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象”解“象”的《春晓》赏析

南宋刘辰翁评、明李梦阳参、明末吴兴凌濛初朱墨套印本《孟浩然诗集》卷下的《春晓》,字字都加了红圈,眉批云:“风骚闲美,正不在多。
”明李攀龙选编,凌瑞森、凌南荣集评,明万历凌氏朱墨套印本《唐诗广选》(卷六)的《春晓》,“花落知多少”加了红圈,其他三句都加点。
除了刘会孟(刘辰翁字)的眉批之外,诗的末端还有明代顾璘(华玉)的评语:“此篇真景实情,人说不到。
高兴奇语,唯吾孟公。
”圈点只能解释精彩与主要,但不能表达详细信息,而“风骚闲美”也只是个抽象的标签。
“正不在多”语意不清,如果是指字数不多,那所有的五言绝句字数都一样,即是废话;如果是说“风骚闲美”不多,那更不对,由于“风骚闲美”的韵味是通篇表现出来的,而不是哪个字或哪几个字的分外表现。
“此篇真景实情”,不言自明。
“高兴”当指高雅的兴致,很多墨客作诗都有高雅的兴致,并非孟氏所独占;“奇语”更不贴切,由于这四句中看不出有什么奇特之语,如果一定要说“奇”,充其量也只能说是通篇的平中见奇。

明唐汝询选释、清吴昌祺评定《删订唐诗解》(卷十一)孟浩然《春晓》眉批:“追忆夜雨,有不忍起看之意。
”诗下评云:“下联有惜春意,非妙悟者不能道。
”明周珽辑《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卷之四十八盛唐五言绝句)周珽曰:“晓景喧媚,莫卜夜无寂寞。
惜春心绪,有说不出之妙。
”因风雨落花而惜春伤春,不过旧调重弹,“非妙悟者”亦能道之,哪里有什么“说不出之妙”?

明钟惺、谭元春选《唐诗归》第十卷孟浩然《春晓》钟惺评云:“通是猜境,妙!
妙!
”通过“夜来风雨声”而猜出“花落知多少”,并不是什么繁芜的推理,知识而已,何“妙!
妙!
”之有?

1200年我们没读懂为什么说孟浩然的千古名作春晓实际上是一首微型离骚

金性尧师长西席《唐诗三百首新注》“解释”云:“一场风雨,不知道给春花带来多少灾害。
幸喜天已晴了,处处都有鸟儿们在啼唱。
字数不多,措辞浅明,含义却弯曲深远。
这便是好诗。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7月第1版第311页)“字数不多,措辞浅明”,尽人皆知,似不必言说。
“弯曲深远”倒是须要解析,但却语焉不详。

北京大学陈贻焮教授的《孟浩然诗选》,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孟浩然诗选注本,注释云:“这诗写春朝初醒时的情趣。
”(公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5月第1版46页)周振甫、冀勤师长西席编著的《钱钟书读本》,认为《春晓》“这诗里含有一夜不睡的意思,从‘夜来风雨声’里透露出来。
这里又含有清晨时入睡的意思,以是称‘不觉晓’,这跟‘处处闻啼鸟’有关,因‘闻啼鸟’知天已放晴,以是安然入睡。
从不睡到入睡,正透露出墨客对花事的关心。
这些心情的变革,都不加点明,是用形象思维的写法。
”(上海教诲出版社 1992年8月第1版第359页)袁行霈师长西席等注释的《林庚推举唐诗》题解云:“这诗写春天清晨初醒的情趣。
”(广陵书社2004年11月第1版第36页)袁行霈师长西席主编的《中国文学作品选注》第二卷题解云:“诗抒惜春之情,自然天成,意味隽永。
” (中华书局2007年6月第1版第268页)北京师范大学郭预衡教授主编的《高档院校文科教材·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二》题解云:“四句小诗生动展示了墨客生理活动的产生和变革,表达了他的惜春爱花之心。
风采天成,情愫深厚。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7月第1版第226页)北京大学褚斌杰教授主编的《中国历代诗词佳构鉴赏》(中册)赏析云:“这首精美的小诗只截取了春睡初醒时的一个片段,通过这一刻的所闻所感,表现了春天给予墨客的清新感想熏染。
” (青海公民出版社2001年1月第1版第63页)这些解析均局限于诗的字面意思,不免“就象说象”。
如果《春晓》的意境仅此而已,那它只能算是一首不错的写景小诗,绝对算不上千古名篇。

“言不尽意”与“假象尽辞”

清袁枚《续诗品·神悟》有云:“鸟啼花落,皆与神通。
人不能悟,付之飘风。
”这是颇有见地的,他彷佛已经觉察到了《春晓》确有通神之妙,只是尚未领悟:“首句起,次句即景以承之。
三句转,四句含有惜春之意。
”(《诗学全书》卷四)平平而已,且充斥着学究气。

中国古代诗学最早的经典理论是今文《尚书·尧典》(古文《尚书·舜典》)中的“诗言志”,清初著名文学家王士祯称之为“千古言诗之妙谛真诠”(《师友诗传录》);朱自清师长西席认为“诗言志”乃中国诗学“开山的纲领”(《诗言志辨·序》)。
“志”即“意”,便是情志、怀抱,“诗言志”便是作诗要抒发墨客的情志、怀抱。
中国也是天下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大都是圣贤抒发情志、怀抱的作品。
正如西汉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所说:“《诗》三百篇,大氐(抵)圣贤发奋之所为作也。

“诗言志”的方法有赋、比、兴三种:“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
”“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
”“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
”(宋朱熹《诗集传》)赋便是直说,如杜甫的《石壕吏》、李绅的《悯农》、白居易的《不雅观刈麦》等,通篇都是直说。
由于这些关心民生疾苦的诗是写给普通百姓看的,只有普通易懂才能广泛流传,自然宜于用赋体。
但墨客之“志”有时不便直说,有时受到措辞和诗体格律等限定而“言不尽意”,墨客便通过形象用比、兴的方法来“言志”,由于形象大于思想。

这种方法,早在上古时期就已经利用了,中国最古老的文献文籍《易》便是用最大略的两个符号作为卦象来表现义理的,最初的八卦只有卦象,没有卦辞:“古者包牺(伏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不雅观象于天,俯则不雅观法于地。
不雅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义),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易·系辞下》)夏朝的《连山》、富商的《归藏》和西周的《周易》虽然有了卦爻辞(有学者认为《连山》《归藏》也没有卦爻辞),但这卦爻辞也是借形象以喻征,而很少直说。
《易·系辞上》云:“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但是贤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贤人立象以尽意。
’”意思是说,天道幽深精微,贤人虽然有所领悟,但却很难用措辞笔墨来表述清楚,正老子所谓:“道可道,非恒道。
”只有凭借 “象”,采取比拟、象征等手腕才能传达。

