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拂去了几度月光，百乐汇已青苔斑驳。不知消散了几度云烟，老上海已成为黑白电影里的风景。统统，都烟一阵雨一阵，早已随着风骚雨打风吹去，半入江风半入云了。
可是，总放不下的，仍是老上海的旗袍。
一贯固执地以为，旗袍，是属于老上海的，是属于黑白电影的时期，是属于十里洋场的，是属于留声机里放出的忧伤的音乐的。
当音乐响起，一袭旗袍，裹一段风采，裹无边俏丽，将从千年古典中走出的女子，将从唐诗宋词里走出的女子，很典雅地捧出，如云儿托月一样平常，一时，醉倒了薄暮，也醉倒了全体大上海的历史。
由于有了旗袍，上海多了几许风采。
由于有了旗袍，上海多了几份浪漫。
是谁制造了旗袍，就那么大略，那么流畅；就那么大胆，那么蕴藉；就那么淡雅，又那么媚人。本日，我们已不能称旗袍为一件了，称为一袭，仿佛不是穿在身上，而是裹在身上。
这一裹，就裹出了老上海的无边月色。
这一裹，就裹出了我们对老上海永久也拂不去的影象。
阮玲玉的一袭旗袍，并不华贵，非丝非绸，平常布料。可是，第一次看到阮玲玉穿着旗袍的照片，看了那旗袍，还有那张净水一样平常的脸儿，心里只有一个觉得——绝配。
那种淡雅的美，还有那烟雾迷蒙的眼力，只有一袭旗袍在身，走过十里繁华，走过笙箫声声的小雨，才能给人一种“烟笼寒水月笼沙”的觉得。
阮玲玉是旗袍之殇。
而旗袍，则是旧上海之殇。
最怕听周旋的《夜上海》曲子，那声音一波一折的，如丝绸在灯下幻化着五彩；如一个精灵，离隔花树，在柔柔地诉说着情话。
这支歌很美，美得真能让人断肠。
现在，称别人的歌声美，总说对方是金嗓子。周旋唱《夜上海》的时候，那嗓子不是金的，是玉质的，是水晶的，仿佛让人能看到，那一个个音符是若何流畅地浮荡出来，飘洒到空中的。那时，周旋穿着旗袍，在舞台上轻盈地舞着，幽美地唱着，一个上海滩，就沿着那一颗颗透明的音符，走进天下走近岁月，一贯走到现在，还将走向未来。
一个旧上海，也就拂去几十年的岁月尘埃，一步步走来，逐渐活泛，逐渐让人留恋。
周旋留下的照片，很少有不穿旗袍的。
她很纯，如一粒露珠，晶莹剔透。旗袍穿在她的身上，就如一片田田的荷叶，渲染那粒露珠，让它更纯，更净，更亮。她的头发微微打着卷，微微地披着，如一团乌云，渲染圆月一样平常的一张脸儿。
这种发型，和旗袍相配，成为旧上海的标志。
这些，也成为周旋的标志。
张爱玲穿着旗袍，则有一种冷傲，如驿外断桥边的一树梅花，美，却清冷。正是这种冷傲，成了旗袍的另一种版本，另一种样式。尤其是她的一张照片里，旗袍裹体，丝质面料，模糊闪光，如水光颠簸。旗袍是玄色镶边，领子长长束上去，将长长的脖子衬得格外细长，格外精细，如白天鹅在仰望着蓝天白云，在轻盈地鸣叫。
她右手撑在腰上。为什么要撑在腰上呢？自然地垂放着，会更好的。
这张照片，成为张爱玲的经典，也成为老上海的经典。
她在一篇名为《爱》的文章中，写一个红颜女子的遭际：女子十五六岁吧，倚着一树桃花，一个青年男子时时经由。那一天，青年男子再次经由时，她呼唤道：“噢，你也在这里吗？”后来，经由了人间沧桑，老来，她仍旧记得，那一个下午，一树桃花正开着，她倚在桃树下，对着那个经由的年轻男子说：“噢，你也在这里吗？”
文中说，老来，女子仍记得，她当时穿着月白的衫子。
那么，月白衫子下套着的呢，当然是旗袍了。
民国女子，尤其是大上海的女子，无论女孩，还是少妇；无论学生，还是职员，都是一袭旗袍。有时，在旗袍的表面套一件薄薄的衫子，或一条针织的坎肩，有的还搭着一条围巾，从小巷里一步一步走出来。
小巷深处，有老阿婆长长的叫卖声。
小巷深处，有小孩的嬉闹声。
小巷深处，一树桃花红了，一树梨花白了。
年轻女子，在老上海的街道上，在斜飞的小雨里，一步步走过，上了黄包车，或者电车，一贯走向远处，或是去读书，或者干别的事情。
有时，面对着民国女子的旗袍照片，让人一时恍惚，是旗袍造就了旧上海的女子；还是旧上海的女子，造诣了旗袍。从古诗词里一起走来的女子，溘然和旗袍相遇，竟然让旧上海溘然变得异彩纷呈起来，让本日的人面对照片，仍心神往之。
旗袍，裹出了中国女子柔媚的曲线。
旗袍，衬托出中国女子颀长的身姿。
旗袍，让中国女子美得如一尊青花瓷，让人不忍触碰，乃至不忍心注目。
尤其是一个开叉，镶上花边，从此，一代女子从封闭守旧，走向了爽朗开放，走出了自傲大方，走出无边的月色风光。
这些，险些是一夜间在旧上海完成的。
从此，旧上海不再是一片铁灰，不再是一片冷硬，不再是封闭守旧去世板教条。从此，旧上海莺歌燕舞鸟语花香。从此，文人笔下旗袍飘荡，墨客歌词春暖花开。
从此，无论风里雨里，旧上海都给人一片亮色，给想象一片俏丽。
高跟鞋是泊来品，可是，它仿佛便是为旗袍制造的，仿佛便是为旧上海的女子准备的。上海，当时接风气之先。因此，高跟鞋和旗袍，在旧上海首先完成了富丽结合。
没有旗袍，高跟鞋将清冷寂寞，门掩薄暮。
没有高跟鞋，旗袍将少了韵味，少了柔媚。
当旧上海的女子，穿一件旗袍，着一双高跟鞋，款款地走过上海的小弄堂，走在街道上时，首先点燃的是墨客的激情，还有他们的想象。戴望舒的《雨巷》里，一个诗人，夹着一本线装书，撑着伞，走在寂寥的小巷里，一个丁喷鼻香般的女子，带着太息般的目光，从他身旁无声而寂寞地走过。
每次读着这首诗，总有一幅画面在面前浮现：这女子一定是一袭旗袍，一双高跟鞋，鞋声橐橐地走过，一贯走向远处，走向颓圮的粉墙。
这，是旧上海老弄堂里每天发生的故事。
这，是旧上海每天上演的情景剧。
旧上海的女子有一种典雅，与旗袍的文雅相吻合；旧上海的女子自然爽朗，与旗袍的张扬正是相称；旧上海的女子有一份婉约，穿着旗袍，给人一种“人比黄花瘦”的柔媚；旧上海的女子有一段清闲，穿着旗袍，清清爽爽，能走出一起的风景。
百年历史，弹指而过，老上海走入照片中，走入岁月云烟里。
百年纪月，白驹过隙，旧上海的女子，穿着旗袍高跟鞋，一步一步，平平仄仄，走向韶光的那边，走向天涯芳草的那边，走出我们的视野。
（作者为全国有名作家，现供职于陕西省山阳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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