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侄文稿》是一篇椎心泣血的文稿,笔墨包含着一些极度悲痛的东西,如果我们的知觉系统还没有变得迟缓,那么它的字字句句,都会刺痛我们的心脏。
嫡黄花之后,纵然我面对的是《祭侄文稿》的复制品,却依然可以被它带回到当年的书写现场,通过对书写痕迹的辨识,“复盘”当时的书写过程。

《祭侄文稿》卷(局部),颜真卿在涂改处加写了一行小字。

七次蘸墨

包含雷霆般的力道

颜真卿祭侄文稿三百字泣血文稿仅七次蘸墨

我们可以瞥见,《祭侄文稿》全篇全文近三百字,却只用了七次蘸墨。

我们数一下:

第一笔蘸墨,写下:维乾元元年,岁次戊戌,玄月庚午朔,三日壬申,第十三叔银青光禄夫、使持节蒲州诸军事……

第二笔蘸墨,写下:蒲州刺史、上轻车都尉、丹杨(阳)县开国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于亡侄、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曰。
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兰玉……

第三笔蘸墨,写下:每慰民气,方期戬谷。
何图逆贼闲衅,称兵犯顺……

第四笔蘸墨,写下:尔父竭诚,常山作郡。
余时受命,亦在平原。
仁兄爱我,俾尔传言。
尔既归止,爰开土门。
土门既开,凶威大蹙。
贼臣不救,孤城围逼……

第五笔蘸墨,写下:父陷子去世,巢倾卵覆。
天不悔祸,谁为荼毒。
念尔遘残,百身何赎。
呜呼哀哉!
吾承天泽,移牧河关。
泉明比者,再陷常山。
携尔首榇,及兹同还。
抚念……

第六笔蘸墨,写下:摧切,震悼心颜。
方俟远日,卜尔幽宅……

第七笔蘸墨,写下:魂而有知,无嗟久客。
呜呼哀哉!
尚飨!

这是一篇椎心泣血的文稿,笔墨包含着一些极度悲痛的东西,如果我们的知觉系统还没有变得迟缓,那么它的字字句句,都会刺痛我们的心脏。
在这种极度悲痛的使令下,颜真卿手中的笔,险些变成了一匹野马,在旷野上当仁不让地狂奔,所有的荆丛,所有的陷阱,全都不在乎了。
他的每一次蘸墨,写下的字迹越来越长,枯笔、涂改也越来越多,以至于到了“父陷子去世,巢倾卵覆”之后,他连续书写了靠近六行,看得出他伤痛的心情已经不可遏制,这个段落也是全体《祭侄文稿》中书写最长的一次,虽然笔画越来越细,乃至在涂改处加写了一行小字,却包含着雷霆般的力道,虚如轻烟,实如巨山。

笔法散乱

却有不可撼动的庄严

《祭侄文稿》里,有对青春与生命的怀悼,有对山河破碎的慨叹,有对战役狂徒的谩骂,它的感情,是那么繁芜,繁芜到了不许可颜真卿去考虑他书法的“美”,而只要二心坎情绪的倾泻。
因此他书写了中国书法史上最繁芜的文本,不仅它的情绪繁芜,连写法都是繁芜的,仔细看去,里面不仅有行书,还有楷书和草书,是一个“跨界”的文本。
纵然行书,也在稍纵即逝间,展现出无穷的变革。
有些笔画明显因此笔肚抹出,却无薄、扁、瘦、枯之弊,点画粗细变革悬殊,产生了干湿润燥的强烈比拟效果。

本日的书法家写字,要考虑布局,考虑节奏,考虑笔法,考虑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像一个演员,在拍摄时总要考虑自己的哪个角度最好看,总之始终在考虑自己,而不是考虑“角色”。
真正精彩的书写者是不考虑别人的目光的,乃至连自己也不考虑。
像苏东坡所说,“无意于佳乃佳耳”。
王羲之在酒醉之后写出《兰亭序》,颜真卿在巨大的悲痛中写下《祭侄文稿》,这些书帖之以是成为传世精品,是由于他们在书写的时候,书者是忘却了自己,也忘却“书法”这件事的。
尤其是这篇《祭侄文稿》,颜真卿乃至顾不上把它们写得“俊秀”——我们看前几个字:维、乾、元、元、年……看上去并不好看,乃至都有缺点。
《祭侄文稿》超出了我们对付一样平常法书的认知。
它不优雅、不规范,乃至不整洁。