墨客作诗在“言不尽意”或不便直言尽意时,也会“假(借)象尽辞”,以比、兴的手腕来言志,从而达到其“称名也小,取类也大”(《文心雕龙·比兴》)“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文心雕龙·宗经》)的表述效果。

“白日依山尽,黄河人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唐·王之涣《登鹳雀楼》)墨客之“志”绝不在“鹳雀楼”。

“横算作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孔,只缘身在此山中。
”(宋·苏轼《题西林壁》)墨客说“仆庐山诗尽于此矣”(宋·苏轼《东坡志林》卷一),可见其“志”绝不在“庐山”,而是别有哲理禅意。
故黄山谷(庭坚)曰:“此老于《般若》,横说竖说,了无剩语。
非笔端有口,安能吐此不传之妙哉?”(宋·惠洪《冷斋夜话》卷七)

“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宋·王安石《登飞来峰》)“经由塔下几春秋,每恨无因到上头。
今日始知高处险,不如归卧旧林邱。
”(宋·郑清之《咏六和塔》)“二诗皆自喻,荆公(王安石)作于未大用前,安晚(郑清之别号安晚)作于既大用后,然卒皆如其意,不徒作也。
”(明·瞿佑《归田诗话》卷上)王安石未做宰相之前胸襟已十分了得,郑清之做了宰相之后“始知高处险”,都是意在象外。

南宋诗论家、墨客严羽说:“诗者,吟咏情性也。
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 (《沧浪诗话·诗辨·五》)他还提出了作诗的“六忌”:“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音韵忌散缓,亦忌迫匆匆。
”(《沧浪诗话·诗法·十一》)跟严羽同时期的诗论家、墨客刘辰翁说:“诗欲离欲近。
夫欲离欲近,如水中月,如镜中花,谓之真不可,谓之非真亦不可。
谓之真,即不可索;谓之非真,无复真者。
”(元·揭傒斯《傅与砺诗集序》引,见嘉业堂丛书本《傅与砺诗文集》卷首)“水中月”不在水中而在天上,故不可于水中求之;“镜中花”不在镜中而在镜外,故不可于镜中求之。
这样看来,你既不能说“水中月”“镜中花”是真的,也不能说“水中月”“镜中花”不是真的:说它是真的,却不可求索;说它不是真的,那除此之外却再也没有其他真的了。
诗的“象外之意”也是如此,读者如果以“象”为“意”,就“象”解“象”,只从诗的字面去理解,那便是水中捞月,镜中摘花,去墨客之“意”远矣,由于墨客的“意”在象外呢。

再譬如陈子昂和张九龄的“感遇诗”: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陈子昂《感遇诗三十八首》其二)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张九龄《感遇十二首》其一)

表面上看,两首诗都是写花草,实际却另有寄寓,前者抒发怀才不遇的惆怅,后者抒发不汲汲于富贵的高洁,都是用比、兴手腕来表述“象外之意”的。
如果以为这两首诗都是描写花草的,那与墨客之“意”就大相径庭了!
为什么没人认为这两首只是描写花草的呢?这是由于芳草之“象”为人们所熟知,《诗经》《楚辞》中早已有之,“象”与“意”的关系比较紧密直接,读者一眼就看出来了。
而孟浩然《春晓》“象”与“意”的关系弯曲隐晦,且这“象”本身又写得极美,因此读者就很随意马虎忽略其“象外之意”。

《春晓》一诗的“象外之意”

清吴昌祺在《删订唐诗解·自序》中说:“文多直而显,诗多曲而隐。
凡牢愁郁悒、怫郁哀思,欲言而不敢明言者,一寓之于诗。
后之人因其词寻其义,或遂志而求,或论世而考,非好学寻思、心知其意者弗喻也。
”譬如唐代诗豪刘禹锡的两首玄都不雅观诗:

紫陌尘凡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不雅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羽士归何处,重作冯妇今又来。

(《玄都不雅观桃花》)

倘若不理解墨客两次被贬二十三年的出生遭际,不知道这两首诗的写作背景,不能“遂志而求”“论世而考”,那就会缺点地认为这是两首普通的不雅观景诗而看不出它的“象外之意”。
要想揭示孟浩然《春晓》的“象外之意”,自然也须“遂志而求”,“论世而考”。

据《新唐书》卷二百三《文艺下·孟浩然传》载:

孟浩然,字浩然,襄州襄阳(今湖北省襄阳市)人。
少好节义,喜振人患难,隐鹿门山。
年四十,乃游京师。
尝于太学赋诗,一座嗟伏,无敢抗。
张九龄、王维雅称道之。
维私邀入内署,俄而玄宗至,浩然匿床下,维以实对,帝喜曰:“朕闻其人而未见也,何惧而匿?”诏浩然出。
帝问其诗,浩然再拜,自诵所为,至“鄙人明主弃”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因放还。

孟浩然重逢玄宗的故事,最早见于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十一《无官受黜》:

襄阳墨客孟浩然,开元中颇为王右丞所知。
句有“微云淡天河,疏雨滴梧桐”者,右丞吟咏之,常击节不已。
维待诏金銮殿,一旦,召之商较《风》《雅》,忽遇上幸维所,浩然错愕伏床下,维不敢隐,因之奏闻。
上欣然曰:“朕素闻其人。
”因得诏见。
上曰:“卿将得诗来耶?”浩然奏曰:“臣偶不赍所业。
”上即命吟。
浩然奉诏,拜舞念诗曰:“北阙休上书,南山归卧庐。
鄙人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上闻之怃然曰:“朕未曾弃人,自是卿不求进,奈何反有此作?”因命放归南山。
终生不仕。

宋魏泰《临汉隐居诗话》、宋佚名《漫叟诗话》、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二)、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二十六)、明冯梦龙《喻世明言》(第十二卷“众名姬东风吊柳七”)等,均有载录,笔墨小异。

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二十三“孟浩然”条)所载与《唐摭言》不同,是唐玄宗因张说的引荐而召见孟浩然:

明皇以张说之荐召浩然,令诵所作。
乃诵:“北阙休上书,南山归弊庐。
鄙人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迈,青阳逼岁除。
永赍恨不寐,松月夜窗虚。
”帝曰:“卿不求朕,岂朕弃卿?何不云:‘气蒸云梦泽,颠簸岳阳城。
’”因是故弃。

