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湄是京城出了名的娇蛮小姐,她家世显赫,父兄疼爱,性子随意率性张扬。

  大家皆知她自幼便心悦谢家的大公子谢无虞,可谢家是清流门第,谢无虞更是生得清风霁月,雅正端方,自是瞧不上娇蛮跋扈的女娇娘。

  崔湄赠画,他置之不理,崔湄送玉,他冷眼相拒。

  末了,在崔湄得知他意欲向他人提亲之时,再按捺不住,软磨硬泡求了当今圣上,得来一道诏书,命谢崔两家结亲。

先婚后爱甜文错嫁双生子后

  

  谢无羁与谢无虞是双生子,一人从军,一人习文,谢无羁不忍见兄长受人胁迫,主动发起为兄长解忧,代其成婚。

  “我久居边关,无心情爱,她娇生惯养,日后定受不住独守空房,届时主动和离,便再好不过了。

  新婚当夜,谢无羁喝得微醺,一眼瞧见红烛闪动下宜喜宜嗔的妖冶少女,本以为她粗俗放浪,谁料她在瞧见自己后,长睫微垂,羞涩莞尔。

  十七岁的少年将军一时怔愣,耳尖泛起一层淡淡薄红。

  

  崔湄以为夫君得了怪病。

  有时待她极好,一片赤忱,有时又冷淡疏离,仿佛变了个人。

  直至崔家倾颓,少年将军不远万里奔赴回京,擅自闯宫,不顾陛下大怒,将跪了三日的她抱回府上时,她才知道自己被这两兄弟骗了。

  她丢下一纸和离书离家而去,不知所踪,兄弟二人一个暗喜,一个慌了。

  待谢无羁寻到她时,兄长正握着她的细腰,把她抵在墙上。

  “湄儿,你一开始……不是喜好我的吗?”

  阅读指南:

  ★娇纵妖冶高门闺秀vs高岭之花哥哥and肆意少年将军,双生子文学(非双重人格),男主是弟弟,sc,he

  ★兄弟雄竞,女主自始至终只与弟弟存在婚姻关系,只是弟弟常常不在家,哥哥喜好女主后始终单相思。

盛夏时节,烈日穿过簇叶缝隙,在宫道尽头落下点点斑驳。

  暖风拂过,光点婆娑摇荡。

  与之一同摇荡着的,还有女使轻萝手中的象牙柄宫扇,扇面特选了轻若无物的南海鲛纱,轻轻一挥,便带出丝缕凉意,送给正在坐榻上小憩的少女消暑。

  少女生得珠圆玉润,如今正半撑着脑袋,美目微阖,粉面桃腮,樱唇微翘,自成一副娇憨之态。

  轻萝心中不由感叹:自家小姐这般秾丽绰约的娇娇女娘,竟也得在这六月精阳天,巴巴儿地跑来候情郎!

  日头渐升,微凉再难解暑热,崔湄额角渗出些许薄汗,手终是再撑不住,脑袋往前猛地一栽,迷迷糊糊地醒过神来。

  面前的景象逐渐清晰,待看清空无一人的宫道,她

  “回小姐,快巳时了,今日散朝似是要迟一些。
”轻萝见自家小姐喷鼻香汗沾鬓,双颊微红,试打听道,“奴婢看您暑热未减,要不然唤绿绮把咱们马车上的冰鉴搬过来?”

  “巳时啊……什么?巳时?那岂不是快散朝了?”崔湄陡然坐正,“那还搬什么冰啊,既要追求旁人,就得显出自己的诚意来!
怎么能害怕一时之苦呢?”

  她望向宫门,见尚无人至,忙嘱咐身后随着的小厮们:“快把这张坐榻撤了,再把你手中那锦扇收起来,咱们也不能站在这树荫下候着,我今儿带来的食盒呢?……轻萝,你随我去宫门口罢!

  一行人惊悸失措半晌,崔湄终于拎着食盒在宫门前站定,听见一墙之隔的宫内,恰传来许多由远及近的凌乱脚步声。

  她再次垂首核阅一番自己。

  弗成,看着还是不足诚恳,也不足引人怜惜。

  她折下一旁柳条,往河里沾了些水,点落在自己身上,终于做出一副等人许久,暑热生汗的样子容貌。

  如今万事俱备,只待东风将至。

  所谓“东风”,乃是长安城中清流谢家的大公子,谢峤。

  尚未及笄之时,她曾于父亲寿宴上遥遥一见,之后,便喜好上了这位清雅君子。

  彼时长安城中思慕谢峤的姑娘颇多,每逢上巳,谢峤只消在长街上走一遭,便能收成无数簪花。

  可不知为何,自她及笄,也学着那些姑娘同谢峤表露心意后,反倒没什么人敢再招惹他了。

  待崔湄赠画,他置之不理,崔湄送玉,他冷眼相拒,屡追屡败后,她这才暗暗揣测,定是他软硬不吃,自高自大,方招致各家小姐对贰意气消沉。

  活该。

  可她偏生就喜好谢峤这副清隽文人相,无人与她相争,岂非刚好?

