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朋友说,你这个红楼梦研究专家赶紧也写一篇。
非也非也,高考作文是一种“应制”形式,不是什么人都能写的。
就连曹雪芹亲自来高考,大概率也会落榜。
不过,他肯定会写,只是不愿意写。

比如最讨厌八股的宝玉实在也会写作文。
你看题目中的这一幕,就很故意思。
贾政先否了傍友的“翼然”,认为此处该当突出水,故提出用“泻”字,阁下的傍友赶紧附和说出“泻玉”。
宝玉却说:老爷自然说得是。
不过,当年欧阳修用“泻”字很妥善,但放在这里不太得当,由于这是贵妃的省亲别墅,属“应制之例”。
“泻”字就太粗陋了,不如用“沁芳”二字,显得蕴藉蕴藉。
显然,宝玉的考虑更成熟更稳妥。

这种讲究和规矩,便是“应制”,便是什么场合说什么话。
这是社会化的标志,属于成人必修课,早就刻在了中国人的文化基因里,就连贾宝玉这个“混世魔王”也懂。
贾政和众傍友能不知道吗?他们显然是故意歪楼,彰显宝玉懂道理。

当然,理解到这里,对高考作文是不足的,作文的精髓在于升(hu)华(che),联系实际,展望未来,圆满收场,皆大欢畅。
这也不难,道路千万条,可经济可文化,可盐可甜,还有网友大赞的某条思路。
但如果全篇都谈这个,也有点冒险,毕竟随意马虎雷同,也不足蕴藉。

全国甲卷红楼梦你怎么写的

考官属实刁钻。
没读过《红楼梦》,看不懂这个题目,这作文倒也能写。
但读过《红楼梦》,理解这个场景背后的文化和人格内涵,就会更从容一些,升华起来也浩浩然有生气。

这就看出读经典的主要性了。

这一段笔墨在珠玉满堂的《红楼梦》里,非常不起眼。
上中学时,我最讨厌看这一回,没黛玉没宝钗,不谈情不说爱。
只有不苟言笑的贾政,带着一群面孔模糊的傍友,以及一个如履薄冰的宝玉,一起咬文嚼字掉书袋,呆板极了。

然而,随着年事的增长,却瞥见了另一部《红楼梦》。
少年眼里和中年人眼里的红楼,是不一样的。

比如贾政跟宝玉的关系一向很紧张,怎么这次就主动带着宝玉去逛省亲别墅?知子莫若父,贾政也早就从贾代儒那里知道宝玉有些“歪才情”,以是这次题对额,一方面是试才,一方面是炫耀儿子,让儿子出道。
但他是一个范例的中国式父亲,“君子远其子”,不溺爱不亲近,结果一起炫耀一起打击。
忍不住“慈父笑”了几次,就赶紧板起了脸,一下子连连训斥“牲口,牲口”,一下子一声断喝,一下子喊着“叉出去”,一下子又让回来“再写”……冷面和得意交织,骂声和炫耀齐飞。

太不爽利了。
可是,中年人的内心天下每每就这样九曲回肠,欲迎还拒,多了人情光滑油滑,多了些灰扑扑。

在《红楼梦》里,有中年人才能瞥见的日常生活背后的深渊。
凤姐病了,王夫人遍寻像样的人参而不得,终于在贾母那里,拿到一大包“手指头粗细”的整洁人参。
但年夜夫看了,却说,这人参固然是极好的,可惜“年代太陈了。
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若何好的,只过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
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的了。

这可不便是在说百年的贾家吗?作者的沉忧和隐痛,就在这里。

《红楼梦》是一个开放的文本天下,悦纳万物。
有人坚持这本书写的是“政治秘辛”;有人说这本书是百科全书;有人极尽赞誉夸它伟大;也有人说它是一部浪漫肥皂剧,尽是些才子佳人迎风洒泪对月长吁……这么多年过去了,关于《红楼梦》我们已经说得够多了,但还是以为不足。

