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假必正红丝夙系空门 伪妙常白首永随学士

  五百年前,预定下姻缘喜簿,任从他,貌判妍媸,难逃其数。
巧妻常伴拙夫眠,美汉惯搂丑妇卧。
何况是一样好花枝,愈不错。
贵逢贱,难云祸;富逢贫,非有误。
总归是、月老作成缘故。
高堂纵有不然心,子女都毫无讨厌,又何若去违拗天工,生嗔怒。

  姻缘一事,从来说是五百年前预定。
不是姻缘,勉强撮合不来。
果系姻缘,也再分他不开。
尽有门户高低悬绝的,并世有痛恨的,一经月老把赤绳系定,便曲曲弯弯要走拢来,这叫做“姻缘姻缘,事非有时”。

  明朝成化年间,湖广武昌府江夏县,有个秀才姓曾名粹,号学深。
他父亲曾乾吉,原是举人,和母亲庄氏只生得他一个,自然是爱如珍宝,不消说的了。

醒梦骈言醒世奇言

  他五六岁时,有个相面的,相他后来该娶尼姑为妻,曾乾吉和庄氏都道这相士随口喷蛆,全然不信。

  那曾学深聪明绝世,读书过目不忘,十四岁入了学,十六岁就补了廪,各处都有名,晓得他是位少年才子。
又且生得如傅粉何郎,非常秀美。

  却是作怪,与他论婚,再也不成。
试想这样一位潘安般的少年才子,又且父亲是孝廉,家境也算厚实,难道这些拣半子的,还不肯把女儿与他吗?却不是曾乾吉心里不合式,便是事已垂成,那边的女儿生病去世了。

  曾乾吉止此一子,急欲与他联姻,见这般不凑巧,难免不免纳闷,却又因年未弱冠,也不十分在意。

  却说庄夫人母家在黄州,去武昌二百里,还有母亲,快已七十多岁。
只因路远,自己不能时常定省,只差家下人到彼探望。

  今见儿子大了,便对他道:“你外祖母处久不通音信,我在先只令下人去问候,却不能把老人家比来底细环境告我知道。
你如今年已长成,可与我走一遭去。

  曾学深便打叠好一肩行李,叫家童阿庆挑了,来至江边,雇了一只小船,取路投黄州来。

  到了码头上登了岸。
阿庆是时常丁宁他来,认得路熟的,便一径来到庄家。

  那曾学深的外祖母是于氏,外祖庄培荣曾做过江西九江府知府,没已多年。
母舅庄德音,原任南直句容县知县,因告终养在家。

  当下于夫人和庄德音,见曾小官人到了,全家大喜,彼此问了些近况,便唤家人打扫一间书房,令他歇息。

  曾学深越日便要回家,于氏老夫人和他母舅,那里肯放。

  于氏老夫人性:“外孙,难得你到这里,我有好些说话要问你,却一时想不出,你且在这里歇下半个月,才放你回去。

  曾学深只得住下。
那时正是暮春景象,黄州地面景致甚多。
曾学深日里同了表弟兄们,各处去嬉戏,到晚回来,却和于氏老夫人说些家中闲话。

  从来外婆见了外孙来家,说话最多,他家有几个菜瓶,几个酱瓮,也要问到的。
这且不表。

  一日,曾学深同着十二岁的小表弟,在一个显圣庵里嬉戏。
那庵是女庵,有好几位尼姑,在内焚修。

  他两人嬉戏了回来,将次到家,遇见邻家一位张老妈妈,问他表弟道:“小官人,今日陪了曾相公,那里顽要?”表弟答道:“方才在显圣庵里。

  张妈妈笑哈哈的道:“小官家不会顽耍,我黄州有两句口号道:‘黄州四翠,少者为最。
’怎不陪了曾相公去看看,倒到那显圣庵里去?”

  曾学深听了,问道:“老妈妈,怎叫做‘黄州四翠,少者为最’?”

  老妈妈告道:“我黄州南门外,离城五里,有个不雅观音庵,也是女庵,那里有四个仙颜的尼姑,因此有这句话。
老身不过和小官人取笑,这地方却是相公们嬉戏不得的。

  曾学深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听了这话,回到外婆家里,心中想道:既有这个去处,我嫡去走一遭,却不要同表弟兄们去才好,省得被人知道。

  越日天明,吃了早膳,没人在前,他便独自一个,走出墙门,一径往南城而去。
问到不雅观音庵前,只见约十亩大的一个池,湾湾的抱着那庵。
沿池都是合抱不交的柳树,绿荫正浓,有几个黄莺儿,在叶底下弄那娇滴滴的声音。
飞下柳絮到水面上,小鱼儿就来拖拖扯扯。

  曾学深看了,心中悦畅道:“不要说别的,只这景致也就不同。
”见那庵门闭着,便轻小扣了两三声,里边走出个七十多岁的佛婆来,问道:“那位?”曾学深道:“是来嬉戏的。

  佛婆便领他到大殿上。
恰好四位尼姑在那里做法事,都是带发修行的,一个个都生得标致。
一个幼年三十旁边,一位在二十四五,一个二十光景,只有一位小的,分外可爱。
但见:

  眉似远山衔翠,目如秋水凝神。
漆般黑青丝压鬓,雪样白粉脸含春。
樱桃启处,佛经卷卷出佳音;玉笋抽时,法器般般作妙响。
若非刘阮山中见,定是襄王梦里逢。

  曾学深见了,不要说是消魂,连魄也都化了。
等他们法事完毕,与他们逐个打了问讯,众人都去烹茶洗盏,只留这小的在殿上陪客。
见曾学深不转眼的看他,便把头来低了。

  曾学深问他:“青春多少?”

  答道:“一十六岁。

  曾学深又问他:“俗姓什么?是何法号?”

  答道:“姓陈,法名翠云

  曾学深便戏他道:“好奇怪,小生正好姓潘。
”只见他玉容泛赤,立起身,漾漾地走了开去。

  不多时,众尼送出茶来,又捧出十多盘子果品来接待。

  曾学深向众尼逐一问过姓名。
那三十旁边的答道:“贫尼叫白翠松。
”指着二十四五的道:“这位梁翠柏。
”又指二十岁光景的道:“这位盛翠岩。
”便问:“相公高姓?”

  曾学深不好说与他真名姓,便顶着上文来道:“小生姓潘。

  白翠松道:“听相公口音,不像是这里人氏。

  曾学深道:“小生家里,原在武昌。
因慕黄州景致,特地来游。

  众人言来语去,却再不见翠云出来。
曾学深忍不住,问白翠松道:“还一位小姑姑,缘何不见出来?”

  白翠松笑道:“这丫头是怕生人的,因此避过了。

  曾学深又闲话了几句,便起身作别。
白翠松和梁翠柏,两个留道:“请在小庵奉了斋去。
”曾学深推辞道:“有朋友在寓中期待,不好耽搁。

  白、梁两尼又苦苦相留,曾学深只是要去。
两尼送他到门外,白翠松嘱道:“相公倘要见翠云这丫头,可于嫡傍晚到来。

  曾学深回到外婆处,于氏老夫人问道:“外孙,你半日在那里,却令人寻你不见?”

  曾学深扯个谎说:“今日有时出去,邻近闲步,遇着个同学朋友,在这里课徒,扯去闲话。
因此违了慈颜。
他还约嫡下午,到他馆中,代他做个寿启,却又是没推托的。

  于氏老夫人性:“难得你这等青年,便大家慕你才学。
我听了也快活不过。

  越日中饭后,曾学深去见外婆,只说是到朋友馆中去,今夜不及回来,家里不必期待。
说罢,便又出门,望不雅观音庵来。

  只见庵门虚掩,便推将进去,走到大殿上,白翠松和梁、盛两尼,陆续都见过了,却只不见翠云。

  曾学深心头惶惑,彷佛不见了什么珍宝一样平常,却又不好就问。
众尼当下整修蔬菜接待他。

  曾学深道:“千万不要费心,若是这般,小生就去了。
”众人不听,却也不见曾学深肯去。

  白翠松邀他到自己房里用斋,曾学深欲待推辞,却被他和梁翠柏两个拥了进去,让他朝南坐了,白梁两人坐在横头。
盛翠岩却早走了开去,再不见来。

  白翠松斟酒来劝曾学深,曾学深也回敬了他两个。

  曾学深忍不住问道:“陈姑今日缘何不见?”

