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清人词选,至吴藻篇,一首咏红词,高度凝练概括描写了宝黛爱情的发展、发展,直至毁灭的全过程,情深意浓,让人感慨万千。
全词如下:

《乳燕飞》(读红楼梦)

欲补天何用。
尽销魂、红楼深处。
翠围喷鼻香拥,騃女痴儿愁不醒,日日苦将情种。
问谁个、是真情种。
顽石有灵仙有恨,只蚕丝、烛泪三生共。
勾却了、太虚梦。

喁喁话向苍苔空。
似依依、玉钗头上,桐花小凤。
黄土茜纱针言谶,消得美人心痛。
何处吊、埋喷鼻香故冢。
花落花开人不见,哭东风、有泪和花恸。
花不语,泪如涌。

她是清代著名女词人精诗词擅绘画将生平活成了红楼梦的样子

词作情绪抒发深奥深厚浓郁,初读之下,觉得不过是对书中经典情节的深情再现。

“喁喁话向苍苔空”,写的是第二十六回,黛玉至怡红院,拍门被拒,不顾苍苔露冷,悲悲戚戚独自垂泪的情景;“黄土茜纱针言谶”,回顾的是第七十八回宝玉诔晴雯事;“何处吊、埋喷鼻香故冢”,写的是黛玉葬花。

实在不然。

如果我们理解词作者的平生遭际,就不会把这首词当做普通的《红楼梦》读后感来看了。
与其说这是一首悼红词,倒不如说更像是词作者借他人之酒浇自己胸中块垒。

让我们来看一下词作者的平生。

婚前:她是傅秋芳

吴藻,清代著名女词人,自号玉岑子,家住杭州市仁和县城东的枫桥旁。

吴藻的父亲是当时富甲一方的丝绸商,又对风雅之事特殊感兴趣,因此自小就重金聘请了名师教爱女读书习字、作诗填词、弹琴谱曲、绘图作画。

在吴藻的时期,《红楼梦》已经是超级脱销书了,自然也是她的课外必读书首选。

自小便饱读诗书,又经名师指示,极富才情的吴大才女,自视甚高,又受言情小说的影响,当然是如黛玉一样平常,要觅一宝玉般的才子心腹,才肯婚配。

无奈在当时的小小仁和县,似这般才貌双全的高配男子,自是难找,以是吴大才女一贯拖延至二十二岁,才委委曲屈嫁给了同城丝绸商黄家的公子。

她的这段大龄剩女的婚配史,很自然让我们遐想到《红楼梦》里傅秋芳的遭遇:

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闻人传说才貌俱全,虽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因此连忙命让进来。
那傅试原是暴发的,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妹要与豪门贵族结姻,不肯轻意许人,以是延误到如今。
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
争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

外家夫家都是贩子,满脑筋的买卖经,满腹才华的吴藻,最喜好的是作诗填词之类的风雅事,婚后的丈夫,却只认得账簿,自然连当她的读者都不合格,更不要说知音。
所幸,丈夫对她的文学才华、文艺创作,佩服的五体投地,还无条件大力支持。

婚后:她是绅士

婚后不久,吴藻通过丈夫,还有闺中好友,开始打仗到社会上的一些文人才子,她的词作,逐步开始传到当时杭州城的文人才士们的手中,他们对她的才华击节称赏。

此后不久,吴藻开始应邀参加杭州城的一些文人学士们举办的诗文酒会。

为了更便于参加诗文聚会,吴藻开始大胆考试测验女扮男装。
换上儒巾长袍,配上高挑的个头,再加上手执折扇,她俨然是一个翩翩美少年。

有一次去风月楼喝花酒,一个林姓歌妓竟对她情有独钟,她也以男子身份欣然为她作词道:

珊珊琐骨,似碧城仙侣,一笑相逢淡忘语。
镇拈花倚竹,翠袖生寒,空谷里,想见个依幽绪。
兰针低照影,赌酒评诗,便唱江南断肠句。
一样扫眉才,偏我清狂,要消受美男心许。
正漠漠烟波五湖春,待买个红船,载卿同去。

吴藻婚后十年的这段魏晋绅士般任性放诞、彻底放飞自我的生活办法,很随意马虎让我们想到《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史湘云的那句名言:

