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墨客
李清照(1084-1155),号易安居士,济南章丘人。其父李格非为东坡门下士,母亲为状元王拱辰孙女。十八岁时与太学生赵明诚成婚,时赵父为吏部侍郎,后进左丞相。元佑党争时父罢官,蔡京当权后赵父卒,两人屏居乡里十年,雅好字画金石的搜集整理。靖康后流寓南方,赵明诚病去世,晚景悲惨。李清照为婉约词人之一大宗,论词强调协律,崇尚典雅,提出词“别是一家”之说。今存词四十余首,清词丽句,最善白描。诗留存不多,感时咏史,情辞年夜方。后人有《漱玉词》辑本。
李清照《摊破浣溪沙》:花有千重,心有千千结
江弱水
鲁迅不填词,但却翻译过日本汉学家铃木虎雄的一篇文章,叫《利用口语的填词》,大概是很推崇铃木的一个说法吧:填词要参用“雅语”与“口语”,“雅语六分,口语四分”,词多佳作。
李清照的《永遇乐》,该当是“雅语六分,口语四分”吧?首先,精心熬炼的书面语如“落日镕金,暮云合璧”“染柳烟浓,吹梅笛怨”,都是李清照善于的骈体四六的雅语。“染柳烟浓,吹梅笛怨”若不论格律和韵律,照正常的语序该当是同“落日镕金,暮云合璧”一样的“浓烟染柳,怨笛吹梅”,可那就重复而单调了。由此可见李清照多样化的句法手段。等到“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便是新鲜活泼的口头语,属于“以平凡语度入音律”,尤难堪得。
张端义《贵耳集》评李清照词,道是“炼句风雅则易,平淡入调者难”,诚哉斯言!
我们来读一首她的《摊破浣溪沙》:
“
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姿精神如彦辅,太光鲜。 梅蕊重重何俗甚,丁喷鼻香千结苦麄生。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
这首词咏桂花。起手便写其蕊如金,其叶似玉。一“揉”字,一“剪”字,精确不移。“揉”蕊成“点”,“剪”叶为“层”,状桂花至工切。可是,这才是李清照炫技的开始。
“风姿精神如彦辅,太光鲜。”西晋绅士乐广,字彦辅,《晋书》上说他素性冲约,神姿郎彻。乐广与王衍齐名,“天下言风骚者,谓王、乐为称首焉”,但王衍自认为比不上乐广。《世说新语·品藻》有“王夷甫太光鲜,乐彦辅我所敬”的话,李清照的用典出自这儿,但她把两人记错了,以为“太光鲜”的是可敬的乐彦辅。“光鲜”一作“解明”,都是聪明、精明的意思,李清照却移花接木,用作亮丽之义。
在《词论》中,李清照曾批评秦不雅观词“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非不妍丽,而终乏富贵态”,黄庭坚词“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故实即典故,可见李清照认为用典可以增加文本的深度与厚度。这个典故,她记错了,却不算用错,由于不像黄庭坚用经史中的生字,而是用了条记里的隽语,显得风神朗秀。
从形状色彩,到风姿精神,然后通过比较,写桂花的品质格调,却出之以口语,若加上当代标点那便是:“梅蕊重重何俗甚?丁喷鼻香千结苦麄生!
”“麄”同“粗”,“生”是形容词词尾,是唐以来的俚语。(如伪托李白写杜甫的“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太瘦生”可不是太瘦的后生;被鲁迅说成唐人盯梢诗的张泌《浣溪沙》,末句的“依稀闻道太狂生”,“太狂生”也不是太狂的小子。径直便是太瘦,太狂。)
李清照拿桂花来打压梅花与丁喷鼻香,真是野蛮无理。你说丁喷鼻香因多苞而糙,倒也罢了;说梅花因多蕊而俗,何以服众?桂蕊难道就比梅蕊少很多?何况李清照咏梅篇什很是不少。实在这都是蓄势,为了引出末了的两句:
“
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
愁人的梦,千里的梦,那该是思乡的梦,有情的梦。好梦留人睡,却被桂子的浓郁的喷鼻香阵熏醒。正待责怪于它,它却无辜地连续散发着喷鼻香气。桂花呀,你怎么不懂人家的心思呀,你真是无情呀!
无情是贬斥么?不是,是薄嗔的语气,善意的埋怨。桂花既然“风姿精神如彦辅”,那便是《晋书·乐广传》讲的,“清己中立,任诚保素而已。时人莫有见其际焉。”莫见其际,即不辨涯涘,是襟怀宽广、言语蕴藉的意思。李清照对付桂花的意见是同等的,其《山花子》曰:“终日向人多蕴藉,木樨花。”
这首词,措辞上领悟了多重元素,有精髓精辟的雅语,有近俗的口语,还有典重的故实。或许会有人说,严格意义上,此词高下阙开头的两个对仗,并不工稳:
“
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
梅蕊重重何俗甚,丁喷鼻香千结苦麄生。
是呀!
“万点轻” 如何对“叶层层”?“重重”如何对“千结”?这不是禹跳汤偏么?可是,各位看官,写得一手俊秀骈文的李清照,对个好对子还不随意马虎么?如果她对不好,那便是故意的。为什么故意要这样似对非对、半对半不对呢?我想,李清照不屑斤斤于妃黄俪白的对仗,她嫌对仗太板结,她要化凝滞为灵动,使语势能流走。
再说,细看这两个对句,彷佛是遥相呼应:“层层”与“重重”,“万点”与“千结”。也便是说,前面用了“万点”对“层层”,后面再用“千结”对“重重”。无以名之,叫它丫叉对法吧。
——得有多少智力与生理的余裕,才能这么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