德国的接管美学家伊塞尔说,“文本”本身蕴含着一种“召唤构造”, 罗兰·巴特则称之为“期待构造”,是说“文本”具有一种召唤读者阅读的构造,召唤之以是可能,是由于“文本”预留了无数意义的空缺点,当读者将自己独特的履历、体会、情绪和想象添补进去,文本才真正成了作品。
他们都认为,作品是由作者和阅读者一起完成的。

托尔斯泰还引用伏尔泰的一句话,“乏味的艺术——便是把话说尽”。
而那些把话说尽的,都属于平庸之作。
写过《玫瑰的名字》的艾柯还把文本分成两种:一种是“开放式的”,比如乔伊斯的《芬灵根守灵夜》,它富于召唤性,须要读者配合尽力产生意义;另一种是“封闭式的”,如侦查小说,文本和阅读都是闭环的。

留出空缺不把话说尽,很像中国艺术中的“留白”。
而老子早就说过“道可道,非常道”,真实的人性天下,每每在措辞的尽头。
中国传统小说里,没有谁比曹雪芹更善于制造空缺。
薛宝钗身上,就隐蔽着丰富的谜题,无数读者为之痴迷,为之心惊。

不过,如何让年轻人也亲近《红楼梦》?是我这两年主攻的方向。

一个朋友看到今年的高考题后,说自家孩子在上高一,读《红楼梦》读得难熬痛苦。
她为孩子总结了读红要点,我一看,喝,整整两页,既有知识点,又有思想升华,可见下了功夫。
不过,孩子看了会重生畏惧心,怕去世《红楼梦》了。

我说,你还不如见告他:黛玉生平气宝玉就花样起誓,挺中二的;贾母一见到宝玉就眉开眼笑,一下子看不见就到处找,谁家里没这样一款奶奶?《红楼梦》实在是很有亲和力的,不应该被供在神坛上。

这一年来,我为译林出版社写了一本书(今年7月出版),紧张是遍及《红楼梦》。
第一课便是把横亘在荣国府门前的路障,能搬走多少就搬走多少,省得学生迟迟进不了荣国府的大门,为文学外的鸡零狗碎操碎了心。
比如冒死问林黛玉和薛宝钗是不是一个人?是不是朱由检的嫂子明懿安皇后张嫣?

带着这样一颗政治八卦心,纵然进了大不雅观园,也看不见青春、爱、美与自由。

我还给新东方拍了十节视频课(也是今年7月上线),给中学生讲《红楼梦》。
在视频里,我把《红楼梦》定位为一部发展小说。
比如黛玉有一个从口无遮拦到心平气和富有同理心的过程,而宝玉则从一个任性纯良的少年,逐渐长成一个温顺的情僧。
在某个时候,他终于懂得天下不是围着自己转,自己不是宇宙的中央,从而多了理解与担待,终极对天下温顺以待。

每个少年都有发展的烦恼,也有怦然心动的时候,破茧成蝶的契机。
他们看天下的办法,实在有一种纯挚的深刻,对这样的宝玉这样的发展自能会心。

中国人本来没有什么青春期,大家都想快点终年夜。
但《红楼梦》里有,在这里,青春得到了理解和尊重。

曹雪芹也不想让宝黛们终年夜,以是他一方面让他们拥有成年人的心智,诗词歌赋人情光滑油滑洞察天下,一方面又让他们的身体保持了某种纯挚和清透。
张爱玲称前者是“早熟”,后者是“晚熟”,于是,在《红楼梦》的天下里,在早熟的心与晚熟的身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张力:一壁是苍凉,一壁是天真;明知盛筵必散,仍要拼力留住富丽瞬刻。

阅读《红楼梦》是终生的奇迹。
浅者得其浅,深者得其深,少年瞥见发展,中年瞥见反思,都好。

《红楼梦》能照见不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