孟浩然所诵的这首诗,题目为《岁暮归南山》,一作《归故宅作》《归终南山》《岁暮归终南山》《岁晚归南山》。
“岁暮”,便是一年将尽的时候,这里指农历的岁末。
南山,刘逸生师长西席主编的《孟浩然韦应物诗选》注为:“终南山,即陕西南部的秦岭。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喷鼻香港分店1983年6月初版第109页)不确,诗题的“南山”与“南山归弊庐”的“南山”同,当指作者居住的襄阳涧南园南边的岘山,在今湖北省襄阳市,紧邻中央城区,由羊祜山、虎头山、琵琶山、真武山、凤凰山等二十多座山组成。
这首诗的意思是说:“不用再到北阙向朝廷上书献策,还是回到襄阳南山下家园的破屋。
自己没有才能,该当被圣明的君主摈弃;身体多病,自然就被老朋友疏远。
头上的白发正在催人变老,新年的春天正在逼走旧年。
长赍恨绪彻夜不眠,睁眼看着从松枝间透过的月光泻入我这空虚的窗子。
”古代天子宫殿的大门外,旁边各置一台,台上有楼不雅观,称为“阙”。
《汉书》卷一下《高帝纪第一下》:“萧何治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大仓。
”唐颜师古注曰:“未央殿虽南向,而上书奏事谒见之徒皆诣北阙。
”汉代尚书奏事和群臣谒见都在北阙,后因用作朝廷的代称。

王仲镛师长西席《唐诗纪事校笺》认为“此事不敷信”,由于“浩然曾与张九龄交往而未及见张说”(巴蜀书社1989年8月初版上册第六一三页)。
实在不然,张说于开元三年(715)春自相州(今河南省安阳市)刺史徙岳州(今湖南省岳阳市)刺史,第二年秋八月,孟浩然即由襄阳(今湖北省襄阳市)南下岳州,作《临洞庭》一诗投刺张说,希求汲引: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不雅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此诗诗题一作《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全唐诗》卷一六〇),又作《望洞庭湖上张丞相》(《文苑精髓》卷二五〇)。
元代方回编选的《瀛奎律髓》卷一此诗题下注云:“一作《岳阳楼》。
”清代纪昀(晓岚)《瀛奎律髓勘误》批注云:“此襄阳求荐之作,原题下有‘献张相公’四字。
”这里的“张丞相”“张相公”,指的都是张说。
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四九《孟浩然集四卷》之“提要”云:“《临洞庭》诗旧本题下有‘献张相公’四字,见方回《瀛奎律髓》,此本亦无之,显然为明代重刻有所移改,至序中‘丞相范阳张九龄等与浩然为忘形之交’语。
考《唐书》,张说尝谪岳州司马,集中称张相公、张丞相者凡五首,皆为说作,若九龄则籍隶岭南,以曲江著号,安得署曰范阳?亦明人以意妄改也。
以现代所行别无他本,姑仍其旧录之,而附订其舛互如右。
”开元六年(718),孟浩然还作了《荆门上张丞相》一诗,再次企求张说汲引,可见孟浩然并非“未及见张说”,只是当时张说被贬外放,还不便举荐孟浩然。

开元九年(721)玄月,诏拜张说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宋·宋敏求《唐大诏令集》卷四十四《张说同三品制》)。
开元十一年(723)仲春,诏拜张说“兼中书令”(《唐大诏令集》卷四十四《张说兼中书令制》);四月,诏拜张说为“中书令”,吏部尚书、中山公王晙(jùn)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唐大诏令集》卷四十五《张说中书令王晙同三品制》)。

王辉斌教授在《孟浩然新论·孟浩然年谱》开元十一年下认为,《旧唐书》和《新唐书》关于张说正式任中书令的韶光有抵牾:

《旧唐书·玄宗纪》于开元十一年内云:“三月癸亥,张说正除中书令。
”(《新唐书·宰相表》同,唯作“四月甲子”)

一个是“三月”,一个是“四月”,怎么会差一个月呢?查百衲本二十四史《旧唐书》卷八《本纪第八·玄宗上》开元十一年:“夏四月丙辰,迁祔中宗神主于太庙。
癸亥,张说正除中书令,吏部尚书、中山公王晙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新唐书》卷六十二《表第二·宰相中》开元十一年癸亥:“四月甲子,阅为中书令,吏部尚书王晙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原来是王辉斌教授将《旧唐书》“夏四月……癸亥”误作“三月癸亥”,这样一来两唐书就差了一个月。
“夏四月……癸亥”是农历四月二十九日,“四月甲子”是四月三旬日,两者只差一天而已。

唐代设“中书令二人,正二品,掌佐天子执大政而总判省事”(《新唐书》卷四十七《百官志》二)。
此时位高权重的天子近臣张说,举荐孟浩然自是再得当不过了。
这年冬十一月,孟浩然便从襄阳动身赶赴长安,途中遇雪,作《赴命途中遇雪》诗,诗题中的“赴命” 该当便是因张说之荐赴唐玄宗征召之命,这是既合情理,又合逻辑的。

《唐摭言》和《新唐书》说孟浩然因王维私邀入“内署”,重逢玄宗,藏匿床下。
但据史料记载,王维“开元九年进士擢第”(《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文苑下·王维》,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二误作“十九年”),“调太乐丞,坐累为济州司仓参军”(《新唐书》卷二百二《文艺中·王维》)。
唐太常寺有太乐署,设太乐令一人,从七品下,掌管国家敬拜享宴所用乐舞;太乐丞一人,从八品下,相称于太乐令的帮手。
不久,王维“为戏子舞《黄狮子》,坐出官。
《黄师子》者,非一人不舞也”(《太平广记》卷一七九《贡举二·王维》引《集异记》)。
《黄狮子》是一种分外的舞蹈,只能舞给天子欣赏,天子不在场是不能为别人舞的。
王维“为戏子舞《黄狮子》”,事发后被贬出京师,为济州(治所在今山东茌平西南)司仓参军,直到开元十四年(726)春才离开济州。
孟浩然“赴命”来长安时,王维仍旧被贬在济州,并不在“内署”,当然更不可能私邀孟浩然入“内署”。

另据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七载,孟浩然是由于李白的引荐而被唐玄宗召见的:

唐襄阳孟浩然与李太白交游。
玄宗征李入翰林,孟以故人之分,有弹冠之望,久无,乃入京谒之。
一日,玄宗召李入对,因从容说及孟浩然,李奏曰:“臣故人也,见(现)在臣私第。
”上令急召,赐对,俾口进佳句,孟浩然诵诗曰:“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鄙人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上意不悦,乃曰:“未曾见浩然进书,朝廷退黜,何不云:‘气蒸云梦泽,颠簸岳阳城?’”缘是不降恩典膏泽,终于布衣而已。

李白于开元十二年(724)秋才离家远游:“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
”(《上安州裴长史籍》)历成都、峨眉,然后乘船东下至渝州:“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峨眉山月歌》)而李白“入翰林”则是在唐玄宗天宝元年(742)秋,这不仅与孟浩然三次到长安的韶光不吻合,而且此时的孟浩然已经病故两年了。

