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拙轩词话 宋 张侃
前辈论王羲之之作修禊叙,不合用丝竹管弦。黄太史谓秦少游〈踏莎行〉末句「杜鹃声里斜阳暮」,不合用斜阳,又用暮。此固点检曲尽。孟氏亦有鸡豚狗彘之语,既云豚,又云彘,难免不免一物两用。
弹曰:予窃以为,“暮”字用得甚好,何也?予认为“暮”字于此可作动词解,为表现夕阳西下,天色逐渐变晚之过程,也即是渐晚之意。则画面生动逼真而动感,甚好也。何如黄太史生解此意,点检曲尽过之矣。
此则词话予以为是劝告诸君不可乱解人意,过犹不及。指摘琢磨有其道也,胡乱曲解则多笑话矣。豚为小猪之意,彘也为猪,纯挚以字面解之则一物两用,何两用也。此处均为表达一种情形而用,非两用。应以全面不雅观之,否则以鸡狗足矣,何用豚彘。
2.藏海诗话 宋 吴可
叶集之诗云:“层城高楼飞鸟边,落日置酒清江前。”明不亏诗云:“故乡深落落霞边,雁断鱼沉二十年。写尽彩笺无寄处,洞庭湖水阔於天。”“落霞边”不如“飞鸟边”三字非凡也。评:明诗首包已藏末句在内,此以是佳也,奈何以“飞鸟”、“落霞”较劲工拙耶?即叶诗亦未见非凡也。
弹曰:高楼于飞鸟边,极言之高。故乡于落霞边,极言之远。两句异曲同工之妙也。此两句纯以字面解之,无工拙高低之分。明诗首句与尾句呼应,作甚不如飞鸟噫?予窃以为也是甚为好诗。
3.藏海诗话 宋 吴可
“便可披襟度郁蒸。”“度”字又曰“扫”,不如“扫”字奇健。盖“便可”二字少意思,“披襟”与“郁蒸”是众人语,“扫”字是自家语,自家语最要下得稳当,韩退之所谓“六字平凡一字奇”是也。
弹曰:诚也,“度”字泛指,流于虚而不稳,不如“扫”实在稳妥。试以“度”与“扫”在句中读之,“扫”明确强健不少,“度”气弱,盖不明所指,即如何度?度的办法多矣,“扫”不过其一也。
虚实之妙用,应细细揣摩体会,差之毫厘则天地之别。犹诗眼词眼句眼应稳妥。
4.藏海诗话 宋 吴可
余题黄节夫所临唐元度《十体书》卷末云:“游戏墨池传十体,纵横笔陈扫千军。谁知气压唐元度,一段风骚自不群。”当改“游”为“漫”,改“传”为“追”,以“纵横”为“真成”,便觉两句有气骨,而又意脉联贯。
弹曰:“游戏”字滑,与“传”、“纵横”、“扫”略不协。“漫戏”详细,写情态,与“追”、“真成”、“扫”相协,层次递进。而“传”改为“追“,也是与上面所说虚实问题,“追”由“漫戏”引出,为描写详细形象之动作,“传”相对付“戏墨池”较流于泛泛,不如“追”详细稳妥。“纵横”为形容词,用在此处略显多余。盖“笔陈扫千军”已出纵横之态,三句的“气压”也有扫千军的纵横余态,何故直言“纵横”,谓之多余。且“纵横”也与第一句相承略生硬,不如“真成”自然过渡也。“纵横”为形容,虚描。“真成”为详细动作,实写。
这些细微处的琢磨炼字,盖当多体会之。气骨、意脉联贯当从此而出。
5.藏海诗话 宋 吴可
《木兰诗》云:“磨刀霍霍向猪羊。”“向”字能回护屠杀之意,而又轻清。
弹曰:上文,多处论虚实之道,且均论实之用法好处,此句词话则论虚之的妙用。“向”为虚,留人想象空间也,为轻清。何故?盖“磨刀霍霍”已知杀意浓重,为详细动作实写,再来个“杀”,过矣。故以“向”字虚之,淡化于“杀”,盖“杀”不是本句之目的也。“向”使人可以想象其间过程,兼怜猪羊之可怜无助。
由此,可见虚词利用之妙。详细意象多且密,可用虚疏之,否则随意马虎流之滞重。虚描多,则必须用实密之,否则随意马虎流之浮滑。疏密有间,为诗词基本之道。
6.藏海诗话 宋 吴可