  白翠松道:“他还害羞,少不得要来的。

  饮了几杯,天已渐昏,却只不见陈翠云到来。
曾学深只得起身道:“天已晚了,小生且暂别,嫡再来。

  白翠松一把拖住道:“且再坐坐,我去捉这丫头来见面便了。
”曾学深便又坐下,白翠松道:“相公要见翠云,却要依我一件事。

  便把酒来斟下三大杯道:“要相公饮这三杯,尽了贫尼相敬意思。

  曾学深酒量本来不高,又已吃过些,有些来不得,却因要见心上人,不敢推辞,把那三大杯饮干,已有些醉了。

  只见梁翠柏也斟上三大杯道:“请相公也收了我这点敬意。

  曾学深告道:“承梁姑美情,小生焉敢不领。
但来不得那急酒,不如等见了陈始吃罢。

  梁翠柏笑道:“相公见过了这丫头,那里还有工夫吃我的酒。
这却定要先奉敬的。

  曾学深没奈何,只得接来勉强吃下,不觉大醉,两只眼睛合下来,身子都坐不定了。

  白、梁两人便去捡了门,扶他到床上,替他撤除衣服,把他暂做了一夜《孟子》上有一妻一妾的齐人。

  越日天明,都走起来。
曾学深晓得他两个的作为,是再不肯把翠云与他见的了,便告别了要回。

  白、梁两人留道:“住在这里,今日包你见翠云便了。
”曾学深知是哄他,便托词道:“我日里在此不便,不如去了,仍旧傍晚来罢。
但是今晚却要把翠云与我见的。
”便出了庵门,望外婆家里来。

  他一个瘦弱后生,被两个壮年尼姑,缠那一夜,以为十分疲倦,不敢再去。
却又不能忘怀那翠云,便只说自己喜好独自一个闲玩,日日别了外婆和母舅出门。
却便到不雅观音庵邻近去探望,要等白梁两人出去了,才进去。

  一日傍晚,只见白翠松和个少年出庵,一起说谈笑笑去了,心下想道:他去了就好了,只梁翠柏一人,我也不怕。

  即便走近庵去把门叩了两下。
却是盛翠岩出来开门。
曾学深假意问道:“众位姑姑都在么?”盛尼答道:“白师兄方才出门,想要嫡回来;梁师兄这两天也不在庵。

  曾学深见说,心中大喜,便道:“烦姑姑领小生见陈姑一壁。

  翠岩便勾引他去,却另是一所院宇。
来到那房前,翠岩叫道:“翠云,客人到了。
”只听见一“砰”的一响,翠岩微笑道:“闭了门了。
”曾学深立在窗外,意欲说话,却碍着盛翠岩在旁,不好说得。
翠岩见他这光景,便走了开去。

  原来翠云虽在这个庵里,却和盛翠岩都是女慕贞洁的,因此两人最说得来。
翠云常想:自己这般仙颜,在空门中怕有人欺凌,终非了局。
斟酌择个温文尔雅的诗人嫁他。
前日在殿上见了曾学深那表人才,也颇动心。
闻得翠岩说他为了自己,嫡又来,却被白梁两人灌醉了,两个对付他一个,心中好生不忍。

  这番听得他来,虽是把门关了,也想和他说几句话,却早听见曾学深在窗外说道:“小生有句话儿,要对小姑姑讲,望把门来开了。

  翠云在窗格内张见翠岩不在,便隔窗回言道:“这里不是郎君嬉戏地方,翠松、翠柏都只借我来勾引郎君,若然再来性命不保了。
小尼在这里也非了局,原要抛去空门,做那女子从人之事。
若要像白梁两人这般行为,宁去世不学他的。
郎君快请回罢。

  曾学深听了这几句贞烈的话,加倍爱慕,便又道:“小姑姑这般贞烈,难道小生敢来败坏你名节。
但小生自见了尊容,不胜企慕,既小姑姑有从人之意,小生也并未联姻,不知可肯俯订终生么?”

  翠云想道:前日只见得他的容貌,今日又听他谈吐,看来不像个薄幸的。
错过了他,再要择人,却也难了。
便接应道:“既蒙郎君垂爱,小尼宁愿相从。
但我师父从幼抚养,甚非随意马虎,须将五十金与他,为老病之费,小尼当在此守着郎君,望郎君勿负约也。

  原来庵内还有个老尼姑,八十多岁,病废在床,因此有得白翠松、梁翠柏这般放荡。

  曾学深听见又能念他师父,不忘其本,实是个好女子,益发不舍,便道:“小生敬依尊命便了。
小生倘负了小姑姑,皇天在上,异日去世无葬身之地。

  翠云见他罚咒,也便赌咒道:“过往神明,我陈翠云倘背了潘郎,去世去就落十八层地狱。

  曾学深正要和他辩明自己的真名姓,却见翠岩飞跑进来道:“白梁两人,不知为什么,都回来了。
相公快到外厢去罢。
不要在这里累我和师弟受气。

  翠云也在房内焦急,顾不得羞,开门出来道:“三师兄不办法郎君前面去,我和你送他出后门去了罢。
”翠岩道:“也说得是。
但你一向不惯接送的,不要破例,我自送客罢。
”翠云自觉羞涩,不由住了脚。

  曾学深见生人在旁,也不好兜搭,便和翠岩出了后门,自回庄家。
心中想道:他闭了房门,不容我见面,这是他做女人的正理。
到得我订了婚姻,听说白、梁两人回庵,便遑急开门出来,要破例送我,这是怕我再被淫尼纠缠,致害性命的缘故。
想翠岩还只猜是他怕受白、梁两人的气,却那里知道佳人爱我的意思。
当夜想一回,快活一回,竟学了孟役夫的“喜而不寐”。

  越日早饭后,正要再出城去,守个机会进庵,却见家中丁宁人来说他父亲感了时气,病势沉重,追他回家。

  曾学深听了焦急,那里还有心情弄柳拈花。
便连忙整顿行李,别了外婆、母舅,星夜赶回家中。
走进去看他父亲时,已自不能开口。
见儿子到面前。
只垂下两行的泪。
曾学深痛澈心脾,此时正是中午。
守到薄暮时分,曾乾吉竟赴了修文之召。

  曾学深放声大哭一场,便收拾殡殓,设了灵座,和母亲在家守孝,这是不消说得的。

  日月如梭,早已断七。
曾学深哀伤渐减,便就想起翠云在不雅观音庵,和白、梁两个妖尼同住,想他度日如年,在那里,我怎的作早弄他出来方好。
原来庄夫人治家极严,曾学深有这苦处,却不敢令母亲知道。
便是日常用的银钱,打从曾乾吉在日,便是庄夫人一人经手,因此连这五十两头,要曾学深拿出来,也觉费力。

  他正日日在家纳闷,却又有那班贪得手媒金的,与他为难刁难,要替他作代。
去对庄夫人说。
庄夫人和儿子商量。

  曾学深不敢说出不雅观音庵的事来,但道:“孩儿尚在服中,如何好议亲。
”庄夫人也就把他话来回复那做媒的。

  可笑那做媒的,利心重了,转头不去,却又对庄夫人说:“夫人只此一子,联姻如何迟得。
况现在不过说定一句,行盘送盒,原可等到除灵后的。

  庄夫人性:“也说得是。
”便唤曾学深来,说与他知。
曾学深道:“总要除了服做的事,却何苦多今日这番周折。
母亲还是转头的是。

  庄夫人不觉焦躁起来道:“起初我只道就要行聘,因此犹豫,怕有不便。
如今不过先走一句,原等到服满见礼,这也算极妥的了。
你却又道多什么周折,难道我做娘的,出不得一分主张么?”

  曾学深见母亲动气,便又转一肩道:“不是孩儿不依母亲分付,却因另有一段情节。
孩儿前日在黄州,外祖母要与孩儿联姻陈姓,实系孩儿所愿。
刚巧父亲病重,追了孩儿回家。
初丧时节,孩儿那里还说这话,便是方才有人来作伐,母亲唤孩儿切磋,孩儿总因这件事不是此时说的,因此未曾见告母亲。
既然母亲急欲定夺孩儿姻事时,孩儿意思,要再往黄州探听,倘或那边不谐,便再议婚,母亲道是何如?”

  庄夫人性:“也罢,既是如此,我也正要遣人望你外祖母,你可即日就与我黄州去,却等你外婆定夺姻事。

  曾学深见说大喜,即便把行装整顿起来,却又犹豫道:“没有那五十两头,空手如何做得成事。
”便对他母亲道:“母亲,万一那边成得来,外祖母要就那边缠了红,也未可知。
带得些银两才好。
”庄夫人性:“拿多少去呢?”曾学深道:“孩儿意思,带一百两在身边,可以省得些,原拿了回来的。

  庄夫人便去取了银子,递与曾学深道:“银子自拿去,倘成功得来,对你外祖母说,可以等到除了服,缠红为妙。
”曾学深道:“孩儿晓得。

  接了银子,便又叫阿庆随着,雇只船,来到黄州。
心中想道:我若先到外祖母处,却有许多不便。
不如先去会了翠云,见机行事的好。
便把银子揣在怀里,叮嘱阿庆:“且在船中期待,我上岸去走走,才回来带了你庄家去。
”阿庆答应了“晓得”。
那曾学深独自一个来到不雅观音庵前。

  此时已是深秋景象,沿池的杨柳,都已枯黄,一阵风来,那些叶儿逐渐霎霎乱卷,池里水也褪得见底,庵门却开着。
曾学深步入去,但见满庭荒草,有二尺多长,来到殿上,不见半个人影,也没有桌儿凳儿;佛台上灰尘,积有三寸。
心中想道:“好作怪,我半年不到此,怎就这般光景?”便又寻到翠云住的地方来。
却见他做房的那间门都没有了,走进去时,迎面的都是那蜘蛛丝。
曾学深此时好不心伤,却不知道是甚来由。
要寻个人问问,直寻到厨房下,见一七十多岁的佛婆擦着昏花眼儿,在那里缝他这领破棉袄。

  曾学深忙问道:“佛婆,为何你庵里弄得这个样子,众位姑姑何处去了?”佛婆道:“相公尊姓?”曾学深道:“小生姓曾,是来寻陈姑姑的。
他如今在那里?”