孟浩然这次“赴命”来长安之后,又两次入长安,都是为了“干仕”(钻营官职)。
一次是开元十六年(728)秋应进士第,另一次是开元二十二年(734)春夏。
孟浩然应试进士可能与见玄宗一事有关,由于玄宗听了孟浩然的诵诗之后怃然曰:“朕未曾弃人,自是卿不求进,奈何反有此作?”(《唐摭言》卷十一)我这个天子从来没抛弃过人才,你自己不来京城应试,怎么反倒作诗说我抛弃你呢?孟浩然“红颜弃轩冕”(李白《赠孟浩然》),从年轻时就不追求功名利禄,被玄宗这么一说,大概就产生了争这口气的应试动机:天子你以为我没有才能不敢来应科考吗?我只是不屑科考而已。
既然天子你这么说,那我就考给你看。

孟浩然是战国时最伟大的儒家大师、亚圣孟子的第三十三代孙,家学渊源甚深,自幼就受到良好的教诲,而且勤奋用功,因此颇为自大:“维先自邹鲁,家世重儒风。
诗礼袭遗训,趋庭沾末躬。
昼夜常自强,词翰颇亦工。
”(《书怀贻京邑同好》)“少年舞文墨,属意在章句。
”(《南阳北阻雪》)

唐代科考的内容一样平常包括明经、词(诗)赋和策论,明经科是稽核对儒家经典的记诵和基本经义;策论是议论当前政治问题,向朝廷献策;词(诗)赋则最见功力,也最受重视。
前朝隋炀帝置明经、进士二科,以经义取者为明经,以诗赋取者为进士,唐代科举因仍隋代。
孟浩然最善于诗赋,因此,考进士不过是小菜一碟。
可是:

开元十六年十仲春,国子祭酒杨玚奏:“今之明经,习《左氏》者十无一二,恐《左氏》之学废。
又《周礼》《仪礼》《公羊》《谷梁》,亦请量加优奖。
”遂下制,明经习《左氏》及通《周礼》等四经者,出身免任散官。
(宋·王溥《唐会要》卷七十五)

开元十七年(729)正月的这次礼部试,并没有考词赋,仲春放榜,孟浩然名落孙山。
他苦闷彷徨,逗留京师,结识了王维、郑清之和张九龄等人。
第二年秋末冬初,孟浩然离开长安回襄阳,临行前作《留别王维》一诗,王维赋《送孟六归襄阳》诗送别。

开元十八年(730)春,孟浩然专程到洪州(今江西南昌市)拜访洪州刺史张九龄,希望得到他的举荐。
孟浩然在南昌还写下了著名的求荐诗《自浔阳泛舟经明海》:

大江分九流,淼淼成水乡。

舟子乘利涉,往来至浔阳。

因之泛五湖,流浪经三湘。

不雅观涛壮枚发,吊屈痛沉湘。

魏阙心恒在,金门诏不忘。

遥怜上林雁,冰泮也回翔。

墨客说,长江在浔阳(今江西九江市)分为九条支流,水势浩渺,这一带就成了水乡。
舟子乘着水势划船,来来往往都在浔阳城下逗留。
我就借着这便利的条件,泛舟漫游五湖三湘(五湖,指湖南、湖北一带的湖泊。
三湘,泛指洞庭湖和湘江流域)。
不雅观赏波涛,感叹枚乘《七发》的壮美;凭吊屈原,哀痛他自沉湘江。
到朝廷做官之心一贯存有,在金马门等待天子诏命的想法不能忘怀。
我远远地倾慕那上林苑的大雁,它们在春暖冰消的时候就可以飞回北方,而我却一贯随处为家,得不到朝廷的重用。
魏阙,也称象魏,古代天子、诸侯宫门外两边高耸的楼不雅观,是悬挂法律、昭示教令的地方,后借指朝廷。
金门,指汉代的宫门金马门,汉武帝曾经为自己的大宛马铸了一尊铜像,摆放在鲁班门外,鲁班门便改称金马门。
金门诏,即金门待诏,汉武帝时的东方朔、主父偃和汉景帝时的严安等,都曾待诏于金马门,不久便被朝廷重用。
汉代征召的士子还没有被付与正式官职的,均待诏公车(在公车官署随时准备天子召唤。
公车:汉代以公家车马递送应举的人,后称举人为公车),个中特异者待诏金马门,以备顾问。
后来待诏就成了官名,唐代有翰林待诏,卖力四方表疏批答、应和文章等事,后改为翰林供奉。

张九龄很欣赏孟浩然的才华,表示将来有机会便举荐孟浩然。

开元十九年(731)三月,张九龄被召回京都长安,擢升为秘书少监兼集贤院学士,孟浩然便赶赴长安拜见张九龄。
可是,孟浩然刚到长安,张九龄的母亲就去世了。
按照当时的规定,父母去世后,子女要守丧,三年内不做官,不婚娶,不赴宴,不应考,张九龄便还乡丁忧。
朝里有人好做官,没有了张九龄,孟浩然的求仕之路就断了,在长安待下去也没有出路,于是只能回家: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索寞,还掩故宅扉。

(《留别王侍御维》)

临行前,东京洛阳的几位朋友为孟浩然饯行,孟浩然在《东京留别诸公》一诗中大放厥词:“拂衣从此去,高步蹑华嵩。
”他对仕途已经彻底厌倦了。

开元二十一年(733)十仲春十四日,丁忧未满的张九龄被起用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张九龄《曲江张师长西席文集》附录《诰命》)。
次年(734)五月,擢为中书令。
张九龄理解孟浩然的性情,既然他决意“拂衣从此去”,当然也就不便再举荐了。

开元二十三年(735)春正月,玄宗下诏,网罗天下遗贤:“其才有霸王之略、学究天人之际及堪将帅牧宰者,令五品已上清官及刺史各举一人。
”(《旧唐书》卷八《本纪第八·玄宗上》)并在十道设“采访使”一职,当时的襄州刺史韩朝宗兼任山南东道采访使,他“约浩然偕至京师,欲荐诸朝。
会故人至,剧饮欢甚,或谓:‘君与韩公有期。
’浩然叱曰:‘业已饮,遑恤他!
’卒不赴。
朝宗怒,辞行,浩然不悔也。
”(《新唐书》卷二百三《文艺下·孟浩然传》)

这段故事最早见于唐王士源《孟浩然集序》:

山南采访使、本郡守昌黎韩朝宗谓:“浩然间代清律,置诸周行,必咏穆如之颂。
”因入奏,与同业,先扬于朝,与期约日引谒。
及期,浩然会寮友,文酒讲好甚适。
或谓:“子与韩公豫诺而忘之,无乃不可乎?”浩然叱曰:“仆已饮矣,身行乐耳,遑恤其它。
”遂毕席不赴,由是闲罢,既而浩然亦不之悔也,其好乐忘名如此。

