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每每看到吴冠中的画,白居易的这首诗便浮上脑海。

人间四月天,东风又绿江南岸。
汩汩河水,青石板路,马头高墙,石桥深弄。
从周庄到乌镇,自南浔至甪直,江南的每一寸肌理,都在这暖春时节抖擞出美人初醒的容颜。
此时赏读吴冠中的画,便是再应景不过了。

吴冠中 《江南早春》

吴冠中生平画了无数江南美景,总是一派草长鸢飞的诗情画意:刚抽新芽的柳枝,飞扬于清明雨后的烟水中,偶有白猫在湿润的院落闲庭信步,或有燕子双双在屋檐低飞而过。

吴冠中笔下的忆江南

河道两旁,青苔湿润,那独属于春天的泥土味道,将安逸散淡的江南气息洒向每个人的内心。

吴冠中 《红莲人家》

1. 乡愁里的小桥流水

吴冠中喜绘江南,因其生于斯,长于斯,家乡宜兴给了他艺术生命最初的浸润。
那是范例的鱼米之乡,河道纵横,鸟语花香,鹅鸭相逐,燕雀翻飞,水田、桑园、竹林、苇塘包围着古老的村落。

少年时期的他跟随着父亲,整日在晨雾暮霭中放牛、插秧,在高高的芦苇荡里捕蜻蜓、捉黄雀。
在这韶光都被消解了的地方,一盘桑葚、一把蚕豆、一壶温热的黄酒,险些便可了却余生。

吴冠中 《怀乡》

然而,吴冠中并未甘心做一个平凡的放牛少年。
他回顾说,从他家出门,有一条小道和一条小河,小道和小河险些并行着通向远方,那远方很迢遥,永久吸引着他前往。

他因循着那小道和小河,走出了家乡,走出了中国,去到巴黎塞纳河边汲取艺术的养分,从此开启了坎坷的创作生涯。
而他这生平兜兜转转,画的最多的,依然是江南水乡。

吴冠中 《玉龙山下》

水乡哺育了吴冠中的童年,他画的便是那略带忧伤的童年影象。
他笔下水乡的角角落落,都饱蘸着对家乡无法释怀的情意,亦流露出他生平对“形式美”的探求。

“小桥流水人家”之以是诱人,由于其构造之完美:小桥——大弧线,流水——长长的细曲线,人家——黑与白的块面,块面、弧线与曲线的搭配组合,构成了多样变革的画面。

吴冠中 《春到江南》

起初,他以油画为媒。
巴黎留学期间的滋养,让他熟谙形象与色调的联系,每每下笔便透露出印象派的痕迹。

无论是《鲁迅故乡》、《江南早春》、《怀乡》,还是《春到江南》、《嘈嘈皆乡音》、《无锡人家》,均设色明快、光亮剔透,保持了画面的灵动。

吴冠中 《嘈嘈皆乡音》

他笔下的水景、草木、房屋、小桥全然一派春光乍泄的勃勃活气。
那些纯挚而饱和的色彩、有力的块面、飞舞的线条都如此不事雕琢、清丽脱俗。

银色、蓝色、灰色的基调上,点几抹黄绿便是随意率性疯长的桃柳,勾几笔红蓝便是走街串巷的居民。

吴冠中 《无锡人家》

吴冠中是新中国成立后,最早提倡“形式美”、明确反对“政治第一”“主题先行”的画家。
他曾说,他生平都在追求“故意味的形式”。
那这“意味”是什么呢?是情意,是诗意。

于是,他的画也便写满了这情意、诗意。
他画中的一群白鹅、几株垂柳,均是他少年时期,对村落庄生活履历的提炼及反刍。
他尤爱将这份诗化的意味,寄存于正在逝去的家乡景致。

吴冠中 《水乡》

桥是吴冠中笔下常常涌现的景物。
它们或如《江南春》、《水乡》中的桥,被一笔带过,构成了远景的点缀;或如《江南水乡》、《年华老去不回顾,白发底事忆故宅》、《水乡古镇》中的桥,被描述为新奇而能干的主角。

桥上桥下,行人来回,船只川流,两岸街头浓郁的生活情调,被桥连接成活泼的画卷。
盯着这些小桥流水端详,你总会情不自禁地将自己投入个中,也想站在这桥头听潺潺流水,想象那桥头说不尽的际会离散。

吴冠中《桥》

吴冠中在散文《桥之美》中,将自己对桥的怀恋表达得分外透彻:

吴冠中《桥之美》

早春景象,江南乡间石桥头细柳飘丝,那纤细的游丝拂着桥身坚硬的石块,纵然碰不见晓风残月,也令画家销魂!