  佛婆去掇条板凳来道:“相公坐了,待老身见告你听。
先前我庵里有五位师父,今年五月内,老师父去世了,那四位都是他徒弟。
一位姓白的,和一位姓梁的,都还俗嫁人去了。

  曾学深接口问道:“那陈姑呢?”佛婆道:“他却有志气,见老师父去世了,白、梁两个又还了俗,便和个盛师父,与他一样平常冰清玉洁的,商量道:‘我两个这里住不得了,不如另寻个地方修行去罢。
’”

  曾学深道:“他却往何处修行呢?”

  佛婆道:“闻得他在城北,不知什么庵不雅观里。
那姓盛的,却全没有着落。
他们都去了,只剩老身一人在此。
这庵里并没田产,常住里东西又被白、梁两个拿完的了,老身又是七十开外的人,扼守不来,因此弄得这样荒凉。

  曾学深听了,想道:“他既晓得在城北,却又不知道在什么庵不雅观里,这怎么处?”便又问道:“佛婆,你不晓得陈姑在城北什么庵不雅观里,可另有晓得的人么?”

  佛婆道:“老身也不过是他临去的时节听得自言自语,说是往城北,却不晓得可另有人知道他的。

  曾学深见说,别了佛婆,走出山门,来到停船的地方,叫阿庆搬起行李,寻个饭店歇下。
对阿庆道:“你看守着行李,我不能够就到庄家,另有事情去办了来。

  走出店门,竟往城北,逢着庵不雅观,便行打听。
持续数日,并无一丝影响。
曾学深忍不住眼泪纷纭,心中想道:他既和我订了终生,怎么不留个口信在佛婆处,好令我知他着落。
莫不是有些翻悔了?却又想道:我前日听他言语,是个有主张人,那有对天赌咒过了,却又变卦的理?心中迷惑未定。

  没奈何,回到饭店里,叫阿庆挑了行李,往庄家去。

  于氏老夫人和庄德音见他到来,殷勤相待,这也不表。
在庄家耽搁了十来天,放心不下,逐日出门去访问,却终没有音耗。
只得告别了回武昌。
有幸而来,没幸而去。
说不尽万种悲惨。

  到了家中,庄夫人问起姻事,曾学深扯谎道:“母舅说陈翁有事往岳州去了,迫切未能就归,等他回来,不论成否,遣人来知会的。
”庄夫人听说,也便无话。

  一歇半载,不觉早又春末夏初,是去年会翠云的时候。
庄夫人不见黄州信来,对儿子道:“你说母舅自遣人来关照,如何至今杳然?我也多年不去望你外祖母了,斟酌亲自走遭,你可在家存心照看门户。

  曾学深这半年,犹如小孩子不见了干娘,苦不可言,正发想再往黄州探访,却听见母亲说自己要去,留他在家,老大着忙,道:“母亲这些小事,何必自往,不如仍令孩儿去吧。

  庄夫人性:“对你说的,我久不见了母亲,因此要去不专为你姻事。
”曾学深道:“既然母亲要去,孩儿自该陪侍前往。
”庄夫人性:“你也去了,这家无人,怎教我放心得下。
你只依我在家的是。
”曾学深是孝顺的,见母亲说不放心,只得歇了。

  当下,庄夫人带了几个丫头、仆妇,又有老家人胡赞跟了,来到黄州,拜见了于氏老夫人。
母女有好几年不见面,真个有割不断的许多说话。

  到了越日,庄夫人却才问老夫人性:“去年外孙回家,说外祖母要替他联姻陈宅;缘何至今并无覆信?可是陈家不肯么?”

  于氏老夫人听了茫然,摇着头道:“并未这事。
我这里也没有门第好好的什么陈家,这话好奇,却是那里来的。

  庄夫人见说,气忿忿道:“是了,家中有人来与他作伐,我心中已是的了,这牲口偏不愿,却把那话来哄我。
还不知他是什么心哩,好不可恨。

  于氏老夫人劝道:“你且不要动气,或者做母舅的,果有这话,也未可知。
且等他回家,便知分晓。

  原来,那时庄德音有事,到九江去了,未得回来。
庄夫人暂息了怒。

  却说黄州地面有座山,唤做莲花山,山上有所不雅观音庵,也是女庵,那菩萨极灵。
庄夫人有曾学深在身上时,许下愿心,倘得生男,亲自上山酬愿,行许多善事。
后来生下曾学深,几次要去了愿,却因黄州府城到那里,还有两日之程,路远了些;又兼庄夫人不能常来黄州,因此磋跎下了。

  这番在母家,想道:如今孩儿已经长成,这愿心如何再迟!
便拣个日子,于氏老夫人分付,全家都替他吃了斋,雇几乘肩舆,抬了庄夫人,和几个跟去的女眷。
那胡赞也雇匹牲口骑了,携带许多斋献福物,并些布施尼姑的衲衣、斋粮,取路投莲花山来。

  到了山上,斋献已毕,把布施实物也都分发了,便打轿回家。

  离山四五十里,天色却早黑了,那边也有一个女庵,原来庄夫人去时借宿的,便叫胡赞去叩开庵门,再行投宿。
那庵内老尼接着,说了些空门套话,送夫人到房中歇息。

  庄夫人因连日路上辛劳,分付丫头,拴了房门,便上床睡觉。
才合得眼,只听见老尼来拍门。
丫头从被里钻出头来,口内喃喃的怨道:“正要睡去,又来拍门。
我原想庵内都是女人,房门也不消闩得的,却要人再开,真个不利。
”起身拔去门栓,便仍旧自去睡了。

  庄夫人也从睡梦中醒来,见老尼推门进房,便披衣起来,坐在床里,问这老姑姑:“为什么却还未睡?有甚话说?”

  只见老尼领着个带发尼姑,来到床前,那灯儿远远在窗边桌上,火光下看不甚清楚。
老尼指着道:“这姑姑是过往的,也因天晚,在此借宿。
他闻夫人家在武昌,说有紧要话相托,来和夫人同房。
夫人倘肯容纳,贫尼去拿被,来安排就在这地上睡。

  庄夫人性:“这个何妨。
”老尼去了。

  庄夫人便问那尼姑道:“姑姑宝庵何处?今往那方?却这时候到来。

  那尼姑道:“小尼姓陈,法名翠云,一向出家在黄州南门外不雅观音庵。
因去年师父去世了,却依栖在法云庵师叔王道成处。
现在要往莲花山拜佛,恰好遇着夫人。
闻夫人家在武昌,却还未曾晓得高姓。

  庄夫人性了姓氏,便又问道:“从未识面,不知有何事相托?”

  原来翠云自从师父去世了,白、梁两个都跟了人,心中自想:潘郎一去杳然,我如今断难再住故居,只好去法云庵依傍王道成师叔,须留个信儿,令潘郎知我着落方好。
却又想道:使不得,我的隽誉素着,先前倒亏白、梁两个妖尼在前,保全了我和翠岩。
如今晓得我往法云庵,那班轻薄后生,恐怕跟寻到来罗唣,不如竟自去了,逐步寄信去武昌关照的好。
因此,他在法云庵竟没人晓得。
那佛婆说他自言自语,要往城北什么庵里,也是耳聋听错,却作弄曾学深在黄州瞎碰了那十多日。

  他在王道成处有一年。
他是个小师父,爱惜娇养的,在别处那里住得惯。
王道成见他吃不得苦,逐渐把他怠慢。
冷言冷语,不知受了多少。
翠云只是含着眼泪,挨过日子。

  那庵去黄州四十多里,地名宝珠村落,是极幽僻处所,那里去寻武昌便儿寄信,真个没说处的苦。

  当夜遇着夫人,倒像见了嫡亲骨肉一样平常,诉说了些流难颠沛光景,道:“小尼俗家并无父母兄弟,只有一个表兄,姓潘,住在武昌,是个秀才。
夫人回去,烦托子侄辈,传个口信与他,说小尼现在黄州西去四十多里,宝珠村落法云庵内,十分伶仃孤苦,叫另日夕到来一看。

  说罢,不觉眼泪滴向庄夫人卧榻上。
庄夫人性:“小姑不必悲哀,我自叫我孩儿替你寄达这话便了。
但不晓得你表兄名号唤做什么?”翠云回答不出,只推说有多年不会,那时他还幼小,未有名号,想起来他是黉门中人,自然问得出的。
庄夫人性:“既如此,我替你叫人访问便了。
”当下各自安睡。

  越日天色未大明,翠云便起身,告庄夫人性:“小尼此刻就要别了夫人,往莲花山拜佛。
求夫人回去,务必寄信潘秀才,叫他作早到宝珠村落法云庵来。
”庄夫人性:“小姑缘何起得这般早,我自牢牢记住你的说话便了。
”翠云千恩万谢了,出门去。
庄夫人亦自回到黄州。

  又盘桓了几日,正要打点归家,却值老夫人病起来,直病到了冬间,才得下床。
庄德音也回了,庄夫人方才告归。
于氏老夫人因他离家久了,也并不留。

  庄夫人回到武昌进了门,便喝问曾学深道:“你说外祖母要与你对什么陈家,又说母舅到陈翁岳州去了,未曾关说,却都是扯谎!
你怎敢在我面前这等放荡!