  她家世显赫,亦是长安城中一等一的美人,她自傲总有一天,能让谢峤为她折腰。

  此时,谢峤正自白玉石阶上踱步而下,一眼便瞧见宫门旁被风拂起的水红绣金团纹披帛,心中顿升腾起一缕不耐,面色却未显露半分。

  身旁同寅白玉楼早已对此见怪不怪,侧首笑道:“无虞,那崔家小姐又来候着你了,只是不知……今日会同你塞些什么。

  “与我何干,我对她无意。

  男子嗓音如人,不卑不亢,清正冷峻,颇有一番孤崖悬月之冷意,令人可望而不可即。

  白玉楼的目光在崔湄身上多留了几眼,摇了摇头,“连崔家你都瞧不上,还真不知谁家姑娘能入无虞你的眼中。

  入他的眼……

  谢峤不禁想起三年前。

  上元灯会,长安万阙楼每年皆会由人出题、解谜,这一年,正是以诗入画。

  彼时他恃才傲物,自觉无人可绘他诗中之意,便赋诗一首,以待成为无解之绝篇。

  不料待他席散之后,掌柜却言真等来一人,绘出了他诗中之意。

  只是这画有些特殊。

  不用水墨,也不用画纸,而是择他诗中之物,几片叶,几块石,由一匹布缝绣而成。

  新奇且讨巧。

  可那时天色已晚,酒楼中人已去了大半,那姑娘也早已没了影踪。

  他只从掌柜口中得知,是一位面覆白纱,身着水色衣裙的闺秀。

  如此巧思,该是若何一位清扬婉兮的妙人。

  谢峤再望向宫门口的崔湄。

  穿金戴银,簪星曳月,处处张扬着万贯家财,毫无半分蕴藉温婉。

  陋俗不胜。

  想起待会儿还要被崔湄拦着,他便一阵头痛。

  长安城中,谁人不知崔家家世显赫?

  其祖父乃三朝元老,其父现为抚远大将军,其姊是宫中贵妃,就连她的兄长,年纪尚轻,却已官居二品。

  偏生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娘,千疼万爱地终年夜,平日里想要什么,只消开口,父兄便为其双手奉上。

  娇养至此,以至于及笄两年,也未曾寻到一门合宜亲事。

  不知何时,她竟对他起了兴致,逐日对他围追堵截。

  思绪翻飞间,谢峤将要走至崔湄面前,见她唇角即刻噙起令他甜得有些发腻的笑颜,举动手中食盒道:“谢公子,这是我给你亲手做的菱粉凉糕,去暑极好——”

  还未待她说完,谢峤已颇有分寸站在三步之外,同她行了个揖礼。

  “多谢姑娘抬爱,不才正与旁人议亲,如无意外,很快将要定下婚期。
还望姑娘另择外子,莫再摧残浪费蹂躏青春华年。

  实在,他并未议亲,只是苦于其扰,想随便寻个借口搪塞过去,好连续寻觅那位面纱女子。

  说罢,谢峤便直起背来,目不斜视地自她身旁走过,只留下些许清幽竹喷鼻香。

  风一吹,便散了个干净。

  议亲?

  她谄媚他许久,竟等来了他同别人成婚?

  崔湄颓然地放下手中食盒,失落落地踹了踹脚下石子。

  石子骨碌碌地滚远,恰停在一双玄黑长靴旁。

  “谁又惹我家小妹了?”

  一道肃正声线传来,其间夹着丝轻笑。

  崔湄闻声抬眼,见正是自家兄长,便把食盒往他怀中一塞,皱了皱鼻子道:“绿绮做的,给你吃罢。

  “不是你亲手做的吗?”