湖水苍茫,水天一色,在一片纯挚通亮的背景前溘然涌现一座长桥,卧龙一样平常,它有生命,而且每每有几百上千年的年事……

桥下小河里映着桥的倒影,倒影又每每被浮萍、杂草刺破。
无论是木桥还是石桥,其身体的纵横与桥下的水波协同谱出形与色的乐曲……

野外无声,画家们爱于无声处静听桥之歌唱,他们寻桥,仿佛孩子们探求热闹。

吴冠中 《江南水乡》

船亦是他反复“探求”的“热闹”之一。
唐代墨客李珣,曾写诗赞颂江南的风土人情,个中有“云带雨,浪迎风,钓翁回棹碧湾中。
春酒喷鼻香熟鲈鱼美,谁同醉?缆却扁舟篷底睡”,这般描写乌篷船和渔人日常起居的诗句。

吴冠中熟习这诗句内蕴的画意。
他永久记得姑爹家的那只小渔船,那是他全体孩童期间的游艺场。

吴冠中 《水乡古镇》

他曾在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呆望着各家的渔船靠岸收鱼;也曾在姑爹的渔船上躲避战乱、出水捕鱼。

终极,他也是乘坐那只小渔船,离开了家乡去往无锡赶考,终于在漫天星辰的夜色下,于一叶孤舟中划向了自己曾遥不可及的另一重人生。

吴冠中 《水乡春早》

在他的《水乡春早》、《绍兴小景》、《江南水乡(1989年)》等作品中,总有这样几只小船在水中摆渡。

远处的芦苇荡在微风中,显出怡然自得的情态,湖面微波粼粼,映着银色的天光。

吴冠中 《江南水乡》

头戴笠帽的船家摇着橹,心无旁骛地打散水里的倒影,似从未被城市的车水马龙打扰……这些久居于此的人们,仿佛要在日落前回到某个朴素的时期。

他们捕鱼,织布,深居简出,无需担心远方,最远的游历只到巷口……这乌篷船宛如彷佛光阴穿梭机,承载了素不相识者“修得百年同船渡”的缘分,承载了家乡人相沿百年的田园生活,亦承载了吴冠中在流落世态中的文人一梦。

吴冠中 《绍兴小景》

2. 画不尽的白墙黑瓦

江南多春阴,色素淡,平平漠漠,一派浅灰色调。
从巴黎求学归来的吴冠中,眼底的家乡全是通亮的银灰。

进入八十年代,故意无意间,他迷恋上了玄色和白色的涂画游戏。
他在宣纸厂看造纸,一大张湿漉漉的素纸拓上墙面烘干,逐渐转化成一大幅净白的画面,那六根清净让他以为美极了。
他渴望向其“奋力泼上一块乌黑的浓墨,则石破天惊,艺术效应必达于极点。

吴冠中《梅岭人家》

浓黑或素白,谦善而妥协,强劲并激烈。
在吴冠中看来,它们象征着初生和去世亡,更靠近生命原初的审美。

当吴冠中从油画的具象,逐渐走向水墨的抽象时,他开始放弃小幅的创作,放弃对村落庄一角或临流故宅的描述,转而着墨于大规模的江南村落。
也从色彩斑斓之境进人黑白交错的天下,从状物的明快走向抒怀的隽永。

吴冠中 《水乡一角》

他执迷于描述大量的白墙黑瓦,由最初《梅岭人家》、《水乡一角》、《春到人家》中,一笔笔工致地进行具象描述,到后来《双燕》、《秋瑾故居》、《忆江南》、《白墙与白墙》中摈弃色彩,着力于平面分割,将“油画水田移植进了水墨中”。

那些愈加抽象写意的黑白色,以点、线、面的形式逐渐放大、交织,创造出一番新的腔调。

吴冠中 《双燕》

直至《周庄印象》、《绍兴(2000年)》、《吴家庄》等作品中,色块、色点如雨点般密集落下,星罗棋布犹如迷宫,笔触险些溢出了画面——仿佛失落焦后的镜头影像,却幻化出层次愈加丰富的意境。

吴冠中“说”