工部诗得造化之妙。如李太白《鹦鹉洲》诗云“字字欲飞鸣”,杜牧之云“高摘屈宋艳,浓薰班冯喷鼻香”;如东坡云“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饥”,鲁直《茶》诗“煎成车声绕羊肠”,其因事用字,造化中得其变者也。
弹曰:字鸣,摘艳,薰喷鼻香,救饥,煎绕,可谓用活矣。因事用字,须通情达理,则为之妙,不可生造也。由此及彼,乃内在机理连之,看似无理实在合情,非胡来也。今人学习此法,盖不明须合情合情之道,多生硬造之,效果乃反。
7.藏海诗话 宋 吴可
凡装点者好在外,初读之似好,再三读之则无味。要当以意为主,辅之以华美,则中边皆甜也。装点者外腴而中枯故也,或谓“秀而不实”。晚唐诗失落之太巧,只务外华,而气弱格卑,流为词体耳。又子由《叙陶》诗“外枯中膏,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乃是叙意在内者也。
弹曰:内在与外在之别也。外在者必不耐读,盖不耐咀嚼,无味矣。外在以表面装饰技巧为主,可吸引眼球而不能入于心,故阅后即忘。内在以情、意为主,有丰富惦记于个中,气质流转,愈嚼愈味浓,不能绝也。两者须相辅相成,盖内在虽好,外在枯败过胜,也是欠妥的。枯败过胜,则无人读矣,内在再好又何如焉。
8.藏海诗话 宋 吴可
老杜诗:“本卖文为活,翻令室倒悬。荆扉深蔓草,土锉冷疏烟。”此言贫不露筋骨。如杜荀鹤“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青柴带叶烧”,盖不忌当头,直言穷愁之迹,以是猥琐也。切忌当头,要影落出。案:末句有误。
弹曰:旁描与直描之别也。老杜以左旁物事描写承托贫,为间接描写,意暗而深穷愁,谓之蕴藉。“荆扉深蔓草,土锉冷疏烟”均为拐弯抹角,言景衬托,穷愁之意不言而出。 杜荀鹤则直指煮野菜与无干柴动怒,系直描,直言穷愁,谓之当头,以是说猥琐。也即是前边予所讲写出与透出之差异,一浅薄一深奥深厚也。
切忌当头,要影落出。花开而知春到,叶落而知秋来。盖弦外之音,以景以物透出情,乃高雅之道也。所谓猥琐非指字面粗俗,而是技法或表达办法俗而已。今人宜察之。
9.藏海诗话 宋 吴可
“风来震泽帆初鲍,雨入松江水渐肥。”又卢襄诗:“眼馋正得看山饱,梅瘦聊须著雨肥。”善用“饱”“肥”二字。评:上联不害为佳诗,下二语直村落校中捉对耳。盖先下“馋”“瘦”字便似故意求奇,不似上联自然合拍也。
弹曰:何如两联差别如此之大乎。盖“风来”“雨入”相对付“初鲍”“渐肥”为现实中平淡语,纯粹描写风雨状态,以衬托出“鲍”与“肥”的形象生动,可谓自然抚慰。此处“鲍”与“肥”是为句眼诗眼也。
而卢襄诗中则琢字有些过矣。眼看山饱,当是由于馋而后才有饱。梅须雨肥,当是由于瘦才后有肥。“饱”“肥”已隐含前边的“馋”“瘦”,故不须言明“馋”“瘦”,作添足之举。且“饱”“肥”意已厚重,前边当以轻清描之才得当,否则失落之于滞。也即予前边所讲虚实、疏密之故。故言似故意求奇,反而不稳妥。
琢字之过,今人写诗词多难把握。不会者固然写不出好句,略知琢字一二者,又不知恰当得当。予也深受其害,当努力体会揣摩好句也。
10.藏海诗话 宋 吴可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细数落花”“缓寻芳草”,其语轻清。“因坐久”“得归迟”,则其语典重。以轻清配典重,以是不堕唐末人句法中。盖唐末人诗轻佻耳。
弹曰:诚也,虚实、轻重、疏密得法则稳矣。若改为“细数落花闲坐对,缓寻芳草慢归时。”则轻清配轻清,失落之于轻佻浮滑耳。“闲坐对”“慢归时”不若“因坐久”“得归迟”语实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