由于韩朝宗喜好奖掖后进,因此当时的贤才士子都纷纭投其门下。
李白也来到襄阳拜会韩朝宗,并写了著名的《与韩荆州书》,开头便道:

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
”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忙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价十倍?以是龙蟠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
愿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则三千宾中有毛遂,使白得脱颖而出,即其人焉。

可是韩朝宗却并没有举荐李白,而是要举荐孟浩然。
李白非常烦闷,便来看望孟浩然,也是为孟浩然饯行。
而孟浩然却由于老朋友来访,酒喝得特殊高兴,话也谈得投契,便放弃了进京做官的机会,而且并不后悔。
这大概便是令李白称道的:“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赠孟浩然》)古人把刚刚酿好还没有过滤的酒叫浊酒,把滤过的酒叫清酒,墨客每称浊酒为贤人,称清酒为贤人。
人饮酒喝醉了叫“中酒”,喝清酒喝醉了就叫“中圣”。
李白说,孟浩然很喜好饮酒,每当明月如镜时他便常常饮清酒赏月,以至于频频醉酒。
“迷花不事君”是说孟浩然喜好欣赏春花,因迷恋万紫千红的花朵而不肯做官去侍奉国君。

有人为孟浩然因好酒贪杯而误了生平的仕途深感遗憾,实在孟浩然对“在位岁久”“渐肆奢欲”“怠于政事”的玄宗已经失落去信心,他已然觉察到大唐正处在由盛而衰的转捩点上。
玄宗虽然名义上到处网罗贤才,实在不过是叶公好龙而已,而且他也不具备研判贤愚忠奸的能力。
盛唐用人取士非常重视诗赋才华,但玄宗对付诗赋也不过是附庸风雅,并无真正的文学鉴赏力。
孟浩然为玄宗所诵的《岁暮归南山》,是一首很出色的诗,后人评价甚高。
宋末元初诗论家方回评曰:“八句皆超绝尘表。
”(《瀛奎律髓》卷二十三)明程元初《盛唐风绪笺》引徐充语称其“格调高远可取”,明许学夷《诗源辨体》赞之“一气浑成”。
明代周珽辑《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卷三十《盛唐五言律诗上》周珽云:“三、四二语不朽,识力名言,真投之天地劫火中,亦可历劫不变。
”明末清初学者冯舒评“鄙人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二句云:“生平失落意之诗,千古得意之句。
”清代《四库全书》总纂纪晓岚《瀛奎律髓勘误》云:“三、四句亦尽和平,不幸而遇明皇尔。
或以为怨怒太甚,不及老杜‘官应老病休’句之温厚,则因此成败论人也。
结句亦古人所称,意境殊为深妙。
然‘永赍恨不寐’句,尤见缠绵笃挚,得墨客风旨。
”而玄宗非但不赏识,竟然还发了一通无名之火:“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新唐书》卷二百三《文艺下·孟浩然传》)“朕未曾弃人,自是卿不求进,奈何反有此作?”(《唐摭言》卷十一)

实在,“鄙人明主弃”乃自谦之词,何“诬”之有?且当时朝廷用人并非科举一途,你玄宗屡次下诏网罗人才,仅举荐一项就任用了不少人。
现在孟浩然被举荐了,你却责怪他“不求仕”,“不求进”,不来科举,这是什么思维逻辑?如果贤才都来科举“求仕”“求进”,那还用得着网罗举荐吗?玄宗还说:“何不云:‘气蒸云梦泽,颠簸岳阳城?’”你唐玄宗有没有点基本的鉴赏能力啊?“气蒸云梦泽”那是呈给张说的求荐诗,故有“欲济无舟楫”之句。
现在是为圣上诵诗,如果还表达求荐之意,那孟浩然想求皇上把自己举荐给谁呢?他脑袋不是进水了吗?

侍奉玄宗这样的主儿,到底有什么代价呢?

当年,孔子的学生原宪问孔子什么是“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
”(《论语·宪问第十四》)南宋朱熹彷佛并没有读懂这段话的意思,于是作了曲解:“邦无道,固不当受禄。
若有道,如何也不可受禄?当时未见得意思,也须著较劲。
盖邦无道而受禄,固不可;有道而苟禄,亦不可。
”(《朱子语类·卷四十四·论语二十六》)“邦有道不能有为,邦无道不能独善,而但知食禄,皆可耻也。
”(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卷七)实在,孔子这段话的意思是不管国家“有道”还是“无道”都去做官拿俸禄(意在偏指“邦无道,谷”),这便是耻辱。
由于“邦无道”的时候去做官,如果与无道昏君与世浮沉、随波逐流,那便是助桀为虐之耻;如果坚守正道、犯颜强谏,那就会自取其辱,轻则被贬,重则会遭杀身之祸。
侍奉这样的昏君,正如屈原侍奉楚怀王,结果只能是“怀沙”而已。

后来发生在玄宗朝的一系列事情,都印证了孟浩然的先见预判。

开元二十四年(736)四月,安禄山因干犯军法,被押解到了长安,奏请朝廷讯断。
此前安禄山入京朝见时曾拜见过张九龄,张九龄一眼就看出此人乃巧诈之徒,断定异日后必会作乱。
因此就在奏文上指挥将安禄山斩首,以绝后患。
可是唐玄宗不但没有批准斩杀安禄山的奏文,而且还说张九龄你不要“误害忠良”,不加任何惩罚就把安禄山开释了。
后又任命安禄山为代理御史中丞、平卢节度使。
此后便可到朝廷上奏议事,与杨贵妃关系暧昧,唐玄宗对他却更加宠信,还认他为干儿子,这切实其实便是引狼入室、“认贼作子”。

开元二十三年(735),受宠的武惠妃想要立儿子寿王李瑁为太子,便诬陷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谋反,玄宗大怒,“以语宰相,欲皆废之”。
张九龄极力反对:“陛下奈何一旦以无根之语,喜怒之际,尽废之乎!
且太子天下本,不可轻摇。
……陛下必欲为此,臣不敢奉诏。
”玄宗不悦。
而李林甫却私下对贵幸宦官说:“此主上家事,何必问外人!
”李林甫虽无学术,但却巧伺上意,又是李唐宗亲(玄宗的远房叔叔),自任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宰相班子成员)以来,整天想着如何中伤张九龄。
玄宗认为李林甫最能体谅自己,便于开元二十四年(736)十一月将张九龄罢相,“即日林甫代九龄为中书、集贤殿大学士、修国史”(《旧唐书》卷一百六《列传第五十六·李林甫》)。
开元二十五年(737)四月,武惠妃亲生女咸宜公主的驸马杨洄又诬陷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等人暗中策划谋反,玄宗召宰相商量此事。
李林甫说:“此陛下家事,非臣等所宜豫(参与)。
”玄宗便将这三个儿子贬为庶人,后又在同一天里将他们赐去世。
武惠妃自从害去世了玄宗的三个儿子之后,多次见到他们的幽灵,十仲春丙午(初七)惊惧而去世。
玄宗想立年长的儿子忠王李玙为太子,而李林甫却多次劝玄宗立寿王李瑁为太子,玄宗“犹豫岁馀未定”,寝食难安。
高力士劝玄宗说:“但推长而立,谁敢复争!
”于是立李玙为太子。

