有千载而不寤者,名中之天地也。
关尹子曰:至人不去,天地去识。

独立不惧,惟司马君实与吾兄弟耳。
东坡之不容于荆公也。
昔之君子,惟舒是师。
今之君子,惟温是随,吾不能随耳,东坡之不容于温公也。
具此两截,成一完人。
兵再鼓而气不衰,金百炼而色益莹。
盖东坡笔之利,自竺典中来。
襟宇之超,得了元之力。
谓其为纵横之学者,洛党之谬谈也。

曾子行恕,当无一事忤人。
而放流之论,谆谆瘅恶,孰知三省者之为金刚剑。
南雍慎言,当无一语伤时。
而羿之谕,弗成一世,孰知三缄者之为荼毒哉。

苏门四友,惟山谷学不纯师。
东坡视之,隐然敌国。
文章气节之外,戒行精洁。
平生罪过,比于露坐科头者,只小艳词耳。
此真东坡之畏友也。
其为文,仿兰亭序,题跋字画,寥落短篇,出于刘义庆世说。
虽偏师取奇,皆超出情量,动中肯綮。
而广川之藻,长睿之博,顾不无逊席焉,亦得坡公薰染力耳。
当宣和时,党禁苏黄,及其文字。
凡字画有两公题跋者,以为不祥之物,裁割都尽,乃以进御。
盖论世者兴嗟焉。
岂知五百年后,小玑片玉,尽享连城,如侍御杨公裒成此帙也耶?山谷尝为子弟言,士生于世,可百不为,惟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
临大节而不可夺者,不俗也。
宋人之以为不祥也,俗也。
侍御公之结集也,医俗也。
世有不俗者,定不作字画不雅观矣。

○楚中随笔

米元晖作潇湘白云图,自题“夜雨初霁,晓烟欲出。
”其状若此,此卷予从项晦伯购之。
携以自随,至洞庭湖,舟次斜阳蓬底,一望空阔长天云物,怪怪奇奇,一幅米家墨戏也。
自此每将暮,辄卷帘看画卷,觉所携米卷,为剩物矣。

湘江上奇云,大似郭河阳雪山。
其平展沙脚,与墨沈淋漓,乃是米家父子耳。
古人谓郭熙画石如云,不虚也。

米元晖又作海岳庵图,谓于潇湘得画景。
其次则京口诸山,与湘山差类。
今海岳图亦在余行笈中。
元晖未尝以洞庭北固之江山为胜,而以其云物为胜。
所谓天闲万马,皆吾师也。
但不知云物何心,独于两地可以入画。
或以江上诸名山,所凭空阔,四天无遮,得穷其朝朝暮暮之变态耳。
此非静者;何由深解,故论书者曰:一须人品高,岂非以品高则闲静,无他好萦故耶。

余所居学青鸟使官署,正接辽王废宫。
往见弹事有云,故相张谋废辽王,以广第宅。
今按府志,辽藩之废,在江陵未相时,而废宫与江陵官没入废宅相去远甚。
人言其可信哉?若将史笔为真事,恐有无穷受屈人,皆此类也。

余至衡州,欲不雅观大唐复兴颂。
永州守以墨刻进,亦不甚精。
盖彼中称为三绝碑曰:元漫郎颂,颜平原书,并祁阳石。
为三殊可哞恨,石何足绝也。
盖两公书与文,与其人为三绝耳。
因题诗,令守镌之。
诗曰:“漫郎左氏癖,鲁国羲之鬼。
千载远擅场,同时恰对垒。
”“有唐九庙随飞烟,一片复兴石不毁。
几次吹律寒谷春,几度看碑陈迹新。
辽鹤归来认城郭,杜鹃声里含君臣。
折钗黄绢森光怪,旧国江山余气概。
当时富贵腹剑多,异代风骚椽笔在。
诗人何负于国哉?元之籍何当来。
子瞻饱吃惠州饭,涪翁夜上浯台。
杖藜扫石溪声咽,不禁技养还留碣。
清时有味是无能,但嗽湘流莫饶舌。

米元晖楚山清晓图,谓楚中宜取湖天空阔之境。
余行洞庭良然,然以简书刻匆匆,文字都废,未尝成一图也。
而有以盘礴诋余者,余为诗曰:“拈笔经营朝口居,心知余习未能除。
莫将枕漱闲家具,又入中山箧里书。
”盖山中题画,聊以解嘲云。
顷楚文学张子见访,言彼其之子,为屈轶所指,非直烟霞罪过。
余口占二绝示之云“蓬窗听雨夜迢迢,谁遣尊前慰寂寥?楚畹众喷鼻香都好在,天阶瑞草未曾。
”又“来雁霜天楚客归,野情只授薜萝衣。
只今白杜酬裴迪,绝胜豪门荐陆机。
”今年日行,三山道中,梦书韩昌黎送李愿归盘谷序,且题于后曰:盘谷,唐人名手无书者。
岂昌黎所云,吾文自谓大好,人必大笑之耶?觉而心异之,厥明,闻已在弹事中。
时陈中丞遗书相讯,谓不知复诋何语。
予答之曰:昔年以盘礴达聪听,唯作书未及。
今之罪案,当在此耳。
已而果真。
昔管宁渡海,风涛大作。
舟人请各通罪过,宁曰:吾尝三朝露坐,一朝科头。
平生罪过,其在斯乎,予何敢望幼安,而以字画见诋。
此为幸矣。
宋时苏黄书,虽收藏之家,辄抵罪,何止及身。
此又非予幸中之幸耶。
因题六图曰:枕漱闲动,而系之以此。
庚子四月之望。