  曾学深吞声忍气,庄夫人骂了一回,却转念道:想是前日牙婆说的那亲,不中他意,因此造这假话。
如今只与他寻头好亲便了。
又因曾学深平日最孝,也不十分气他,母子二人说了些闲话。

  庄夫人便又问儿子:“你可晓得武昌地面,有什么姓潘的秀才么?”曾学深道:“母亲缘何忽问这话?”庄夫人便把莲花山还愿,遇着陈翠云的事,说与他听。

  当下曾学深喜得就如报中了状元相似,双膝跪下道:“望母亲宽恕孩儿,这潘秀才便是孩儿。

  庄夫人倒呆了,道:“怎么说?”曾学深便把到不雅观音庵遇见翠云,后来与订终生的事,诉说一遍,只隐过了白翠松房中一段话。

  庄夫人听了,勃然大怒,拍着桌子道:“要气去世我了!
你这牲口,也是读圣贤书的,却如何去闯尼庵,私谐姻事,枉做了秀才,要娶尼姑做老婆!
可不羞去世!
这样牵头皮的不肖,不如没有,快与我去世了罢!
”骂得曾学深低了头,气也不敢喘。
当下庄夫人恼得饭都吃不下,过了一夜。

  越日起来,想道:这不肖子,我不爱惜,倒是那陈翠云,虽然那夜灯光下看不清楚,到得嫡,他又起得早了,未曾见面,听他说话,却十分令我衷怜。
这牲口从幼,相面的说他后来要娶尼姑,想也是命中注定,倒不如与他两人造诣了罢。

  便唤曾学深来,分忖道:“事已如此,我倒可怜翠云。
还是夏初托我说话,如今早又冬间,他那里眼巴巴望你,你可打点去法云庵走遭,只要进门后瞒着外人,不要说是尼姑便了。

  曾学深听说大喜,即日辞了母亲,叫阿庆随着,来到黄州。
雇两匹牲口,主仆二人骑了,先问到宝珠村落法云庵来。

  来到庵前,叩问进去,一个老尼接着,问道:“相公何来?”曾学深道:“小生姓潘,有个表妹叫陈翠云,原是不雅观音庵出家的,闻眼前在这里,特从武昌来看他。
”老尼道:“来迟了,三日前他另有个亲眷接了去,今后是不来的了。

  曾学深听说,吃了一惊,道:“可晓得那亲眷姓什么?”老尼道:“不晓得,也不知道家在那里。
”曾学深加倍焦急,便又道:“闻宝庵有位姓王、法号道成的,在那里?”老尼道:“只我便是。

  曾学深看王道成这副脸,也没一些笑颜,好似寻相骂的,欲待再考他个其实,只见他已反叉动手,走了进去。
把里面门也闭上了。

  你道这是为何?原来翠云有个母舅,姓金,亡过多年,一向不通音问。
那舅母也是庄氏,却和曾学深母亲是远房姊妹。
其日到这法云庵来烧喷鼻香,适逢众尼出去了,只有翠云在庵。
彼此都不认得,阐述起来,才晓得是嫡亲。

  翠云诉说落魄光景,那舅母十分不忍。
便留他自己家中去。
见王道成从外先归,庄氏便指翠云对他说:“这位是我甥女,今要带他回去。
”却未曾通出自己姓氏住居。
那王道成也不问,只说要算还了饭钱、租金,才放去。

  庄氏心中不平,对老尼道:“论你做了师叔,养(这没依赖的师)侄几时,也是该的,怎说这话!
便是饭钱、租金,他却那里有?且等我接了他去,我自遣人送来与你便了。

  这话也算极平正的,那老尼竟就动蛮道:“知道你和他的亲是真是假,不要拐他去卖,倒在我庵里说这假公道话。
如今就算还我饭钱、租金,也不容他去了。

  庄氏听说,大怒,手起把老尼一掌,打得齿落血流,骂道:“你这老狗,这等放荡,你不要狗眼看人低,道我不过是个尼姑的亲戚,我亲戚多有为官作宰,弄得你这老狗去世哩!
”说罢,又要打。

  却得翠云劝住道:“他虽冲撞舅母,甥女却实亏他收留这几时,看甥女面上,息了怒罢。

  庄氏方才住手,便和翠云,同出山门而去。
那老尼那敢再阻,因此又羞又恼,见曾学深也说是翠云亲眷,便连他都怪了。

  曾学深不知就里,见老尼这般慢客,好生没趣。
正在外徘徊,恰好有个四十多岁的尼姑,挽了一篮斋饭,走过庵来。
曾学深忙上前,陪小心打了问讯,就问翠云。

  那尼姑把老尼受气的事,述了一遍道:“那亲眷的姓氏住居,实在合庵都不晓得。

  曾学深听说,呆了半晌,心中苦道:“他既这般转身,这里自然不来的了。
却叫我那里去寻好?”

  没奈何,只得离了法云庵,也无心绪去望外祖母,一径回家。

  到家见了母亲,泪如雨下。
庄夫人问他时,咽住了,一句也说不出。

  阿庆在旁,便把到法云庵见那两个尼姑的话诉与夫人听。

  庄夫人便对儿子道:“你不要悲哀,若是婚姻,少不得走拢来的。

  曾学深也不回言,只是把衣袖来拭泪,回到书房,终日呆呆地看着上苍,日里未曾开了一开口,夜间未曾合了一合眼。
逐渐地茶不思,饭不想,病将起来。

  光阴荏苒,冬去春回。
那病竟日日见重起来,庄夫人好下心焦。
正在忧儿子的病,却又黄州丁宁人来,说于氏老夫人病危,追夫人去。

  庄夫人加倍着忙,也顾不得儿子,只嘱几个家人,好好在家伏侍,自己即便起身,前往黄州。

  到得那里,于氏老夫人已经归天,哭了一场,城里人家因防火害,不敢久停灵柩在家,于氏老夫人寿穴,一向就打好了的,初丧里头,即行出殡,庄夫人和兄弟庄德音,并那送丧的亲族,到坟上安葬毕了,陆续归家。

  他姐弟两个在后些,不虞逢了大雨,倾盆般泼下来。
便都到一个村落里躲雨。
来至一家门首,庄德音认得也是亲眷,便同了姐姐进去。

  那家没有男人,有四十来岁一个妇人,跟下些丫鬟,出来相见,礼意殷勤。
庄夫人要净手,那妇人便陪了到他房中。

  却见里头有位十七八岁女子,生得十二分艳冶,在那里刺绣。

  庄夫人倒吃一惊,道:“不想天底下原有这样美人!

  你道那美人是谁?原来那家便是金家,美人便是陈翠云,妇人是他舅母。
他自从托庄夫人寄信后,日日愿望着潘郎去,久不见到,受王道成凌贱不过,只得暂到舅母家中。

  舅母与他改了装,要替他议亲,他只说在不雅观音庵时,师父怜他空门中寂寞,欲令还俗,已曾把他许武昌潘秀才。
后因师父去世了,自己又行踪不定,未曾通得音信,如何好另提亲。

  舅母见说,也不相强,便约明春,亲送他去武昌就婚。
到得春间,他舅母想了,一家都是女人,如何远远地到那边去得,又忧着不晓得潘郎名号、住居,这两日甥舅二人,正在家犹豫。

  当下,庄夫人问妹子:“此位何人?”庄氏却答道:“是王家甥女,父母早亡,寄居此间的。

  庄夫人见他娇媚可爱,心中想道:我孩儿爱的那陈翠云,未必有他这般仙颜,倘得他做媳妇,不怕孩儿的病不好。
但不晓得他可曾受聘,待我逐步问妹子。

  当下庄氏设席,接待他姐弟两个,并留在家过夜,让自己卧房与庄夫人歇息。

  翠云听说庄夫人住在武昌,加意亲热,道:“我今夜来伴夫人。
”庄夫人也正要和他亲近,便道:“如此甚好。

  翠云就端整去侧首开起卧铺来,庄夫人止住道:“暂时一夜,何苦多这番历落。
我和你同榻可好么?又好讲话。
”翠云便住了手。

  当夜一老一小,说了些话,庄夫人就思望问他,可曾许人,却又缩住了口,道他是个女儿家,我若问他,倒叫他含羞。
仍待嫡问他舅母罢。

  翠云却问道:“夫人在武昌,可晓得武昌有个潘秀才么?”夫人答道:“不晓得。

  却自言自语道:“好奇怪,前在莲花山还愿,碰着那尼姑,寄信武昌潘秀才。
今番却又遇着问潘秀才的。

  翠云听说,吃了一惊,道:“去年在那个庵里同房的,便是夫人么?怪道依稀记得姓氏相同,那是问的得法了。
今夜作陪,不算乍会哩。

  庄夫人听说,也吃一惊,仔细看着翠云道:“小娘子果便是陈翠云,不错么?”翠云道:“正是。
”庄夫人拍手快活道:“谢天谢地,真个说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却在这里。

  翠云听说,不解道:“夫人缘何这般得意?”庄夫人笑道:“小娘子问的潘秀才如今有了。
”翠云忙问道:“夫人怎么又晓得了?可知道他作何近况?”