太子的问题办理了,玄宗又开始“思倾国”了,可是寻寻觅觅仍是“御宇多年求不得”,看来看去看中了一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杨玉环——白居易很懂得“为尊者讳”,实在杨玉环便是寿王李瑁的妃子,也便是玄宗的亲儿媳妇,只是这真实的历史不能说破。
玄宗将杨玉环纳为贵妃后,便“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玄宗自诩“朕未曾弃人”,实则“弃人”多矣,仅因诗而“弃”者就不止孟浩然一人。

张九龄罢相之后,左相李适之便成了李林甫的心腹之患。
李适之是唐太宗李世民的曾孙,与玄宗的宗亲关系比李林甫还要近,李林甫便暗中算计李适之:

李适之性疏率,李林甫尝谓适之曰:“西岳有金矿,采之可以富国,主上未之知也。
”异日,适之因奏事言之。
上以问林甫,对曰:“臣久知之,但西岳陛下本命,王气所在,凿之非宜,故不敢言。
”上以林甫为爱己,薄适之虑事不熟,谓曰:“自今奏事,宜先与林甫议之,无得轻脱。
”适之由是束手矣。
(《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五)

天宝五载(746),李适之罢相,改授太子少保。
闲散下来的李适之在与好友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刑部尚书韦坚、户部尚书裴宽、京兆尹韩朝宗等人饮宴时作诗自遣:

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

为问门前客,目前几个来?

诗不过是说现在清闲了,上门的人少了,可是李林甫却向玄宗进谗,说他们结党营私。
玄宗便将这些人全部贬官流放,李适之也被贬为宜春太守。
李林甫又令御史罗希奭罗织罪名,将皇甫惟明、韦坚等人害去世于贬所,而且还杀了韦坚的几个弟弟和儿子韦谅。
裴宽是韦坚的亲戚,贬为安陆别驾。
不久,罗希奭前往宜春,李适之惊骇不已,仰药自尽。
李林甫又让罗希奭杀裴宽,裴宽叩头祈哀得免一去世。
韩朝宗被贬为高平太守,再贬为吴兴别驾,去世于任上。

李林甫在立太子的问题上未合圣意,畏惧祸患及身,便极力阻挡太子身边官员的升迁,降落他们的报酬。
据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十五《闽中进士》所载,左补阙兼太子侍读薛令之慨叹生活清苦,抱怨礼遇太薄,以诗自悼,并将诗写在了墙上:

朝旭上团团,照见师长西席盘。

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

饭涩匙难绾,羹稀箸易宽。

只可谋朝夕,何由保岁寒?

玄宗见到这首诗后,索笔判之曰:

啄木嘴距长,凤皇羽毛短。

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

薛令之便称病弃官,徒步归乡里。
玄宗这位盛唐君王,挥霍无度,对安禄山等宠臣赏赐无算,却对太子的老师如此刻薄!
正如宋陈岩肖所说:明皇“褊而不容,本无人君之量”,且“信谗好佞”(《 庚溪诗话》卷下)。
终极导致“安史之乱”,两京失落守,杨玉环被缢去世,玄宗亡命巴蜀,帝位被迫让给太子,国家从此屁滚尿流,盛唐不盛矣。

唐宪宗时的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崔群论曰:玄宗“安于逸乐,远正士,昵小人,故宇文融以言利进,李林甫、杨国忠怙宠朋邪,则天宝为乱。
”“世谓禄山反,为治乱分时。
臣谓罢张九龄,相林甫,则治乱固已分矣。
”(《新唐书》卷一百六十五《崔群传》)论述固然精当,但都是事后诸葛,而孟浩然却早有先见之明。
当年,韩朝宗担当按察使时,创造通州刺史李适之很有能力,便特殊写信推举他,升任秦州都督。
试想:被韩朝宗举荐的李适之官至左相,且系唐太宗李世民的曾孙,了局尚且如此悲惨,而韩朝宗本人也被贬为从四品下的“别驾”去世于贬所,倘若孟浩然随韩朝宗赴京,纵然被玄宗任用,其结果也是可想而知的!

开元二十五年(737)四月辛酉(十七),察御史周子谅因弹劾牛仙客非才,触怒玄宗。
玄宗“命旁边㩧(bó,击)于殿庭,绝而复苏;仍杖之朝堂,流州,至蓝田而去世。
李林甫言:‘子谅,张九龄所荐也。
’甲子(四月二十),贬九龄荆州长史。
”(《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四)周子谅是张九龄举荐的,因此坐“举非其人”之罪。
五月初八,张九龄到达荆州任上之后,便将孟浩然引入幕中:“署为从事,与之唱和。
”(《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文苑传·孟浩然传》)

孟浩然之以是进入张九龄幕府为从事,个中一个主要的缘故原由是为生活所迫。
孟浩然的物质生活条件比较差,这从他三十岁时写的《书怀贻京邑故人》诗中便已可见:“慈亲向羸老,喜惧在深衷。
甘脆朝不敷,箪瓢夕屡空。
”父母逐渐朽迈了,可是自己不仅没有什么美味给他们吃,就连基本的食品也不充足。
“喜惧在深衷”便是内心喜惧参半,典出《论语·里仁第四》:“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
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父母的年事不能不记住,一则为父母年高龟龄而喜乐,一则为父母身体朽迈而忧惧。
“箪瓢屡空”,典出《论语·雍也第六》:“子曰:‘贤哉,回也。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
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贤哉,回也。
’”孔子夸奖颜回是贤人,家里只有一只盛饭的竹筐和一个喝水的葫芦瓢,居住在简陋的巷子里,别人忍受不了那样的艰巨,而颜回却不因此改变自己的乐趣。
晋代陶渊明《五柳师长西席传》引用这个典故时又进了一层:“箪瓢屡空,晏如也。
”五柳师长西席不仅穷得只有饭筐水瓢,而且这饭筐水瓢还常常是空的,只管如此,他仍旧安贫乐道。
孟浩然说,自己这样生活艰巨也就罢了,可是让年迈体衰的父母过这样的日子那便是不孝了。
因此他说:“执鞭慕役夫,捧檄怀毛公。
感激遂弹冠,安能守固穷?当涂诉知已,投刺匪求蒙。