  兄长崔澜几步跟上,抬袖为她遮了日头,与她并肩行在宫道上。

  崔湄听出个中揶揄,耳尖不禁红了红,小声嘟囔道:“哥哥快别笑我了,我连家中膳堂都不知晓在何处,怎能真会做这个呀……”

  “便是嘛,湄儿大可不必如此谄媚旁人。
若旁人真信了去,日后嫁入府中,难不成真要与人伏低做小?莫说父亲,就连我,也是切切不许的。

  崔澜看见远处谢峤挺立的背影,桀骜眉宇间带出几分不屑。

  “谢家配你,本便是他们高攀,还如此不识好歹,要我说,湄儿你多看看别家公子,张宰辅与李尚书家的公子俱是一表人才——”

  “哎呀,兄长!
”崔湄凝起眉心,抬手截住了他的话头,“张宰辅家的公子身量仅仅七尺,配我太矮了些,李尚书家的儿郎空有才名,却惯流连花楼,还未娶妻,便养了三房小妾。
你究竟是为了我好,还是急着让我出阁,好再见不到我呀!

  唇上覆着小妹的柔荑,崔澜不好再出声,只眨了眨眼睛,同途经的李尚书微微颔首。

  李尚书满面尴尬,拱手拜别。

  崔湄并不关心朝堂之事,对坊间八卦倒是如数家珍,虽数月来风雨无阻地在宫门前候着谢峤,目中却并无其他官员,只以为他们都长一个样子,并不知已被当事人听了去。

  如今正气鼓鼓地看着自己兄长。

  崔澜拿开她的手,并未责她言语无状,而是负责问道:“是吗?我竟从未听说,那这样的人可断然嫁不得。
但湄儿,你就非谢峤不可吗?”

  崔湄用力点了点头,一双含情凤眸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撒娇道:“长安城中,除却兄长,我就以为他顺眼,哥哥总不会逼湄儿嫁与不喜好的人罢。

  崔澜的心立地软了软。

  母亲早逝,父亲远在边陲,府中之事一应交于他照料。

  小妹已及笄两年,她的婚事始终是父亲的心头病。

  实在,他早就知晓她心悦谢峤。

  谢峤此人,虽生得风采出众,隽雅俊秀,乍一看温润如玉,可朝堂中大家皆知,他身居御史大夫一职,刚毅刚烈不阿,实则骨子里蕴着冷淡,模糊有杀伐果断之气。

  更何况,谢峤乃白灏学生,其父举孝廉出身,不过是平凡清流门第,并非簪缨世族,且白氏与崔氏向来反面……

  怎么想,都并非是她的良配。

  但架不住湄儿自己喜好。

  也罢,崔氏如此显赫门楣,总能庇护她一世无忧。

  想到这儿,他沉吟道:“你是女儿家,若咱们纡尊降贵地上门说亲,哥哥怕谢家日后看低了你。
不妨如此,我替你向贵妃娘娘修书一封,让她带着你向陛下求一个恩典,命谢崔两家结亲。
圣命不可违,他正议着的亲事,自然得黄。

  “啊,这不好吧……”

  她垂首搅着云锦帕子。

  这不是横刀夺爱嘛?

  有点太不讲情理了罢。

  “有什么不好的?我们家湄儿是长安城里最出色的女娘,谁娶了你,那是他家祖上修来的福分,他谢恩还来不及呢。

  行至马车,崔澜把食盒往小厮手中递去,终于腾脱手来,满目疼惜地理了理崔湄鬓边粘湿的碎发。

  “看看,出了这样多的汗……湄儿生得俊秀,又讨人欢畅,别瞧着谢无虞平日里自持端方,兴许他只是不好意思,实则心里巴不得与你结亲呢。

  他哄着崔湄上了马车,车内搁着降温的冰鉴,骤然消去表面的暑热。

  夏时的冰价比黄金,除却崔家与皇室,谁还能如此滥用?

  崔澜盯着冰鉴,颇有几分笃信。

  “就像这冰鉴,待你入了谢府,他们便也能沾了湄儿的光。

兄长办事向来雷厉风行,说命她入宫找阿姊,仅隔短短一日,此时她已身在前往未央宫的石板路上。

  日耀灼灼,自上苍铺洒而落,恰在崔湄玉白胜雪的肌肤上笼起一层金纱,更显华光夺目。

  引路的宫民气中不禁暗叹:二小姐明明与自家娘娘一母同胞,两人气质却截然不同,一个静若霜雪,一个动若流火。

  绕过廊桥,崔湄远远瞧见亭中一袭水衣墨发的女子,不禁露出一双梨涡,加快了步子,扬声唤道:“阿姊!