  庄夫人笑道:“小娘子你还不晓得,潘秀才却不姓潘哩。
”翠云道:“却姓什么呢?”

  庄夫人不好便说,只是嘻嘻地笑。
翠云满肚狐疑,只管问夫人讨个亮头。

  庄夫人才把前番还愿回去,问曾学深那潘秀才,曾学深吐出真情,并丁宁曾学深到法云庵寻访不着,回家害病,这些情节细述一遍。

  翠云才晓得潘郎是假的,庄夫人便是他婆婆,不觉满面通红,把头来低了。

  庄夫人安慰他道:“我和你难得在此相逢,解释苦处,也算经一番患难来的,不要害羞。
”便又问道:“前番你说姓陈,却缘何又姓了王。

  翠云答称:“本姓是王,向因师父疼爱,从他的姓。
”庄夫人笑道:“这等说,潘必正是假的,陈妙常也不是真的了。
”翠云不觉也笑起来。

  庄夫人又问他几时到这里,几时改这装扮服装,又和他商量道:“我孩儿托辞姓潘,这是要被人讥笑的,不如我嫡在你舅母面前,只说晓得那潘秀才已经再娶了,却便托你舅母作伐罢。

  当下切磋妥了,天明起来,便向庄氏道达求婚之意,庄氏道:“既是潘家已再娶了,像姐姐家外甥那般少年美才,还有何话说。
妹子就做媒人,到妹子家中迎娶便了。

  庄夫人听说大喜,当日别了他甥舅,和庄德音回到城中。
心中记挂儿子的病,即日起赶回家去。

  一到门首,见了阿庆,便问:“大相公病势轻些么?”阿庆攒了眉头答道:“这两日十分垂危,正在这里望夫人回来,好作主见。
”夫人见说,忙走到儿子房中去。

  十来日不在家,看他时,加倍瘦得不堪,形也有些变了。
见母亲回来,也说不出一句话,只垂下两行的泪。
庄夫人见这光景,好生焦急,便含泪对他道:“儿啊,陈翠云倒寻见了,你这病却怎么处?”

  从来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可霎作怪,只这“陈翠云寻见了”一句,追到病人耳朵里,就如吃了妙药,眼睛面前一亮,口内精液顿生,便说得出句话道:“母亲果真么?”

  当下伏侍的家人,都在旁道:“好了,已经三日未曾开口,今日得了这喜信,便有些生动了。
”夫人性:“做娘的难道骗你。

  便坐在床沿上,把避雨相逢并金家做媒的话,细细叙与他听。

  只见曾学深神气逐渐活动,已经两日只吃得口开水,这日却便想粥汤吃。
庄夫人大喜。
又过几日,见他逐渐康强。

  半月后,床中坐得起了,便对母亲道:“孩儿想,孩子的病,翠云定不放心,须遣人去通个才好。

  夫人笑道:“你才拾得性命,便又这般存心,我就丁宁人去便了。

  其时已是仲春中旬,到了三月中,曾学深病已病愈。
那年五月内满了服,庄夫人就遣人到黄州去准吉期,择于玄月二旬日毕姻。

  翠云的舅母允了,却又因路远,要曾学深到彼就婚,曾家也是肯的。

  重阳节边,庄夫人携同儿子,来黄州庄德音处居停。
到了吉期,笙萧鼓乐,送去成亲。

  合卺之后,夫妻两个诉说别离情形,喜极了倒都掉下泪来,过了三朝,庄夫人遣人接儿子、媳妇,同回武昌。

  一对佳人才子合营成双,真乃大家称意,个个惬心。
不要说是不晓得翠云来历的,非常夸奖;就有几个知他系还俗尼姑,并私订姻亲,本来也都敬他的贞洁,怜他的落魄,又喜他现在的得所。

  庄夫人见人情如此,心中毫无心病,又兼翠云脾气和顺,十分晓得妇道,夫人益发喜好,倒比儿子又爱惜一分。

  后来曾学深中了两榜,点入翰林,直做到掌院学士。
生三男一女,却都是尼姑所出。

  那相面师长西席,可不是个活神仙。

第二回 遭世乱咫尺抛鸾侣 成家庆天涯聚雁行

   托名靖难动兵戈,海内横教屠戮多。

  四载君临犹被篡,闾阎颠沛待如何。

  这首诗,是因前朝建文年间,靖难兵起,民间粉身碎骨奋不顾身,父子夫妻,各不相保做的。

  话说洪武年间,山东东昌府棠邑县周家集上,有个人姓张名德,号恒若。
父亲张焕之,母亲任氏,俱已亡过。
他从幼在河南做生意,本地买些货去到那边卖了,又置了货回来,如此为常。
年约三十来岁旁边,手头积有五六百两银子。

  他隔壁有个老者,姓徐,叫徐怀德。
一日,见张恒若在家,走过来望他,对他道:“张官人,你年纪也大了,又没弟兄,应得娶房妻小,为嗣续之计才是。

  张恒若道:“徐伯伯所言极当。
不才一向,只因家中别无弟兄叔伯,自己又是出门的人,娶在家内,没人照料,因此退下来。
如今也正要拜托一众高邻,替不才寻头亲事。
不知徐伯伯意中有么?”

  徐怀德笑道:“老夫正为此而来。
老夫有个外甥女,姓羊,因他父母双亡,从小育于我家,今年二十四岁了,人物也走得出,统统做人家的法道,也颇晓得。
老夫日日要与他寻头妥当亲事,却是没有。
今见张官人你做人本分,又且勤俭,若得你为婿,老夫既可放心,他父母在黄泉下也瞑目了。
只不知你意下如何。

  张恒若道:“既是徐伯伯如此说,自然不错的。
出个帖儿来,容不才去问一卜,对得时就对便了。

  当下徐怀德回去,央人写了八字,送至张家。
张恒若便到巷口一个起课师长西席处,占了一卦,说是:这头亲事,可以白头偕老,且合生贵子。
但是中年不甚亨通,主有离散之象。

  张恒若想道:“既能偕老,又有贵子,便是上好的了。
还迟疑他怎么。
便到徐怀德家,应允了他,择个吉日。

  成亲之后,张恒若不再去河南生理,只就自家门首,开了一爿杂货店来,收些费钱。
后过了三年,羊氏有了身孕。
张恒若道:“我已三十岁,中年的人了,倘生得个儿子,便好到他成立,做得我的帮手起来,我也老了。

  一日正在店中做生意,只见街坊上人,鸦飞鹊乱,都道:“燕兵来了。

  原来,那时建文天子听了齐泰、黄子澄一班的议头,要裁抑众藩王,那燕王在北平是最强的,恐防受祸,索性起兵,把撤除齐、黄等一班君侧小人为名,兵下山东,真乃到一处,破一处,那时已攻陷了东昌,分兵略定那各乡各镇,因此这些人慌张。
不多时,又听见喊声震地而来。

  张恒若见势,急忙和羊氏商量逃难。
却逃向何方去好?羊氏道:“我父母虽亡,还有伯叔在家,在子虚集上,去此二十里,何不逃往那边。

  夫妻二人,即便奔出店门。
虽是积下些银子,都置了货,拿不去的,只有空身逃命,起初说要往子虚集,匆忙中也没了主见,只杂在人丛里乱走。

  忽然一声喊起,一支马兵冲来,把那些人冲散。
张恒若转头,不见了羊氏,好不焦急,欲待寻他,却又怕那里杀来。
只得且往前走。

  看看喊声渐远,天也黑了,前面有个破落寺院,奔将进去投宿。
却已是有几个人在内。
张恒若这一夜,想了妻子,不知去世活存亡,好不悲哀,又想了家中货色,尽行抛弃,不胜懊恨。

  同在这里的人,一个个都有苦处,不是你长吁,便是我短叹。
待到天明,欲待走回家中,又怕燕兵未过去。
欲待到子虚镇上,或者妻子已先在彼,见了面也好放心。
问问路径,却是昨日走错了,要往那里,须是回到周家集,方好去得。
心中好不气闷,只得仍在庙里存身。
肚子里饥饿起来,欲往村落中化口吃,却家家都是逃空的,那里去讨。
这些苦楚,一言难尽。
正是: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张恒若在那庙里又躲了一夜,看外边光景,像沉着了,方才大着胆,回周家集来。
但见一起都是去世尸,也有没头的,也有没手脚的,也有像踏去世的,散乱满地。

  张恒若一起看去,不要妻子也在那个数内。
却只不见。
到了自家门首看时,屋子已被火焚,实物器皿,抢散的抢散,不抢散的,也不是煤便是炭了。
再到徐怀德家看时,并没半个人影。
心中想道:别的罢了,我的妻子却在那里。

  当下一起寻到子虚集上,看时,却也被了兵的,十室九空。
等了半天,遇着一个人,问他羊家那里?那人答道:“这里姓羊的,也只一家,前日燕兵杀来,不知逃向何方去了。

  张恒若心中好不苦楚,又在前后旁边几十里内,挨家擦户,去访妻子着落,访了半个多月,却并没些踪迹。
没奈何,只得罢休。

  心中又想道:如今山东地方,年年燕兵要来,住不得了,我一向河南做生意,人头尚熟,不如仍到那里寻活计罢。
但路上没有盘川怎处?却又想道:看这光景,要有了盘川才走,是再走不动的了。

  主张定了,便一径取路向河南去。
路逢庵不雅观寺院,化些斋吃。
有一顿没一顿,延着性命。
不一日,到了洛阳地方,寻见旧时与他经商的主人。

  那人姓康,叫康有才,备述遭了兵火,妻小家财,尽行失落却,特来投托的意思。

  康有才十分怜悯,道:“张大哥,几年不见,不道你吃了这般的亏。
今且在我这里住下,我自当替你寻个活计。
”张恒若道:“如此生受你了。

  其时已是岁暮,又过几日,却早新年。
一日,康有才对他说道:“张大哥,我想你当初,原是把自己本钱做生意的,如今倘寻个伙计,头脑令你去,却要看东翁面孔用饭,我替你不甘心。
你虽是经营人,文才却有些,不如寻些小学生来课课,一年也得几十两银子,吃了去,还有些余,到底是师道之尊,没人敢怠慢你。
你的意下如何?”