“执鞭慕役夫”,典出《论语·述而第七》:“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东汉郑玄阐明说:“富贵不可求而得之,当修德以得之。
若于道可求者,虽执鞭之贱职,我亦为之。
”(三国魏何晏集解、宋邢昺疏《论语注讲明经》第七卷)这个讲授有两个问题,一是将“富”解作富贵,则《论语》原文或作“富贵而可求也”,由于“富”和“贵”是两个不同的观点,富是钱财多,贵是地位高。
如果原文只有“富”没有“贵”,郑玄不当增字解经。
二是将“虽执鞭之士”解作“虽执鞭之贱职”,则《论语》原文或作“虽执鞭之事”,由于“士”不能解作“职”,只有“事”才能解作“职”,即“职事”。
西汉桓宽《盐铁论》卷四《贫富第十七》、唐李宗闵《随论下篇》、宋林希逸《庄子口义》卷六(《外篇秋水第十七》)、明王守仁《田州石刻》(《王阳明集》卷二十五外集七)、《永乐大典》卷一万三千一百三十九宋张师正《括异志》等,均引作“虽执鞭之事”(今本《括异志》卷五作“虽执鞭之士”)。

关于“执鞭之士”有几种不同的阐明,一是为国君驾车的人。
南朝梁皇侃《论语集解义疏》卷四引晋代袁乔注云:“执鞭,君之御士,亦有禄位于朝也。
”《汉语大词典》持此说,将“执鞭”解作“持鞭驾车”。
二是为君王出行时执鞭开道的人。
《周礼·秋官司寇第五》:“条狼氏掌执鞭以趋辟(避)。
王(周天子)出入则八人夹道,公(公爵国君)则六人,侯(侯爵国君)、伯(伯爵国君)则四人,子(子爵国君)、男(男爵国君)则二人。
”明陈士元《论语类考》(卷五)持此说。
三是执鞭为集市守门的人。
《周礼·地官司徒第二》:“凡市入,则胥(吏)执鞭度(杖)守门。
”清钱坫《论语后录》(卷二)说:“以求富之言例之,或从《地官》为长。
”杨伯峻师长西席《论语译注》沿袭此说,将“执鞭之士”译为“市场的守门卒”。
实在,孔子所说的“执鞭之士”,可以是这三种“执鞭”的任何一种,不必拘于哪一种,由于这些都是卑贱的职事。
孔子的意思是说,财富如果可以求得,即便是“执鞭”这样的下贱职事,我也去做。
如果不可以求得,那就从事我所喜好的。
孟浩然说自己很敬仰孔子的这种求富的态度,既然孔子都可以为了求得财富而“执鞭”,那我为了求得财富赡养父母而干仕谋官有何不可?

“捧檄怀毛公”,典出《后汉书》卷三十九《刘赵淳于江刘周赵列传·序》。
汉光武帝复兴的时候,有个庐江人毛义,字少节,家里贫穷,以孝行著称。
南阳人张奉因仰慕他的名声便去拜访他。
刚刚坐定,郡府征召的文书恰好到达,让毛义去做县令。
毛义就捧着文书进入闺阁,表现出喜悦之情。
张奉是个志向气节高尚的人,心里鄙视毛义这种见禄而喜的样子,仇恨自己不该来拜访他,便武断告辞拜别。
等到毛义母亲去世的时候,毛义便辞官守孝。
公府多次征召,他才去做县令。
后来又被选拔举荐为“贤良文学”,官府屡次派公车征召,毛义都没有去就任。
张奉感叹道:“贤人真是深不可测。
毛义先前接到官府征召的文书便表现出喜悦之情,那是为了赡养父母才降志屈尊任官的。
这大概便是人们所说的‘由于家里贫穷父母年迈,做官便不挑选官职’的人。
”孟浩然说,自己也像毛义一样,是由于家里贫穷父母年迈才钻营做官的。
况且我的心腹好友已经做官当政,我当然要弹冠相庆了,怎么还能恪守贫穷呢?“匪求蒙”,典出《周易·蒙》“匪我求童蒙”,不是我请教无知屈曲的人。
孟浩然用这个典故解释自己只乞求当政的心腹,而不向不心腹的人投名片,即不乞求不心腹的人。
孟浩然三十岁的时候生活就如此穷苦,晚年又体弱多病,生活更加穷苦不堪,杜甫在《遣兴五首》(其五)的诗中感叹道:“吾怜孟浩然,裋褐即永夜。
”孟浩然穷得连被子都没有,只能披着一件粗布短袄度过那寒冷漫长的冬夜。
在这种极度穷苦的情形下,心腹老友张九龄聘他到幕府为从事,他也就贫不择官了。

孟浩然进入张九龄幕府,还有另一个主要缘故原由,那便是求仕之心未泯。
封建时期的士子多以济世之才自大,当君主昏庸无道时,他们认为是奸臣荧惑所致。
这时他们每每不是选择退隐回避,而因此“板荡诚臣”自许,不顾安危地去匡君辅国,由于这是忠臣的天职。
正如屈原《离骚》所云: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

岂余身之殚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忽奔忙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

那些结党营私的小人都在梦想享乐、苟且偷安,国家政治阴暗、出息渺茫、险阻重重。
我屈原难道害怕自身遭受灾殃吗?我是担心君主的车子倾覆。
因此我匆忙地在君主的车子前后奔波,为的是让君主能够遇上圣明先王的步伐。
君主却不能体察我的一片忠心,反而听信谗言对我发怒。
我明知道忠言会招来灾害,但却不忍心放弃。
我指着上天让它作见证,我的一片忠心完备是为了君主的缘故。

孟浩然对唐玄宗,也有屈原对楚怀王那样的忠实和情怀,他也想实现自己匡君报国之志。
当时唐朝宰辅大臣的升升降降也是常事,宰相一样平常三五年就会更替,张九龄虽然被贬谪,但说不定哪天又会官复原职。
到那时,他幕府中身边的人就会随着升迁,这对晚年的孟浩然来讲可能是末了的机会,当然不容错过。

来到张九龄的幕府做从事之后,孟浩然对朝廷的底细理解得更多更透了。
玄宗年事已高,将政事都交给了李林甫,且“任之不疑,林甫善养君欲,自是帝深居燕适,沉蛊衽席”(《新唐书·李林甫传》)。
李林甫“性阴密,忍诛杀”,排斥异己,抑低文士,重用武将,凡是有可能晋升宰相的职位,都由武将充任。
由于武将没有文化,大多不识字,当然也就不可能擢升为宰相,李林甫的相位也就不会动摇。
这样一来,张九龄的复起当然也就无望了。
且张九龄早已勘破世事,萌生了隐退的动机。
孟浩然的空想再次破灭了,于是提出辞职,张九龄再三挽留。