○禅悦

华严经云:“一念普不雅观无量劫,无去无来亦无住。
如是了达三世事,超诸方便成十方。
”李父老释之曰: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
当念即永嘉所云,一念者,灵知之自性也,不与众缘为难刁难。
名为一念相应,惟此一念,前后际断。

绛县老人,能知四百甲子。
桃源中人,不知有汉晋魏。
古诗云“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但今日不思昨日事,安有过去可得?冥心任运,尚可想六时不齐之意。
何况一念相应耶?

余始参竹篦子话,久未有契。
一日,于舟中卧念喷鼻香严击竹分缘,以手敲舟中张布帆竹,瞥然有省,自此不疑,从上老衲人舌头,千经万论,触眼穿透。
是乙酉年五月,舟过武塘时也。
其年秋,自金陵下第归,忽现一念,三世境界,意议弗成。
凡两日半而复,乃知大学所云,心不在焉。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正是悟境。
不可作迷解也。

中庸,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怖乎其所不闻,既戒惧矣。
即属睹闻,既不睹闻矣。
戒惧之所不到,犹云:不雅观未发气候,既未发矣。
何容不雅观也?余于戊子冬,与唐元徵、袁伯、瞿洞不雅观、吴不雅观我、吴本如、萧玄圃,同会于龙华寺。
愍山禅师夜谈,予征此义,瞿着语云:没捞摸处捞摸。
余不肯其语曰:“没捞摸处,切忌捞摸。
”又征鼓中无钟声,钟中无鼓响,钟鼓不交参。
句句无前后偈。
瞿曰:“不碍。
”余亦不肯其语曰:“不借”。
是夕,唐袁诸君子,初依法门,未能了余此义,即憨山禅师,亦两存之,不能商量究竟。
余谓诸公曰:请记取此语,异时必自有会。
及袁伯见李卓吾后,自谓大彻。
甲午入都,与余复为禅悦之会。
时袁氏兄弟,萧玄图、王哀白、陶周望数相过从。
余重举前义,伯竟犹残存余语也。

李卓吾与余,以戊戌春初,一见于都门外兰若中。
略披数语,即容许莫逆。
以为面前诸子,惟君具正知见,某某皆不尔也。
余至今愧其意云。

袁伯于病笃之际,深悔所悟。
于死活上用不着,遂纯题念佛往生经云:人去世闻一佛名号,皆可解脱诸苦。
伯能信得及,亦是平生学道之力。
四大将离,能作是不雅观,必非业力所可障覆也。
迩见袁中郎手摘永明宗镜录与冥枢会要,较精详,知其眼目不同往时境界矣。

陶周望以甲辰冬请告归。
余遇之金阊舟中,询其近时所得,曰:亦寻家耳。
余曰:兄学道熟年,家岂待寻?第如今日次吴,岂不知家在越?所谓到家罢,问程则未耳。
丁未春,两度作书,要余为西湖之会,有云:兄勿以此会为易。
晚年兄弟,一失落此,便不可知。
盖至明年,而周望竟千古矣。
其书中语遂成谶,良可慨也。

达不雅观禅师初至云间。
余时为诸生,与会于积庆方丈。
越三日,不雅观师过访,稽首请余为思大禅师大乘止不雅观序曰:王廷尉妙于文章,陆宗伯深于禅理。
合之双美,离之两伤。
道人于子,有厚望耳。
余自此始沉酣内典,参究宗乘,复得密藏激扬,稍有所契。
后不雅观师留长安,余以书招之,曰:“立时君子无佛性,不如云水东南接。
”引初机利根,绍隆大法,自是不复相闻。
癸卯冬大狱,波及不雅观师。
搜其书,此书不知何在。
余谓此足以报不雅观师矣。
前人以三转语报法乳恩,有以也。

曹孝廉视余以所演西国天主教,首言利玛窦,年五十余,曰已无五十余年矣。
此佛家所谓这天已过,命亦随减,无常义耳。
须知更有不迁义在,又须知李父老所云:一念三世无去来。
今吾教中,亦云六时不齐,死活根断。
廷匆匆相离,彭殇等伦。
实有此事,不得作寓言解也。

赵州云,诸人被十二时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时辰,惜又不在言也。
宋人有十二时中,莫欺自己之论。
此亦吾教中不为时青鸟使。

帝网重珠遍刹尘,都来当念两言。
真华严论上,分明举五十三参钝置人。
此余读华严合论偈也。
当念二字,即永嘉所云:不离当念常湛然,觅即知君不可见。
须觌面一回,始得。