  崔潆闻声回眸,展颜柔柔应她:“走慢些,当心摔了。

  宫人马首是瞻地跟在她身后,眼睁睁见她小跑着撞进了贵妃娘娘怀里。

  “阿姊,好想你呀。

  崔潆由她牢牢环着腰,刮了刮她的鼻尖,佯嗔道:“上次见我不过旬日前,瞧你这架势,倒好似咱们几年未见一样平常,真是没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

  “咱们家有一个名满长安的阿姊还不足吗?何苦要再多一个我?更何况咱们崔氏女,不论成长成什么样子,都是高门贵女呀!

  阿姊赶忙捏了捏她的脸,四下看看,轻声提点:“这是在宫中,说话当小心些。

  “知道了!

  她特地学着阿姊,以气声答,两人会心一笑。

  阿姊素喜极为素淡的颜色,每每莞尔,仿若周遭靡靡俗世顿时明朗清绝,样貌、人品、才情、处世,皆是上乘。

  崔湄常常想,幸得是阿姊代崔家选秀入宫,才能游刃有余,盛宠不衰,若是她,怕是早已连累了家中罢……

  阿姊拉着她在小桌前坐下,推给她一盘早已备好的点心。

  “兄长传信与我,谈及你的婚事,让我带你往陛下那儿求一个恩旨,与谢家儿郎结亲。

  她面上浮现几分犹疑。

  “我把你叫来这儿,便是想问问你,这可是你自己的意思?”

  崔湄小口吃着糕点,闻言舔了舔唇角的点心渣子,摇摆颔首:“嗯……”

  崔潆望着她稍稍泛红的耳尖,无声叹了口气。

  她不是不知自家小妹总是缠着谢峤。

  可她以为,小妹只是春心萌动,情窦初开,一时看上样貌出众的郎君,也是平凡之事。

  至于谈婚论嫁,自然是门当户对的更好。

  谢家虽入仕,可比起崔家百年世族,有如云泥。

  倒是兄长,在家书中与她谈及长安城中盘踞的各方势力时,曾夸赞过谢家一双儿郎的才干,亦惋惜过谢家与白家交好。

  她入宫,便是为家族,于是希望小妹莫要走她的路子,好能嫁得两心相悦的外子,恐怕是兄长借湄儿的婚事故作拉拢。

  如今见她自己含羞带怯,悬着的心稍稍回落几分。

  竟是她多想。

  “走罢,阿姊带你去见陛下。

  崔湄虽倚仗家世,常出入宫闱,却与高高在上的帝王并不十分相熟。

  他虽生得漂亮,面上时时带笑,不知为何,她总以为他并非真的这般民平易近,故而每每见到他时,总有几分拘谨。

  “陛下万安。

  与阿姊一同问了安,她便乖顺立在一旁,不再多言。

  夏帝搁笔,见是崔潆,眼底浮现一抹宠溺。

  “潆儿带着你家小妹匆忙见朕,可是有事?”

  “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陛下。
”崔潆音色柔柔,宛若落羽,“妾今日来,是想向陛下讨个恩典,为小妹指一位好郎君。

  话音刚落,崔湄自觉一道锐利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这样的视线带着核阅与打量,像是在端详一件俏丽器物,她不喜好。

  “朕许久未曾留神,小妹竟已出落成大姑娘了,当真是光荫似箭啊……不知你可愿常伴你阿姊旁边?”

  虽是玩笑语气,可话中试探之意尽显。

  崔潆抿了抿唇,正欲开口回绝,却见湄儿抢先一步,脆声道:“回陛下,深宫寂寞,若只是常入宫陪伴阿姊,臣女求之不得,但若要与阿姊一同侍奉陛下,臣女不愿。

  “为何?”夏帝并未动怒,只接着轻松道,“天下难道还有比朕更好的郎君?”

  饶崔湄胆子再大,也知这一问若是答错,便会徒惹祸端,抬眼去向阿姊乞助,恰见阿姊示意她噤声。

  崔潆悄然走至庆帝身边,为他捏着肩。

  “陛下是知道的,母亲诞下小妹后便撒手人寰,她自幼被家中惯着,言语无状,怎能伴驾?妾身在宫中,已不能常见家中父兄,有她替妾留在父亲自边,父亲总归宽心些。

  谈及崔大将军,陛下的神采稍凝,沉吟道:“所求何人?”