开元二十七年(739)年初,沔州(今湖北汉阳县)刺史兼山南东道采访使宋鼎来荆州公干,顺便看望张九龄和孟浩然。
宋鼎曾任襄州刺史,与孟浩然是好友。
孟浩然陪同宋鼎登览新建的荆州城北门楼,宋鼎赋诗(今不传),孟浩然赓和作《和宋太史北楼新亭》诗,借以表达辞职的意愿,亦有要求宋鼎为自己关说之意:

返耕意未遂,早晚登城隅。
谁谓山林近,坐为符竹拘。

丽谯非改作,轩槛是新图。
远水自嶓冢,长云吞具区。

愿随江燕贺,羞逐府僚趋。
欲识狂歌者,丘园一竖儒。

墨客说,返回家乡耕种隐居的意愿未能实现,我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惆怅地登上城墙的谯楼。
谁说隐居的山林很近呢?我却被留在刺史幕府中为公务所拘羁,不得脱身进入山林隐居。
“符竹”,即竹使符,共五枚竹箭,长五寸,上面镌刻篆书,剖为两半,一半交给履新的郡守,一半留在朝廷,朝廷发兵叮嘱消磨青鸟使的时候,带着一半符竹,与郡守的另一半符竹合符之后,才能听受义务,跟虎符的浸染类似,后以“符竹”指代郡守的权益。
壮丽的谯楼不是原有谯楼的修葺,而是重新建造的,栏杆上都绘了新的图画。
汉水从远远的嶓(bō)冢山流出,浓云连绵不断吞没了太湖。
我甘心随着江上的燕雀来庆贺,却羞于跟在幕府臣僚后面恭谨地小步奔忙。
要知道散发疯歌的人,是在家园隐居的迂腐儒生。
“狂歌客”,纵情放歌的人,这里也是作者自况。
《后汉书》卷五十三《申屠列传》:“前人之隐,遭时则放声灭迹,巢栖茹薇。
其不遇也,则裸身大笑,被发狂歌。
”古人隐居,碰着好时势,就舍弃名声,隐遁行迹栖居在巢穴中,采食野菜充饥。
如果遇不到好时势,就赤裸着身子大笑,披散着头发狂歌。

张九龄见孟浩然去意已决,不便再强留。
于是,孟浩然又回到了瓮牖绳枢、四壁萧条的家,成了率意“狂歌”的“丘园一竖儒”。

夜已经很深了,孟浩然披裹着粗布短袄靠在屋角的床头上,久久不能入睡。
这时,表面刮起了风,下起了雨,风雨奏乐着窗户,寒意更重了。
与此相似的情状,南唐李后主李煜在《浪淘沙》中叹曰:“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奈五更寒。
”可是,孟浩然的门窗上哪有什么“帘”?床上哪有什么“衾”?别说“罗衾”了,就连杜甫家里“布衾多年冷似铁”的“布衾”都没有。
与此相似的情状,南宋李清照在《声声慢》中叹曰:“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可是,孟浩然又哪里去寻什么“淡酒”?然而,此时的孟浩然思考的却不是自身的寒冷,也不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空想,而是国家和民族的出息。
屈原的《离骚》,断断续续地萦绕在他的脑际: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日月运转迅速一直,春秋变换循环替更。
想到草木凋零,更担心国君衰迈,不能振兴。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

昔日夏禹、商汤和周文王的风致之以是纯洁完美,是由于有浩瀚的贤人在他们的周围辅佐,并非只任用少数几个人。
就像各种喷鼻香草繁茂地成长在园圃中,并不是只栽种蕙和茝(chǎi)。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希望喷鼻香草都能成长茂盛,等到花儿盛开时我也能被收取。
纵然我自己枯萎凋落也没什么值得忧伤,令人酸心的是浩瀚喷鼻香草的花朵都被风雨摧残挥霍——浩瀚的人才被贬被杀,国祚堪忧。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长长嗟叹止不住泪水潸然,可怜公民多难多难,生活困难。

已矣哉!

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算了吧!
既然国家没有人赏识我,我又何必怀念首都呢!
既然空想的政治没有人可以协商,我就要追随彭咸那样的归宿——富商大夫彭咸,因直谏不听,便投水而去世。

这时,一位高冠陆离的老者从孟浩然得面前飘然而过,孟浩然定睛一看,不觉诧异道:“这不是屈原吗?”于是追随而去。
可是,无论怎么追,屈原总是在前面的不远处。
孟浩然紧追不舍,一贯追到汨罗江边,屈原不见了。
孟浩然正要跳江,一群小鸟忽然劈面飞来异口同声地啼叫:

“不要跳!
不要跳!

孟浩然便收住了脚步,这时另一群小鸟又飞过来啼叫:

“怕去世鬼!
怕去世鬼!

孟浩然心想:“说我是怕去世鬼?笑话!
我孟浩然倘能追随屈原而去世,虽去世犹荣!
”于是,纵身跳入汨罗江:“哇!
好冷啊!

原来是南柯一梦。
天已经亮了,鸟儿仍在四处啼叫。
孟浩然随口吟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明人徐学夷在《诗源辨体》(卷十六第十二条)说:“浩然五言律诗兴象玲珑,风神超迈”,“乃盛唐最上乘”。
实在,不惟五律,五绝的《春晓》同样是“兴象玲珑,风神超迈”,同样是“盛唐最上乘”。
这里的“风雨”“花落”,都是兴象,既是自然的“风雨”“花落”,更是社会政治的“风雨”“花落”。
“花落知多少”与《离骚》的“哀众芳之腌臜”,有同工异曲之妙,但又不像《离骚》的沉郁悲戚,而因此清雅超绝写悲戚之情,这是借鉴了《诗经》以乐写哀的笔法。

《诗经·小雅·采薇》,是戍卒在战后归家途中写的诗,末章抚今追昔,悲喜交加:“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墨客以春天杨柳依依的乐景,写当时抛家出征的生离去世别;以冬天雨雪霏霏的哀景,写如今侥幸生还的无比喜悦。
清王夫之《薑斋诗话》说这几句是:“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
”当我们理解了孟浩然的生活阅历、思想进程和《春晓》的写作背景之后,再来读这首诗,一定也会倍增哀痛的。

孟浩然的家乡襄阳,属古代楚国,而屈原则是楚国人的骄傲,当然也是孟浩然的骄傲。
而屈原的学生、楚辞大家宋玉的故乡鄢(今湖北襄阳宜城)是楚国的皇城,间隔孟浩然的祖宅涧南园不过六七十里。
孟浩然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常常与襄阳的士子们举行诗会,大家的空想便是再现“屈宋英声”。
因此,孟浩然的思想和操行都有屈原的影子,他的诗作也深受楚辞特殊是《离骚》的影响。
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孟浩然确是襄阳的小屈原,而《春晓》便是一首微型的《离骚》。

作者为中国教诲发展计策学会传统文化专业委员会学术委员、文史学者

栏目主编:王多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曹立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