你知道什么!
“是真绅士自风骚”,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
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再看前文所述史湘云的打扮:

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喷鼻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牢牢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麀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标致了些。

书中这个小子打扮、豪饮豪睡(醉卧芍药裀)、大说大笑的史湘云,婚后的吴藻,在丈夫的无条件支持下,生生把小说情节都逐一搬演到了现实生活中。

吴藻的恩师陈文述评价她说,“前生绅士,今生美人”,我们倒以为,婚前的她,是美人,也是才女;婚后的她,既是美人、才女,也是绅士。

只是,这样惬意的生活,只维系了十年。
十年后,丈夫一病而亡。

余生:她是史湘云

中年丧夫的吴藻,膝下亦无一男半女,她开始怀念起这个一辈子都不懂她,却终其生平都敬她爱她护她的丈夫,这个背后深爱了她生平的男子。

她平生第一次为他写词:

门外水粼粼,春色三分已二分。
旧雨不来同听雨,薄暮,同窗夜语幼年我。
小病自温存,薄暮飞来一朵云。
若问湖山消领未,琴样樽,不上兰舟只待君。

原来,一定要等到永久失落去了,她才知道,那个要和她执子之手、相携到老的人;那个伴她西窗共剪烛、同上兰舟的人;那个在她病榻前,嘘寒问暖、端水递药、永夜相伴的人,这生平,都再也不会回来了。

生命里所有的美好,她都已错过,虽然她还只有三十二岁,却已走到了人生的晚秋,从此她的生命里,再也没有春天了。

丧夫后的吴藻,后来独自一人,移居到人迹稀疏的南湖僻静处,守着湖畔大片梅花林,悄悄读着唐诗宋词法华经,过着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

在南湖幽居期间,她将自己的词作逐一整理出来,编成了两本集子,一是《花帘词》,网络的是她三十岁以前的词作;一是《喷鼻香南雪北词》,在道光二十四年刊成,汇入了她三十岁往后的作品。

因了这两本词集的刊行,吴藻的芳名远振大江南北,而她仍独自一人,悄悄守着南湖,潜心修习佛法。

中年丧夫,后独守空斋,晚景悲惨的吴藻,竟和小说中的史湘云,先是嫁与王孙公子卫若兰,后卫若兰又因病早逝的悲剧命运惊人的同等。
且看和史湘云有关的那首《乐中悲》: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
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豪杰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
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
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
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该,何必枉悲哀!

若没有这如花容颜,满腹诗书,绝世才情,若不过是成长于富庶江南,商贾之家的平凡女子,她这一世,亦未尝不可以,轻易便能过上儿女绕膝、相夫教子的少奶奶式的安稳富余的生活。

三十多年漫长悲惨的孤苦余生,她或许也会在无数个午夜梦回的秋雨之夜,耳听窗外,芭蕉叶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无限凄哀的低低道一句,我要这聪明有何用?我要这绝世才情有何用?

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苦处十年灯,芭蕉叶上几秋声!
欲哭不成还强笑,讳愁无奈学忘情,误人犹是说聪明。

清咸丰十一年,太平军占领杭州。
当时,吴藻和张应昌的密友魏谦升、周琴夫妇同居杭州城内。

张应昌《烟波渔唱》集中有一首《南歌子》,题词中说:未几,皆罹劫难,女史兄弟(指吴藻、茝喷鼻香)并亡。

有人预测,吴藻可能去世于这一年的冬十仲春,太平军攻入杭州城之后。
据《杭州府志》卷八十五载:

(咸丰)十一年冬十仲春,大雪兼旬。
平地高五六尺,山中几数丈。
居民避寇山中,无处觅食,饿毙无算。

年迈体衰、避乱山中、形单影只的一代才女吴藻,可能便是在“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大雪纷飞的寒冬十仲春,去世于这场战役的年夜难中。

那一年她六十四岁。
自三十二岁中年丧夫后,她独自一人,又活了三十二年。

吴藻,字苹喷鼻香。
或许,有风起于青萍之末,她便是喷鼻香菱口中,那一缕似有若无却又沁人心脾的荷叶喷鼻香。

她是佳人,她是才女,她亦是薄命人。
她爱读红楼,却怎知,卿本红楼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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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午梦堂主,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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