  “不是什么显赫人家,是谢家大郎,谢峤。

  “谢卿啊……”

  不知为何,崔湄以为庆帝听见了谢峤之名后,反倒松了口气。

  “朕允了。

  崔湄拉着阿姊走出养心殿,这时,一宫人匆匆跑上石阶:“陛下,谢御史已至。

  “宣。

  崔湄心中一喜,当即凝神望去。

  只见那蓝衫男子涌如今阶下,从容走来。

  虽生了些小插曲,然崔湄刚得恩旨,心情尚雀跃,好巧不巧,又在此处遇见了谢峤,心中又是羞涩,又是期待,挽着阿姊的手也不自觉收紧了些。

  谢峤本无意在此处遇见崔湄,却忽留神到她身侧的另一女子。

  水衣窈窕,轻纱覆面……

  他不自觉把她与三年前那个上元夜素未谋面的女子重叠起来。

  会是她吗?

  她……是何人?

  他的心不禁有些悸动,可人在殿前,万不能失落了礼数。

  他捺下心中波澜,迈上石阶,自崔湄身侧擦肩而过,随宫人入了殿内。

  直至殿门合上,一双眼眸已是沉着无波,再看不出以是然来。

  殿外,崔湄尚沉浸在喜悦中。

  “阿姊,他今日往我这儿多看了好几眼,你说,他是不是心悦我,但脸皮薄,不好意思说?”

  ……

  空气静默少焉。

  崔潆望着小妹昳丽的容颜,一时有些担忧。

  她方才不慎与谢峤对视,窥见了那男子眸底划过的那丝颤动。

  可她十五岁入宫,已有整整四年。

  她从未见过他,他的那分激动,究竟是为着何事?

  崔潆正了正神采:“湄儿,谢大人……真的会是你的外子吗?”

  “放心,阿姊!
”崔湄抿唇想了想,“就算他一时不喜好我,也不会一世不喜好我,我这么讨人喜好,他若如此冥顽不灵,那得多没眼力啊!

  崔潆心头不禁生出几缕愁丝。

  本以为他俩是两相情好,门第之事也便罢了,可匆匆一见,她觉着谢峤的心思并没放在湄儿身上。

  如今指婚诏书已下,为时已晚。

  不过,她就这么一个妹妹。

  若她当真迷恋谢峤,非他不可,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她可以逐步教导小妹,该如何与郎君相处。

  

  谢峤捏着诏书,失落魂落魄地回了府,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是喜是悲。

  他今日本得陛下传召,前去回一个案子,却恰撞见了他想念三年的姑娘——

  她险些与掌柜口中描述的女子千篇一律。

  然而刚入殿内,陛下当即朝他泼了盆冷水。

  “方才贵妃带着小妹求见,故而耽搁了些时辰。

  原来,她是宫中贵妃。

  紧接着,又是一盆冷水,彻底浇熄了他的希望。

  “崔家故意与你结亲,谢卿,这是一个好机会。

  崔二小姐竟用皇权压他,迫他成婚。

  他没想到这样的事竟会发生在他身上。

  人的喜怒哀乐,当真一瞬可改。

  他满腹苦处,本无意进正堂,却听其间一道宛若金石相击的清贵豁达之声。

  “阿兄!

  正是他的胞弟,谢峥。

  谢峤与谢峥乃双生子,若非气质截然不同,单看样貌,极难分清两人差别。

  两人一人习文,一人从军,各有千秋,故而一个清雅谦和,一个无畏骄傲。

  “发生了何事?我一回来便不见你,怎么失落魂落魄的?”

  少年从正堂走出来,手搭在他肩上。

  谢峤无力阐明,干脆将诏书递予他。

  “无羁,我不愿娶。

  不消少焉,谢府中人俱得知了此事。

  “弗成!
”谢父首先拍案而起,拎着诏书,气得手抖,“这可是诏书!
抗旨不遵,是要杀头的!
你你你……纵然你不喜好她,你将她娶回家来,好生待着不便是了?”

  “儿子只是不明白,投身朝堂,又不是卖身求荣,为何连婚事都做不得主。

  谢峤紧抿着唇,始终不肯松口。

  “胡闹!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陛下是君,君父君父,自然能为你做主!
崔家那嫡幼女,是娇纵了些,但她肯嫁到咱们谢家,也算是低嫁,你要退亲,岂不是既打了崔家的脸,又打了陛下的脸嘛?”