地水火风,四大和合。
假生我身,四大各离。
妄身当在何处,此圆觉急急语。
然离妄无真,真该妄末。
妄彻真原,斩头觅活,无有是处。

彭居士有家赀百万,皆以掷之湘流,曰无累他人也。
余有偈曰:家赀百万掷湘流,太西岳边撒石头。
个是学人真榜样,闺中儿女漫悠悠。
古德谓闺阁中物,舍不得,即是禅病。
闺阁中物舍得即是悟迹。
如颜子之得一善是也。
拳拳服膺,便是碍膺之物。
学人去世活,不得处永明禅师料简四句,谓有禅有净土,无禅无净土如斯。
皆劝人修西方,作往生公据也。
然修净土,皆以企图为入门。
至于心路断处,义味嚼然,则不能不退转,故有疑城以居之。
唯宗说俱通,行解相应者,不妨以祖师心投安养土。
如智者大师永明寿,皆其卓然者也。

诸禅师六度万行,未高于诸圣。
唯心地与佛不殊。
故曰:尽大地,只当人一只眼。
又曰:吾此门中,唯论见地,不论功行,所谓一超,直入如来地也。
然普贤行愿毗卢法性,足目皆具。
是为圆修,不得以修与悟,作两重案也。

金刚经四无相,但我相空。
则人物寿相皆尽矣。
永嘉集三料扌柬,但法身彻,则般若解脱皆真矣。
华严六相义,但知真如扌忽相,则总别同异,成坏皆融矣。
曹溪四智,但悟大圆镜,智则平等。
不雅观察所作智皆转矣。
孟子之言巧力,临济之言照用。
岂有二哉?

【附录】董其昌画论

一、以书入画与士气

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
树如屈铁山如画沙,绝去甜俗路子,乃为士气,不尔纵俨然及格,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救药矣。
若能解脱绳束,便是透网鳞也。
(《画旨》)

二、文人之画

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龙眠、王晋卿、米南宫及虎儿皆从董、巨得来,直至元四大家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吴仲圭皆其正传。
吾朝文、沈则又远接衣钵。
若马、夏及李唐、刘松年又是大李将军之派,非吾曹当学也。
(《画旨》)

三、绘画与真山水

以境之奇怪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原书第215页)不如画。
东坡有诗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
作诗必此诗,定知非墨客。
”余曰:“此元画也。
”晁以道诗云:“画写物形状,要物形不改。
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
”余曰:“此宋画也。
”(《画旨》)

前人乃有以画为假山水,而以山水为真画者,何颠倒见也。
(《画眼》)

四、笔墨之用

荆浩,河内人,自号洪谷子,博雅好古,以山水专门,颇得趣向。
为云中山顶,四面峻厚。
自撰《山水诀》一卷,语人曰:“吴道子画山水有笔而无墨,项容有墨而无笔。
吾当采二子所长,为一家之体。
”故关仝北面事之。
世论荆浩山水为唐末之冠。
盖有笔无墨者,见落笔路子而少自然;有墨无笔者,去斧凿痕而多变态。
(《画旨》)

五、画家与环境

李思训写外洋山,董源写江南山,米元晖写南徐山,李唐写中州山.,马远、夏琏写钱塘山,赵吴兴写霅苕山,黄子久写海虞山,若夫方壶蓬阆必有羽人传照,余以意为之,未知似否?(《画旨》)

六、画与隔

摊烛作画,正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意在远近之间,亦文章法也。
(《画旨》)

七、画欲暗不欲明

余尝与眉公论画。
画欲暗不欲明。
明者如觚棱钩角是也,暗(原书第216页)者如云横雾塞是也。
眉公胸中素具一丘壑,虽草草泼墨,而一种苍老之气,岂落吴下之画师恬俗魔境耶?(《画旨》)

八、神与逸

画家以神品为宗极,又有以逸品加于神品之上者,曰出于自然而后神也。
此诚笃论,恐护短者窜入个中_。
士大夫当穷工极姸,L师友造化,能为摩诘而后为王洽之泼墨,能为营丘而后为二米之云山,乃足关画师之口,而供赏音之线人。
(《画旨》)

九、同能不如独诣

文太史本色画极类赵承旨,第微尖利耳。
同能不如独诣,无取绝肖似,所谓鲁男子学柳下惠。
(《画旨》)

十、师古人与师造化

画家初以古人为师,后以造物为师。
吾见黄子久《天池图》,皆赝本。
昨年游吴中山,策筇石壁下,快心洞目。
狂叫:“黄石公!”同游者不测。
余曰:今日遇吾师耳。
(《画旨·题天池石壁图》)

画家以古人为师,已自上乘,进此当以天地为师。
每朝起看云气变幻,绝近画中山。
山行时见奇树,须四面取之。
树有左看不入画,而右看入画者,前后亦尔。
看得熟,自然真切。
真切者必以形,形与心手相凑而相忘,神之所托也。

十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画家六法,一曰气韵生动,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
然亦有学得处。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成立鄞鄂,随手写出,皆为山水真切。
(《画眼》)(原书第2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