从整体上看,《祭侄文稿》更是一片散乱。
学校里老师倘若看到有学生写这样的书法,一定会呵斥他“埋汰”,勒令他重写。
但面对亲人的去世,颜真卿不应当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
我们觉得到他手在抖动,眼在堕泪。
文稿的力度、速率与质感,已经超越了“书法”能够掌握的范围。
以是它不是“书法”,它是“超书法”——超越我们平凡意义上的书法,超越那些书房里生产出来的、优雅的、“完美”的、没有一丝破损与伤痕的书法。
但它仍旧是美的。
用孔子名言形容它,便是“从心所欲不逾矩”——它的任性,并不粉饰书法内在的法则。

只管文稿写得那么仓皇,但它依然有章法、有节奏、有构造。
它行笔的抑扬抑扬,浓淡比拟中的呼吸感,以及它连天接地的垂直美学,都是魅力的来源。
只不过它们全部隐在后面,就像武林高手,他的章法、招数,都是隐而不现的,已经变作了他的本能,都化解在他的每一个动作里,出神入化,变幻莫测。
《祭侄文稿》看上去没有“章法”,却以气势磅礴的大构造,造诣了它不可撼动的庄严。

《祭侄文稿》的美,是一种掺杂了太多繁芜成分的美。
在它的背后,有狂风,有疾雨,有挣扎,有眼泪,有腌臜,有血腥,有在心里窝了那么久、一贯吼不出去的那一声长啸。

寄情于笔

书就心底的爱与仇

颜真卿不仅仅是作为一个书法家,还是作为一个历史中的英雄、一个崇奉武断的人写下《祭侄文稿》的。
书法史上有名的书法家实在都是“兼职”,都不“专业”,否则他们就沦为了技能性的缮写员——一个被他人利用的工具,而不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
因此,假如有一个“书法史”存在,它也是和“政治史”“思想史”混在一起的。
以唐朝而论,无论天子,还是公卿大臣,大多书法精良,他们书写,并不是为了出“作品”,而是为了传达思想、表达情绪。
“天下三大行书”——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文稿》、苏东坡《寒食帖》,都是在某一事宜的触发下写成的,都有偶发性,在有光阴,触发、调动了书写者弘大的精神和情绪系统,像文学里的意识流,记录下他们的心绪流动。

颜真卿不是用笔在写,而是存心,用他的全部生命在写。
他把自己的生平,请托给了他手里的笔,让积压在心头、时时翻搅的那些难言的情愫,都通过笔得到了表达。

措辞的效用是有限的,越是繁芜的情绪,措辞越是难以表达,但措辞无法表达的东西,古人都交给了书法。
书法要借助笔墨,也借助措辞,但书法又是超越笔墨,超越措辞的,书法不但是书法,书法也是绘画、是音乐、是建筑——险些是所有艺术的总和。
书法的代价是不可比拟的,在我看来(或许,在古人眼中亦如是),书法是统统艺术中核心的,也是最高级的形式,乃至于,它根本就不是什么艺术,它便是生命本身。

就此可以理解,弘一法师李叔同,最早将西方油画、钢琴、话剧等引入海内,且以擅书法、工诗词、通图画、达音律、精金石、善演艺而驰名于世,近代文艺领域险些无不涉足,身为中国近当代艺术史上的全能型选手、夏丏尊眼中的“翩翩之佳公子”“多才之艺人”,遁入空门之后,所有的艺术活动都逐渐禁绝,唯有书法不肯舍弃。
他的书法朴拙中见风骨,以无态备万态,将儒家的谦恭、道家的自然、释家的静穆融汇在他的笔墨中,使他的书法犹如浑金璞玉,清凉超尘,精严净妙,闲雅冲逸。
连一向挑剔的鲁迅,在面对他的书法时,都忍不住惊呼:“朴拙圆满,浑若天成。
得李师手书,幸甚!
”他圆寂的时候,应该是不著一字的,在我看来,那才算得上真正的洒脱,真正的“空”,但他还是写了,“悲欣交集”四个字,容纳了他生平的情绪。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在李叔同的心里,书法在他的心里霸占着多么不可撼动的位置,最能表达贰心底最繁芜情绪的,只有书法,在他眼里,书法是艺术中最大的艺术。

当然,只有汉字能够造诣这样高等的艺术,拉丁字母不可能形成这样的艺术,这也是西方人很难读懂中国书法,进而很难读懂中国文化的缘故原由。
他们手里的笔不是笔,是贰心脏、血管、神经的延伸,是他肉身的一部分,因此,他手里的笔不是去世物,而是有触感,乃至有痛感的。
只有手里的笔,知道书写者心底的爱与仇。

《故宫的书法风骚》公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华西都邑报

来源: 华西都邑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