  张恒若道:“多承你指教。
但是那些学生子,还迎仗你大力去一寻方好。
”康有才道:“这是该的。

  原来那里人家,都是认得张恒若的,有儿子要读书的,便一家家都送过来拜从。
康有才又替他寻一个寂静的僧庵,做了书房,拣个好日子,即便开馆。

  张恒若做人原是极古道的,尽心教导,家家都赞师长西席的好。
因此学徒日多一日。

  光阴似箭,不觉做了十八九年的教书师长西席,又积有几百两银子。
张恒若想道:我今已是半百的人,我那羊氏妻,不知他去世活存亡,料今生是见不成的了。
不如再娶一个,倘生得儿子,也好下去有靠。
便走去和康有才商量。

  康有才也极力撺掇道:“我与你作伐。
”便去访了一家姓马,叫马大成的女儿,有三十二岁了,却还是头婚。

  两下都说定了,张恒若便去寻一所小小房子,择了吉日,便娶来家。
将及一年,生下了一个儿子,张恒若不胜快活,取名叫他张登。

  谁知马氏产后,偶欠妥心,成了一个弱症病,有一年光景,医药之资,也费了好些,再医不好,竟去世了。

  剩下个岁把的儿子,啼呜咽哭,张恒若心中,好不悲哀。
日里抱他在学堂内,夜来自己领了他睡,喂粥用饭,候尿候屙,竟做了雄奶子。
真个辛劳。

  一日,康有才走来见了,道:“这些是女人做的事,你如何弄得惯。
日日如此,你这人也要毡起来了。
不如再续娶了一位嫂子罢。

  张恒若道:“亡妻去世还未久,何忍便出此言。
”康有才道:“张大哥,你这说话虽不差,却觉迂阔些。
劝你续娶,不为别的,原是为着的代抚养这点骨血。
他在黄泉下,还要欢畅哩。

  张恒若见他说得有理,亦且实不耐烦这雄奶子的事,便又央媒,寻了一个再醮妇人。

  那妇人姓牛氏,虽是再醮,还只二十四五岁。
娶来家里三年,也生下一个儿子。
张恒若心中欢畅,想道:虽是我家计软弱,比来用度多了,又没有余,却喜有了两个儿子,等他们大起来,我老人家不怕没靠了。
就起名叫做张匀。

  谁知这牛氏,脾气极是凶悍,起初自己未有生养,待那张登,还有些母子情,饭食寒暖,略能照料;自从有了张匀,竟把这张登做厌物看待起来,穿的吃的,一应不管,仍要张恒若当心。
张恒若难免不免有句把说话,他就毒打这四五岁的小孩子来出气。

  张恒若想:自己的年纪老了,他做继母的年轻,到底在他手里日子长,我若再和这悍妇辩论,他怀了恨,下去加倍不好看了。
只得吞声忍气过去。

  看看张登,早已六岁,张恒若要带他到学堂中,教他读书。
论起来六岁的孩子,年还未大,张恒若这些人家,又不是指望什么发科发甲的,原可迟些。
不过要借此避继母的虎威。

  那牛氏却不肯放他入学,要留在家,像小厮般使唤。
张恒若拗他不过,只得歇了。

  一日,隆冬景象飞飞扬扬的下雪,张恒若放了学回家,刚巧牛氏因景象寒冷,指使张登,在那里烫酒来御寒。

  张恒若见他在火盆边,缩头缩脑,不住的抖,走去捏他一把,身子甚是软弱,忍不住对牛氏道:“不要说他也是你的儿子,便是出两贯钱雇来的小厮,也要照看他饥寒。
你因天冷想酒吃,须知他也因天冷,想衣穿哩。

  牛氏听了,也不开口,竟走去把张登剥得赤条条的,推他到门外雪里去道:“谁叫他在老子面前装冷,却害我受气!
如今叫你光身子到雪里去,才晓得冷是若何的哩!

  张恒若看了这光景,按捺不下这怒气,遇上前要想揪庄头发打他。
究竟是望六的人,不中用,倒被那煞神健旺不过的悍妇,推了一交,扒起身来,欲待再遇上去,却听见张登在门外雪里不住地喘,又怕他冻坏了,只得先走去抱了他进来,与他穿好了衣服。

  看那悍妇时,连他自己养的张匀都不要了,也剥得精赤,丢在地上,拿了条索子,要自己寻去世。

  旁边乡邻听得闹,都走来看,也有去夺牛氏手里索子的,也有扯住了张恒若,不放他赶过去的,也有在地下抱起张匀来,替他穿衣服的,乱个不住。

  张恒若心里寻思着:这悍妇是再和他讲不明白的,如今且自由他,再熬过了几年,待登儿有十多岁,也就受他磨灭不去世了。
当来世人和解了一回,自散不题。

  日来月往,早又过了十年,张恒若年纪老了,教不得书,只在家过活。
那牛氏一向不许张登去读书,幸他自己有志气,每逢牛氏差他表面去干什么事,便悄悄地到父亲学堂内,认几个字,记几句书。
回家牛氏道是迟了,打他骂他,他熬了打骂,却仍偷工夫去和父亲请究,习以为常。
因此虽没有读书的名头,却也粗粗有些文理。

  其时已十六。
牛氏要他入山去樵柴,限他一日要一担,少了就要挨打。

  张匀有十二岁,却送他去邻近学堂内读书,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都与张匀吃,那张登只吃口菜饭,还是没得他饱的。
张匀穿的是绸绢,张登穿件布衣,还是破的。

  那张匀却天性孝友,几次劝母亲道:“哥哥与孩儿虽不是一个娘养,却都是父亲的儿子,也就一样平常是母亲的儿子了。
母亲还该也把些好吃的与哥哥吃,做些绢衣与哥哥穿才是。
”牛氏却只不听。

  一日,张登拿了斧头、扁担入山,刚樵得一束柴,忽然狂风大作,顷刻间大雨如注,把张登身上那件破衣,打个透湿,连忙背了这一束柴,奔到前面一个山神庙内去躲,斟酌等那雨住了,再行去樵。
谁知那雨从辰刻下起,倾盆般直下到晚,方才住点。

  张登见天色已黑,归路又远,只得就挑了这一束柴回来,向牛氏道:“母亲,今日不凑巧,下了这天大雨,只樵得一束柴在此。
孩儿肚中饥了,母亲把口饭与孩儿吃。

  牛氏便骂道:“亏你这该死的,去了一日,只有这几根儿,还要想饭吃么?劝你不要做这好梦了罢。

  张登见说,不敢开口,渐觉饿火烧心,有些竖头不起,便走到自己房中,做一团儿,睡在床上。

  没多时,张匀从学堂回来,见樵柴的斧头、担子在外,知道哥哥已归,走去他房里,却见睡在床上,问道:“哥哥你身子有些不清闲么?”张登道:“不是,我肚里饥了,竖头不起,略睡一睡,就会好的。

  张匀道:“既是肚饥,何不去拿饭来吃。
”张登便把入山遇雨,樵的柴少,没有饭吃的事说了。

  张匀听毕,也不说甚,走出外来,便私下去取了些面,走到屋背后一个林妈妈家里,说道:“妈妈,我肚子饥饿,想个饼吃。
母亲却不得工夫,特来央妈妈费一费手,带有面在这里。

  林妈妈便与他打了三张薄饼,又替他敲个火来,弄熟了,递与他。
张匀接来,藏在袖中,走回家里,去张登床边道:“哥哥,薄饼在此,乘热就吃。

  张登问是那里来的,张匀道:“哥哥,你不要问,只管吃便是了。
”张登道:“你对我说得明白,我便吃也吃得下。

  张匀便备说是私自拿面去央林妈妈做来,只说自己吃的,张登道:“兄弟,后次不消你这般费心,恐防母亲知道了,要动气。
我一天有得一顿下肚,便是饿,也不到得饿去世的。

  当夜过去。
到了越日,张登又拿着斧头、扁担,来到山中,正在那里砍柴,忽地张匀也走将来。

  张登见了忙问道:“你在学堂中读书,到此何干?”张匀道:“我相帮哥哥樵柴。
”张登道:“你小小年纪,那里帮得我。
是谁叫你来的?”张匀说:“是我自己来的。
”张登道:“不要说是你年幼,还樵不来柴,便是会樵,也使不得。
快自学堂内读书去,不要在这里。

