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过年了。
不论是否满怀“时不我待”的急迫或者“只争朝夕”的豪情,日子便是一天接一天,飞掠过去。
只是每当站在这种新旧交替的韶光渡口,民气总免不了格外敏感吧。
如果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是具有代表性的游子情怀,适用于所有节日,那么“岁暮纷多思”就该当算具有代表性的伤逝心境,只适用于“除夕”。

除夕,照例是要守岁的。
所谓“守岁”,乃春节旧俗,民间于除夕之夜,一家团坐,饮酒笑乐,通夜不眠”。
通夜不眠,一定将寒冷的冬夜韶光拉得十分漫长。
没有网络,没有电视,没有微信红包可抢的时期,老大不小的墨客们又不可能和孩童一样扎在雪窖冰天里放烟花炮竹,在这个格外漫长,格外分外的夜里,敏感之余恐怕就只能写诗了吧,比如那个过年了还在旅途上的高适,他的七绝《大年夜》,恐怕要算这个主题里最广为人知的唐诗?

大年夜作(唐·高适)

旅社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悽然。
故乡今夜思千里,愁鬓明朝又一年。

年夜年节夜闲读历代除夜诗

多愁善感的墨客们即便能和家人一起过年,也每每别有怀抱。
的确,不是说只要身边热闹了,人多了,你的心里就自然而然添了欢畅。
白居易在他生命里的很多除夕夜都留下过诗句,除了以《大年夜》为题数首的之外,他还写过《大年夜对酒》,写过《大年夜寄微之》,写过《大年夜宿洺州》……没有一首是欢畅,或者愉悦的格调,也不见对新春的神往和期盼。
在那些“晰晰燎火光,氲氲腊酒喷鼻香”的迢迢岁夜,白居易彷佛只是一个一边坐看“童稚戏”,一边惦记着远方石友的落寞之人,满心是“老添新甲子”的惶然,或者“应转悟前非”的自我省察,孤独而寥落。
过年的热闹在他笔下根本见不到,他六十岁时写的七言绝句《大年夜》,尤其伤感:

大年夜(唐·白居易)

病眼少眠非守岁,老心多感又临春。
火销灯尽天明后,便是平头六十人。

到了年纪更大一些,快七十岁的人,儿孙绕膝了,身边“嗤嗤童稚戏”,也不见他的状态里有有多少幸福,倒是益发心灰意

比较之下,诗僧栖蟾上人的《大年夜》才真见佛心佛性,写得平和淡泊。
过往也好,未来也好,岁月里的万事都是平常,他面对这统统都不动声色,顺应自然也顺应本性:

大年夜(一作尚颜诗)(唐·栖蟾)

九冬三十夜,寒与暖分开。
坐到四更后,身添一岁来。

鱼灯延腊火,兽炭化春灰。
青帝今应老,迎新见几次。

栖蟾的好友,另一位诗僧齐己上人也一样。
独自一个人在风雪的寺院里过年,是自我选择之后的一定结果吧,以是没有人陪的永夜里,灯是满室生喷鼻香的;自己老了,老友们也逐渐凋零了之后,来日诰日将要瞥见的是又一个春天的萌动。
只要心不乱,天下实在是安稳的。

大年夜(唐·齐己) 

夜久谁同坐,炉寒鼎亦澄。
乱松飘雨雪,一室掩喷鼻香灯。

白发添新岁,清吟减旧朋。
明朝待晴旭,池上看春冰。

不管别人对白居易为人为诗为文如何评价,元稹始终对白居易推崇备至。
这二人用生平证明了“文人相轻”的说法是一种不怀美意的偏见。
让白居易在大年夜里也念念不忘的元微之,曾经评价过白居易的感伤诗“长于切”,说白居易把感伤的内容写得痛彻心扉却不声嘶力竭。
实在,他自己的也一样。
《遣悲怀》数首是经典例子,还有一首五律《大年夜》也是悼亡主题的,更是情景兼备,絮絮叨叨而情调凄凉:

大年夜(唐·元稹)

忆昔岁大年夜,见君花烛前。
今宵祝文上,重叠叙新年。

闲处低声哭,空堂背月眠。
伤心小儿女,撩乱火堆边。

一个刚刚失落去女主人的家庭,过年自然凄惶。
“伤心小儿女,撩乱火堆边“一句堪为神来之笔,完备是实况白描,却捉住了最凄惶、最痛切的一个点,写到万般无奈,柔肠百结。
元稹这个人真是情绪丰富而定力轶群,多情到每碰着一个差不多的女人都可以挖心掏肝地投入,失落去之后还不依不饶地回顾。
对崔莺莺如此,对元配韦丛、继室裴淑乃至于薛涛,都如此。
让后人读着他的这些诗句,末了都搞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最爱的那个人,又或者是,他生平实在都没碰着过真正足以让他爱一辈子的女人?

于是想来总难免以为元稹此人不隧道。
当然唐代有名的墨客们大多丰神俊逸,生活里的风花雪月自然也多,情多轻薄彷佛都被人习以为常。
今人时常饶有兴味地谈论人的外面与命运到底有无关系,又究竟有多大关系,实在说来说去都多余。
由于唐代墨客们早就用整整三百余年的历史履历解释,二者之间绝对是有关系的,而且还有莫大关系。
无才无貌的与有才有貌的都不用说了,有貌无才之人也要比有才无貌的多几分运气。

一个人自我奋斗的出发点归根到底还是拼爹妈,像方干那种才高八斗,又天生兔唇,容貌丑陋的仁兄,早早就在起跑线上输了,只落得过个年也“心燃一寸火,泪结两行冰。
”多亏遇见了恩师赏识,岳父见重,不至于生理变态,于灰烬中存留了火种,于伤怀处保持了希望。

大年夜(唐·方干)

永怀难自问,此夕众愁兴。
晓韵侵春角,寒光隔岁灯。

心燃一寸火,泪结两行冰。
煦育诚非远,阳和又欲升。

大年夜(唐·方干)

玉漏斯须即达晨,四季吹转任风轮。
寒灯短烬方烧腊,画角残声已报春。

嫡便为经岁客,昨朝犹是少年人。
新正天命随年减,浮世惟应百遍新。

晚唐还有一个曹松,与方干一样都平生不甚得志而名满天下。
作为文人,曹松在唐代历史上颇有名。
由于只管“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是唐代科场常见之事,这位仁兄高中时也已经七十一高龄了,名列科场“五老”之一,令众人瞩目,为活到老学到老千古垂范。
作为墨客,他也很有名。
他大半生专一备考,为生存奔波,却对生活充满激情亲切,历经坎坷而不灭青云之志。
他师从贾岛,工于炼字,诗情诗意又不似贾岛的生涩、幽僻、阴郁。
《己亥岁二首》当中有:“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之句,乃千古绝唱。
他的《大年夜》意态从容,没有半点颓丧之气。

大年夜(唐·曹松)

旧历不敷卷,东风应渐闻。
一宵犹几许,两岁欲平分。

腊尽倾时斗,春通绽处云。
明朝遥把酒,先合祝尧君。

江外大年夜(唐·曹松)

千门庭燎照楼台,总为年光急急催。
半夜腊因风卷去,五更春被角吹来。

宁无好鸟思花发,应有游鱼待冻开。
不是多歧渐平稳,谁能呼酒祝昭回。

周弘亮大年夜诗中“非唯律变情堪恨,抑亦才疏命未通”(《故乡大年夜》)一联,也令人感慨丛生。
当然若论诗意的朝气发达、诗情的意色昂扬、墨客的狂放自大,中晚唐总要输给初盛唐。
李诗仙喊出一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已经很了不起,不过多少有点儿落魄之人自嘲自欺自我安慰的调子。
开元初的神童史青要比李大诗仙神勇得多,直接上表给明皇,自称“子建七步,臣五步之内,可塞明昭。
”说是三国那个曹子建被人逼到死活关头,作一首诗还要走七步,算什么本事,我走五步就得了。
玄宗见表后下诏口试,出“除夕”、“上元”、“竹火笼”等题,史青果真五步成诗,《大年夜》一首属对工致,一开篇便是爽阔气象:

大年夜(一作王諲诗)(唐·史青)

今岁今宵尽,明年嫡催。
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

气色空中改,容颜私下回。
风光人不觉,已著后园梅。

这才是过年当有的,喜气东来的味道。
孟浩然有“旧曲梅花唱,新正柏酒传。
客行随处乐,不见度年年。
”(《岁大年夜会乐城张少府宅》),还有“渐看春逼芙蓉枕,顿觉寒销竹叶杯。
守岁家家应未卧,相思那得梦魂来。
”(《大年夜有怀》)都是韵致飘洒,春意盎然的守岁图。

当男人们在这个夜里推杯换盏,或者发呆吟诗,女人们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唐诗里找不到多少痕迹。
唐朝这个以汉族为父,鲜卑为母的朝代,是不是天然地不足精细?要等到了宋代,才女朱淑真尚未遭遇她人生的底谷之前,才为我们留下了一点儿端倪:

大年夜(宋·朱淑真)

休叹流光去,看看春欲回。
椒盘卷红烛,柏酒溢金杯。

残腊馀更尽,新年晓角催。
争先何物早,唯有后园梅。

大年夜(宋·朱淑真)

寒冬欲去尚徘徊,独坐频斟守岁杯。
一夜腊寒随漏尽,十分春色破朝来。

桃符自写新翻句,玉律谁吹定等灰。
且是作墨客未老,换年添岁莫相催。

朱淑贞别号“幽栖居士”,在程朱理学大行其道的时期,还是“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年轻时候可算得娇纵任性。
朱大才女不仅能文,也能画,听说尤长于红梅翠竹。
她的“争先何物早,唯有后园梅”,恰与史大才子的“风光人不觉,已著后园梅”隔着好几百年遥相呼应。

纵不雅观唐宋两朝诗最看重过年的墨客,大约要算方岳。
或者说,每年除夕肯定守岁,每当守岁肯定写诗的人,非方岳莫属。
我没有做过负责统计,印象里单单因此《大年夜》二字为题的,他便有不止十首八首。
方岳诗风疏朗憨实,不随晚唐的峻奇,也不随当时江西诗派的刻意造作,自成一家。
他的大年夜“山居虽窄可无竹,家计甚贫犹有书”,或“生菜春盘一杯酒,明朝花柳又村落村落”,或“人情何啻吴江冷,世路从来蜀道难”,或“日月无根走弹丸,年来年去几椒盘”……等等,都是可喜的警句。

大年夜 其三(宋·方岳)

更与梅花把一杯,醉题帖子等春来。
须臾便是隔年事,留得寒喷鼻香一并开。

大年夜 其四(宋·方岳)

山中寒尽不知年,只道梅花欲雪天。
未到五更春已动,乾坤买卖本无边。

大年夜 其六(宋·方岳)

尽处活气衮衮新,花情柳思已精神。
岁堂堂去谁能守,睡到明朝又是春。

若得大年夜正逢立春,民间称为“谢交春”,向有“千年难遇龙花会,万年难遇谢交春”之说。
新年的头一个节气,遇上旧年的末了一夜,听说百年之中只得三次,则平凡人的生平当中顶多也就能遇两次而已?南宋的诗家叶茵就碰着过。
这个苏州墨客道格恬淡,诗句也散摊开朗。
《大年夜立春》虽然没有写出题意,没有触及“谢交春”的特色,倒也带出了美意头。

大年夜立春(宋·叶茵)

别岁传佳话,论文忆旧盟。
黄柑凝腊酿,炮竹带春声。

节序有终始,儿童争送迎。
此身强健在,列炬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