江南州里,人家密集,那白墙黑瓦参差错落的民居建筑,每每比高楼大厦更吸引画家。

为什么?除了那浓郁的生活气息之外,个中白墙、黑瓦、黑门窗之间的各式各样的、疏密相间的黑白几何形,构成了具有迷人魅力的形式美。

将这些黑白多变的形式所构成的美的条件抽象出来研究,找出个中的规律,这也正是早期立体派所曾探索过的道路。

吴冠中 《秋瑾故居》

将西画的方法,寄寓于中国传统水墨中,吴冠中对他迷恋的江南,做了如此颠覆性的演绎。
在他看来,“抽象美”是“形式美”的核心,正如他幼时玩过的万花筒,那千变万化的彩色结晶,组合成的是无穷无尽的美好可能。

他像七十年代“引线条入油画”那样,逐渐“引块面入水墨”,以水墨之“藏”带他抵达更为简练的丰富。

吴冠中 《谁家大宅院》

这一阶段,吴冠中在画法上呈现的缩减、集中、穿透、妥协,透露了一种更高的技巧——勾一条直线,便是一爿宅院;涂一抹色块,便是几座房屋;点几笔彩色,便是河边花木、坊间众生……

余下的空缺,是老墙、薄雾、流水、蓝天;其上再添几抹淡灰,便是老墙的斑痕、水渍或阡陌交通。
它们虚虚实实,一起诉说着吴冠中的东方情思,构成了浑然天成的美的脉络。

吴冠中 《白墙与白墙》

吴冠中画至此时,仿佛开启了“上帝之眼”。
他站在位置并不明确的高处,俯瞰乡土,任由视角不断游移,具象犹如断线的鹞子,画面徒留变形的剧目。

黑白灰三个语调布满画面,别的色彩则语焉不详;点线面看似毫无规则,却极富韵律与节奏——块面之大小、体形之是非、倾斜与走向均成为这韵律的主角。
它们占满舞台、不施脂粉、全无扮装,“一脉春意铺锦绣”的江南大美,却和盘托出。

吴冠中《绍兴》

说着“我负图画”、“笔墨即是零”的吴冠中,曾写下诗篇《我把四季来等你·春》,赞颂江南的春天。

吴冠中《周庄》

这遗世独立的清幽村落,在这些诗情画意的描述中,解脱了形式和时空的束缚,在吴冠中的笔下,化为了消而未逝的梦境;而那“地皮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的水乡,已在商业的排斥下“不复得路”。

吴冠中曾写文叹惜:

吴冠中“说”

砖木构造的住宅经不起岁月的消磨,新材料、新形态的建筑一定替代我们旧情脉脉的故居。
除了作为文物保护的少数范例老街故宅外,我熟习的江南人家的音容笑脸,即将无可奈何花落去了。

送别故人,故人的印象在心目中浓缩成一种抽象符号;几个块面,几种色彩,依傍一条灰色的河流……亦即故人的肖像、遗像。

吴冠中 《墙上秋色》

中国文人历来对江南寄存着浓郁的偏爱、失落落与乡愁,吴冠中亦不例外。
江南内敛幽谧的气质,与人们于浮世中求安宁的内心有着隐秘的契合。

“小桥流水人家”在近百年的中国城市化运动中,幻化成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符号,这符号里包裹着今人对传统中国的所有回顾、想象和挽留。

吴冠中 《故宅》

江南的水土仍是百年前的水土,江南的住民仍存古风。
彷佛这里的每一条河流,都连接着你的前世;每一扇门后,都能传出吴侬软语的诗词歌赋;每一位过路的行者,都曾是饱腹诗书的倜傥诗人……

那些连绵成片的白屋、参差错落的黛瓦,曾经是平凡巷陌,多年后却成为“乡关何处”的指向与揭示,也成为吴冠中为他回不去的桃源故土,绘写的深厚挽歌。

吴冠中 《吴家庄》

塞尚说:“绘画是与现实平行的一种存在。
”平行,意味着另有一处安居之所,让人得以从现实的履历中游离出来,心无挂碍地沉浸于另一个天下。

当代艺术领域,许多人不自知地陷入中西之争、笔墨之争那险些无法论断的局限,媒材和工具被低落为艺术家身份及圈层的自我认同。

吴冠中 《白云与白墙》

吴冠中冲破了这沉闷的低落,用“归于零”的笔墨图式,创造出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另一个天下。

这天下便是那充斥着良辰美景的江南。
全体春天都在这对温婉江南的顾盼中贯串衔接,通向不可言说又非常迷人的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