  张匀不听,把两只嫩松松的手,去拉断那柴来,口里说道:“今日未曾带得斧头,嫡待我也拿了把斧头来相帮你。

  张登又催他回去,张匀只是不听,看他时,手上苦皮已破,将次流出血来。
张登不觉心伤道:“兄弟,你不回去,我就把斧头自己刎去世在这里了。
”张匀听说,方才住手。

  张登逼他回家,送他到了半路,自己方掇转身,再入山去樵柴。
到得天晚回来,便路先走去学堂里,对那师长西席说:“我兄弟年幼无知,要师长西席约束严密些。
山中虎狼甚多,切不可放他走开去。

  师长西席道:“今日上午,不知他到那里去闲荡了好一回,已经把他打过,下去自当分外管得他严些便是了。

  张登别了师长西席,归家。
对张匀道:“你不依我言语,今日被师长西席打了,记苦么?”张匀嘻嘻地笑道:“何曾打着。

  过了一夜,嫡张登才到山里,只见张匀拿了一把斧头也赶将来,吃了一惊道:“叫你不要来,你如何今日又来,快些回去,迟了师长西席要打的。

  张匀并禁绝许,只顾把柴乱砍,砍得吃力了,汗如雨一样平常流下来。
张登几次止住他,却只不理,看看有了大大的一捆,方才住手,叫道:“哥哥,兄弟先回去了。
”便一径归家,走到学堂内。

  师长西席见了怒道:“你每天只在表面游荡是何道理?”抡起戒尺要打。
又问道:“你半日在那里?”

  张匀备述哥哥在山樵柴,前因遇雨,樵的柴少,归家没得饭吃,心中不忍,去帮他砍柴的意思。
师长西席道:“你不要扯谎。
”张匀道:“学生自来不会撒谎话。
师长西席可见学生一向何曾偷闲的。

  师长西席听说,放下戒尺道:“却是难得,我昨日倒错打了你了。
”自此张匀逐日饭后,把斧头藏在衣裳底下,只说到学堂里去,却来山中帮哥哥打柴。
张登几番阻他,他只是不睬。

  一日,弟兄二人,正和几个樵夫,同在那里砍柴,忽然一阵风起,林里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
众人见了,连忙奔窜。
那虎扑将过来,衔了张匀,转身就走。

  张登见衔了他兄弟去,也不顾自家性命,拿了斧头,向前来夺。
那虎口内拖了个人,走得不十分快,被张登赶去,在它屁股上猛力砍下一斧,斟酌要砍倒了那虎,救他兄弟。
奈他是个瘦弱后生,没有什么力气,这一下斧,砍虎不倒,那虎负痛,倒如飞也似跑了去。
张登不舍,只顾上前去赶,抹过前面那只山嘴,那虎见都不见了。

  张登当下放声大哭,晕了去有半个时辰,方才醒转。
众樵夫都走来劝他,张登道:“我这兄弟不比别人家的兄弟,况他今日这般惨去世,都为我这哥哥。
”说到伤心处道:“我还要活这性命做什么!
”便把樵柴的斧头,向自己项上一勒。
众人急救,已割有一寸来深,那血彷佛泉水一样平常乱涌,立地晕倒在地。

  众人急扯他的衣服来裏好了,众人你扛头,我扛脚,把他抬回家里。

  张恒若夫妻听众人说了缘由,一齐大哭。
牛氏指着张登骂道:“你杀了我儿子,假装自刎来骗我,希图免罪。
难道我饶得你过么?”便拿了条板凳,照张登头上劈来。
却得张恒若和众人挡住。

  张登带着呻吟道:“母亲不用烦恼,兄弟为我而去世,我也断不独生的。
”众人扶他到房中去,睡在床上了,年夜家自散。

  张登项上疼痛,睡不起,一日到夜,只是靠着墙壁坐了,哭那兄弟。

  张恒若见他伤重,防他也去世了,时候要拿口汤水去与他将养,却都被牛氏阻住道:“他害了我匀儿,是我仇人,只因他伤也重了,等他自去世。
你若还要想他活时,我就活活把他打去世。

  张恒若是几及七旬的人,力气又敌这牛氏不过,把道理和他讲,又是讲不通的。
只得含着眼泪,由他做主。

  过了三日,张登果真去世了,张恒若哭了一场,便要去买棺木来盛殓。
牛氏又阻住道:“我匀儿被他陷害得苦,他这样人,只消买个蒲包包了,抛在水里了便是,要什么棺木!

  张恒若道:“亏你说这话。
兄弟又不是他弄去世的,他如今也为了兄弟去世了,你还要结这去世冤家。
”牛氏总是不听,口里还喃喃的骂这去世人。
张恒若欲待拗了他,竟自走出去买棺木,见牛氏这般样子,又怕他在家中去伤残那去世尸;要与牛氏说妥了去买,却说上天,说下地,他只许得一只蒲包。
弄得没了主张,一日到夜,只是坐在去世人床边,叹气不题。

  却说北路上有一种叫走无常,原是个活人,或五日或旬日,忽然去世去,冥冥中走些差使,或一日或二日,活转来,仍旧是好好的一人,那走无常的到处都有。

  张登当日去世去,这魂儿以为飘飘忽忽,没有撞处。
忽然遇着平日认得的个走无常,见了张登,倒吓一跳道:“这里是阴间,你为何也在此?”张登方晓得自己身死,便对他诉说去世的缘由道:“你可知道我兄弟的阴魂,如今在那里?”

  走无常道倒不晓得,便挽了张登的手道:“我和你一同寻去。
”两个约行有十多里路,见一座城,十分高大。

  来到城门口,见个穿黑衫子的,在城里走出来。
走无常便去拦住了他道:“我问你,新去世的张匀在那里?”穿黑衫子的去身边招文袋内,摸出一个折儿看时,男男女女共有几百名在上,却并没有姓张的。

  走无常道:“不要在你差错中折儿上。
”穿黑衫子的笑道:“这一起属我管,如何在别个的折儿上起来。
你不必多狐疑,是不错的。
”走无常对张登道:“看来你兄弟竟未曾去世,不要寻了。
”张登不信道:“你再同我进城去寻寻看。
”走无常道:“没有的了,我送你回去罢。

  张登不听,一把扯住了不放。
走无常没奈何,只得同他入城,见那城中新鬼旧鬼,往来不断,但有生前认得的,便去问他兄弟着落,却都不知道。
正访问间,忽听见众鬼齐嚷将起来道:“菩萨来了。

  张登抬开始来,只见半空中一朵祥云上,露出法身,光线四射,走无常道喜道:“张大哥,你有福。
菩萨歇了几千年,却才一到阴司,救拔枉去世幽灵,被你正好撞着了。
”便扯了张登齐跪在地。
耳朵里只听得众鬼纷纭的都合着掌,念那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咒。

  只见菩萨把杨枝蘸着那瓶内法水,轻轻洒下,细如尘埃一样平常。
张登项上斧伤处,着了一些儿,便顿然不痛。
不多时,空中云收光敛,已不见了菩萨。

  走无常便扯了张登道:“我送你回去罢,”两个仍从旧路回来,到了张家门首,走无常道:“我去了,你自己进去。

  张登走到自己房中,便如梦醒,看床前时,正是五更时分,停着一盏半明半灭的灯,他老子守在床边叹气。
便叫声:“父亲!
”吓得张恒若连忙走避道:“登儿,我原是要买棺木殓你的,都是你继母不肯,你不要来吓我。
”张登叫道:“父亲不要怕,是孩儿活转来了。

  便扒起来,坐在床上,把去世去遇见走无常,同他去寻兄弟,却寻不着,得见菩萨,洒那法水。
走无常领他回来的事,细述一遍。
说罢把手去摸项上时,那伤痕果真平愈了。

  张恒若当下心中大喜,道:“你已去世了三日,我要买棺木殓你,你那继母只许用只蒲包,我又不肯依他,因此未曾收殓你。
想起来,倒亏不容买棺木,倘已收殓,怕难再活了。
”又说道:“你此刻还魂,幸喜你继母不知道,他若知道,定然又有毒手放出来。
天色将明,却送你去安顿在那里方好?”

