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正 | Sakura286
作甚“对写法”?明明是自己思念对方,却偏偏去抱负对方思念自己。以己思人,是实写;以人思己,却是虚写。虚实结合之中,暗含一点心有灵犀,以达两情相悦、两心相思之境——这便是对写法的精髓。
唐人多天才,常以对写法入句,个中不乏名篇。王维思念山东兄弟,不写自己乡愁难耐,只道“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白居易在邯郸旅社潸然泪下,嘴里念叨的只是“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但笔者以为,对写法之千古奇篇,还首推杜甫之《月夜》。奇在何处?通篇思妻,却无一字写思妻,皆从妻处落笔,反将自己的思念抒发得淋漓尽致。下面我们以此诗为例,来品读一下唐诗中对写法的妙处。
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喷鼻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公元756年春,安禄山由洛阳攻潼关。六月,长安失守,玄宗逃蜀,叛军入白水,杜甫携家逃往鄜州羌村落。七月,肃宗在灵武(今宁夏灵武县)登基,杜甫获悉即从鄜州独身只身奔向灵武,不料途中被安史叛军所俘,押回长安。八月,作者被禁长安望月思家而创作此诗。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为何开篇不写自己看到的“长安月”,却写妻女看的“鄜州月”?这便是对写法的根:移主为客,对面落笔。长安失守时,我总与你在胆战心惊中遥望“长安月”,祈祷叛军退去;而今叛军未退,我也被俘,只留你独身一人,依然痴痴望着玉轮。
前后比拟,妻子清苦孤独的形象跃然纸上。但不要忘却,囚禁于长安的墨客,又何尝不是孤苦伶仃?这便是对写法的妙处——言彼及此,一语双关。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想想远在鄜州的儿女,年纪尚小,不懂人事,只知道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哪里知道长安危难、浊世凶险,一个不留神,便可能天人永隔?
儿女不懂,妻子却懂。儿女不知愁,妻子却愁摧肺肝。因此牙牙学语的儿女,在月光下越是活泼欢快,倚栏望月的妻子就越是悲苦,由于无人能分担她的忧闷。以乐写哀,哀上加哀。
但妻子尚能抱一抱儿子、哄一哄女儿,囚禁于长安的墨客,连一个认识的朋友都没有,谁又能分担他的忧闷?他只能遥遥望月,祈祷安然。两下对照,落笔虽在妻子,实际最悲苦的,还是墨客自己。
“喷鼻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在墨客的抱负里,深夜的雾气打湿了妻子的云鬟,清冷的月光如霜般覆盖着她的玉臂。真的是这月夜凄冷湿润吗?实在是妻子心中的悲苦,折射在了景物中,所谓“以我睹物,物皆着我之色彩”。
而再仔细一想,真的是妻子心中悲苦吗?妻子在鄜州,谁又能得知她是什么心境,统统不都是作者抱负出来的吗?因此真正的悲苦,来自被囚禁长安的墨客,他的悲苦虚构出“云鬟湿”“玉臂寒”的妻子形象,又折射出一个凄冷湿润的鄜州月夜来。如此情景交融,主客颠倒,一番心境,百转千回,使人随之愁肠百结。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如此的愁苦,该如何抑制?墨客被自己的抱负压垮了。他前思后想,无能为力。叛军雄踞,远隔千山,他一介小吏,又如何能旁边这浊世?于是现实中的无奈,墨客终极只能以抱负中的甜蜜来化解:有一天,我会和你一起倚靠在帷幔边,让甜蜜的月光,照干我们脸上的泪痕。
至此,全诗终了。妻之思我,全在我虚构抱负中;我之思妻,又在虚构抱负之外自然呈现。全篇虚写,如月光夜雾一样平常飘忽唯美。对写法完美呈现了“心有灵犀,两情相悦”之意,却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诗圣之笔力,已臻于化境,读之怎能不击节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