  张登道:“父亲不必多忧,据阴司那穿黑衫子的说话,兄弟还在世上,并未曾去世。
孩儿天明就去寻访,拼着走遍天涯,好歹要寻了他同回。
母亲自然不恨孩儿了。

  父子二人说说话话,只见窗上已亮,张登道:“孩儿只今就去,望父亲只算孩未曾活转来,不要牵挂。

  张恒若见他去世去三日,才得还魂,清晨就要出门,又是不知何年何月才得回来的,心中好不悲惨。
却又不敢留他。
欲要付他些盘川,奈自从娶牛氏来,一文钱也没得张恒若放在手头,只得由儿子空身去了,十分不忍,只索自己宽解道:“罢了,他说的譬如不还魂转来,也无可如何。
如今到底还有回来指望的。

  张登去了好一回,那轮红日已是高高的。
牛氏睡起了,走出房门来,张恒若迎着道:“报你个喜信,我那匀儿竟未曾去世。
”牛氏忙问道:“这话那里来的?”张恒若备述夜间张登还魂,并如今去寻兄弟的事。
牛氏听了,气得目睁口呆了半晌,指着丈夫哭骂道:“都是你这老狗欺我,他害了我匀儿,我原要把那板凳劈去世他来偿命的,是你和众人挡住。
他何曾肯自己勒去世,不过怕我油滑,割破了一些儿苦皮来扰乱,后来又假装去世了,你却暗地把他将养得老赤,放他逃走,却造这话来哄我,我如今也不要活了。

  便一个头拳望丈夫身上撞去。
张恒若把身一闪,那牛氏撞空了,跌倒在地。
张恒若怕他起来,又把自己当了那寺里的钟,急走出门,向朋友家里去躲他的锋头。
过了一夜,张恒若要归,那朋友人家,都晓得牛氏的凶名,怕张恒若年迈,吃苦不起,弄失事来,再也不放。

  牛氏在家,想了张匀被虎衔去,心中又苦;想了张登逃走,心中又气;要等丈夫回来出他的毒,却又再不见归。
哭一阵,骂一阵,日里粒米也不下肚,夜来瞌睡儿也不打一个,看看病起来了,起初两日,还挣起来,要守丈夫回家油滑,后来竟走不起身,睡在床上,也没半个人影儿到他面前。
又过了两日,病势加倍沉重,常有人来呼唤他去。
心知是鬼,好不害怕,却那得人来作伴。

  旁边乡邻见他家好几日不开门,都道诧异,有知道张恒若躲处的,便去通信。
张恒若心中忖道:“不要这悍妇在家,寻了什么短见,这却要回去的。

  便别了那朋友,走到自家门户首,去敲那门时,里面声息俱无,加倍狐疑,向邻家借字梯子,央个后生,逾墙而入,拔下门闩,方才自己进去,到房内看时,见牛氏卧病在床,话都说不出的了。

  张恒若念十多年夫妇之情,去请一位医家看他。
医家说系七情所伤,受罹病深,没救的了。
张恒若也无可奈何。
挨到嫡,牛氏果真命绝。
张恒若买副棺木,盛殓停当,即便拿了出去。

  这牛氏平日,虽是凶悍,和丈夫吵闹,到得去世了,张恒若七十来岁的人,独自一个在家,又悲惨不过。
想起初前娶马氏时,图个老来有靠。
谁知仍弄得这般光景,张匀不知是去世是活,张登回来,不知自己还在世不在世,心中时时悲感不题。

  且说张登,那日清晨出门,一头走一头想道:却叫我那里去寻好。
见路旁有个关帝庙,道:“不如去求一签,看关帝叫我那里去寻,便那里寻便了。

  走到庙中,通诚已毕,求得一签,去问庙中羽士,央他一详。
说是上南去好。
便走出庙门,一经向南而行。
身边苦没一些盘川,日里向人家求讨口吃,夜来缩在古庙里,或是人家房檐下住宿。

  非止一日,来到南京地方。
市价秋末冬初,景象骤冷,受了些寒,以为头重脚轻,害起病来,睡在街坊土人家檐下,不住的呻吟。

  只见街上一位官长过去,那官长坐在轿内,约有三十六七岁。
轿后一位小官人,坐在匹小川立时,活像是兄弟张匀,因他十分体面,不敢厮认。
不多时来到近身,仔细一看,果是张匀,快活得就如拾着一件珍宝,连病都以为好了。
跳起来叫道:“兄弟,你如何在这里?”

  张匀转头一看,认得是哥哥,匆忙跳下马来相见。
张登一把抱住,放声大痛,张匀也哭。
张登便把他被虎衔去往后的事,诉说一遍。
张匀听了,愈觉悲哀。

  当下跟随人役,问知就里,去禀白那官长,那官长叫把一匹马命张登坐了,回府相见。
没多时已到了家。
张登便问张匀若何到此。

  原来张匀那日被虎衔去,心已错迷,不知衔往何地。
衔了好些路,渡那大江,直到南京,放在这位官长姓张,做千户家的门首。
回去不得了,在门外呜咽,那千户知道了,走出来看,见他容貌文秀,措辞伶俐,又也姓张,千户未有子嗣,便认他做了儿子。
这日正随了千户,嬉戏回来,张匀逐一对哥哥说知。

  说话之间,千户从外入来,张登连忙拜谢,张匀便去捧出一套绢衣来,与哥哥换了。
当夜千户备一席酒,与他兄弟作贺。
千户自己也出来陪。

  饮酒中间,千户问张登:“贵族在河南,有多少丁口”张登道:“家父原系山东东昌府棠邑县人,迁来河南住的,只家父和我弟兄二人。

  千户称奇道:“我原籍也是山东东昌府棠邑县,这等说,是同乡井人了。
”便又问:“既住山东,原何迁到了河南?”张登备言燕兵南下,父和前母失落散,家产一空,在先曾在河南买卖,人头熟些,因此迁往之意,千户听了,忙又问:“令尊名号什么?”张登便说:“父亲名德,号恒若。

  只见千户对他仔细看看,侧了头,像有什么狐疑。
立起身,往内乱走,张登、张匀都不解。
少顷,千户扶了那太夫人出来,约有六十一二年纪,张匀便呼哥哥上前拜见。

  太夫人扯住了张登看道:“你可是张焕之孙子,祖居棠邑县周家集的么?”张登连连点头:“正是。
却缘何晓得来?”太夫人号啕大哭,转头对千户道:“不错,是你兄弟。

  张登、张匀不知就里,正待要问,太夫人性:“我便是你父亲结发羊氏。
我到你家三年,刚巧燕兵来打山东,我和你父亲一同逃难,不料被马兵冲散,我被一个唐指挥虏去,在北地半年。
”指着千户道:“生你哥哥。
又半年,唐指挥身死,你哥哥便阴袭了千户,拨来这里南京,我几次遣人到山东,打听你父亲,并无着落,只道你父亲去世了,道他可怜。
见止有你哥哥这点骨血,因此你哥哥复了本性,改名齐源,宁愿丢了这官诰。
感蒙皇恩,道你哥哥袭职以来,所有功劳,是他自己立的,准了复姓,却仍授千户之职。
今因我年迈,告了养亲,就寻屋子在这里。
谁料你父亲却还在世上,这不是天算夜的喜事么。

  张登、张匀听了,犹如梦醒。
太夫人又对千户道:“你把兄弟当儿子,折尽福了。
”千户道:“儿先前也曾把问登弟的话,问匀弟来,却回答不得明白,是他年幼的原故。

  当下母子兄弟四人,骨肉相逢,不胜之喜。

  到了越日,千户便商量挈家前往河南。
太夫民气内怕牛氏不能相容,千户道:“他能容我,和他同住;不能容我,与他各居,何难处置。
既是父亲在彼,那有不去的理。
”便有家中一应实物,尽行装扮服装,那屋子也卖了。
拣个日子,和妻陈氏,并两个兄弟,奉太夫人同往河南。

  在路行程,非止一日,将近洛阳,令两个兄弟先回家去通信,自己和母亲并陈氏,随后进发。

  却就张恒若独清闲家,想起两个儿子,正在那里叹气,忽然见一个人走进屋来,叫声:“爹爹!
”张恒若举目一看,见是张登,又惊又喜道:“你回来了么?”刚才说得一句,正要问他兄弟,却见张匀早到面前。
当下张恒若喜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拖住了两个衣襟,抛珠般滚下泪来。

  张登、张匀拜过父亲,张登便禀道:“好教爹爹欢畅,孩儿在南京,寻见了兄弟,不虞又遇着羊氏母亲,并当年生下的位哥哥,一同来河南,即刻就到也。

  张恒若溘然听了,不知头路,道:“你说什么来?”张登又把说过的话,复述一番。

  张恒若半信半疑,正要再问备细,早见无数轿马到门,太夫人从肩舆里抢将出来,拖住张恒若,抱头大哭。
千户夫妻拜倒在膝前。
一众家人,男男女女,塞满内外。
张恒若此刻倒弄得呆了,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来,单说得一句道:“莫不是我在这里做梦么?”性定了好一回,方才逐个个和他们叙些分离的话。
真个是一言难尽。

  张匀不见自己母亲,问父亲时,却是去世了,立地哭晕在地,众人连忙救醒。
大家把些话来抚慰了一番。

  千户见屋宇窄狭,容不得许多人住,便即日去寻所宽大屋子,奉父母和两个兄弟同搬过去。

  有张恒若平日的朋友,并那新旧乡邻,晓得了这异事,都来作贺。
张家父子开宴接待,持续忙了好几日。

  千户又延请一位名师,课了两个兄弟读书。
不上几年,同入泮宫,后来又同榜中了举人。
陈氏见自己不能生养,替丈夫纳个偏房,生下一子,十六岁就成了进士。
张恒若夫妻还都瞥见。

  后来张恒若活到九十八岁,羊氏那年九十,同日无疾而去世,三个儿子和许多孙子、曾孙,一个个都在面前送终。
追想从前那段分离乖隔,再不料有这日的,这就唤做: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喷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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