  谢清源从前只是地方太守,凭借着政绩才一起坎坷得入长安,平日一向小心谨慎,从善如流,如今乍听仕途大好的儿子,不仅要自毁出路,更是连家中人都不顾,气得红了脖颈。

  谢家主母王氏和稀泥道:“母亲本就故意与你说亲,如今陛下亲自赐婚,那姑娘,那姑娘……定比母亲给你找的,门第要好上太多啊……”

  谢峤微微叹气:“母亲,你有所不知,她奢靡成性,头脑浅薄,举止粗鄙,娇蛮任性,若是嫁与王侯也就罢了,嫁到咱们家……还不知是否会招来杀身之祸。

  谢父点着桌子打断道:“你如今不娶她,才是给家中招来杀身之祸!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夫妻相伴,两情相悦是最不要紧的,你看我同你母亲,不也好好过到如今,还生了你们一双孩儿吗?”

  王氏听见这话,当即急了眼,筷子一撂道:“哎?谢清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当初娶了我们王家女儿,还委曲你了是吧?你……”

  “好了好了,你们都别吵了。

  谢峥半倚坐榻,

  “不便是成个亲吗?阿兄,反正你我长得一样,大不了我替你成婚,总可以了吧?”

  此言一出,堂内顷刻寂静。

  “你说什么?”

  谢峤望着弟弟,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我说,我替你成婚。
”少年一字一句道,“反正我久居边关,无心情爱。
你说那姑娘娇生惯养,那她日后定受不住冷落,独守空房日久,届时主动与我和离,不就办理了吗?”

  “这……这能行吗?”

  王氏乞助般看向谢父。

  少年径直起身,丢下一句话:“就这么定了。
阿兄,我能代你拜天地入洞房,但大婚前的六礼之仪,还需你亲自来,我不能在京中耽搁太久,总归面子上要过得去,莫要怠慢了人家。
嫡我还要入宫觐见,早些回房睡了。

  走至谢峤身边时,他弯身附耳道:

  “我知道你心中仍想念着那个姑娘,放心,有我在。

  说罢,冲他坦然一笑,兀自出了正堂。

  谢峤盯着无羁拜别的背影,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他虽不愿被人胁迫,可无羁的办法,确是当下最优。

  罢了,他欠他一回,日后定当报答。

谢家虽不如世族豪奢显贵,却也是朝中肱骨,两兄弟更是颇得陛下倚重。

  而崔湄那娇纵之名,更是满城皆知,故而长安城中对崔家嫁女一事并无置喙,乃至还有人模糊替谢峤惋惜。

  崔家显赫,自少不了繁文缛节,待六礼事毕,已是第二年夏。

  婚期定在七月初九。

  七月流火,暑热渐退,崔湄端坐在镜前,由着身后手巧的绿绮绾云髻,簪凤钗。

  “小姐,这凤钗可是贵妃娘娘赠您的大婚贺礼,凤口之中携着莲花坠,寓意您婚后和和美美,万事快意!

  “属你嘴甜。

  镜中,崔湄嗔她一眼,旋即含羞带怯地垂首一笑,又想起这些时日她心中不断担忧的事情。

  “绿绮,你说谢峤他会不会是碍于权势威压,这才转了性子的呀?”

  “怎么会呢?谢家的态度,咱们可都看在眼里呢!

  绿绮是至心为她高兴的。

  平凡人家办婚事时,左不过是父母做主,媒人说合,可她家小姐却得了陛下做媒,能嫁与自己心仪的郎君。

  且行六礼时,谢家为表重视,是谢大人携夫人王氏亲自登门,莫说彩礼,连府中下人俱得了丰硕赏钱。

  至于那聘雁,更是未来小叔亲自猎来的,比王府郡主出嫁时的还要大上许多!

  真是里里外外,都给足了小姐面子!

  绿绮含笑想着,在她额上的花钿点下末了一笔,刚起身,便又福礼道:“贵妃娘娘,老爷。

  崔湄驰名誉去,双眸立地亮了起来,起身挽着披甲未卸的崔尧和他身旁的崔潆:“爹爹?阿姊?我还以为你们今日不会来了呢!

  崔尧轻点了下她眉间花钿。

  “女儿大婚,哪有亲爹不来之理?你阿姊是特求了陛下允准,出宫送亲,只可惜……”

  见了小女儿,崔尧下意识便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所幸及时截住了话头。

  他是武将,论起谢家的双生子,他更欣赏谢无羁些。

  谢无羁随着他的旧部共在甘州,颇有军事天赋,年十七时便已点了校尉,后又升至安北将军,战功赫赫,出息不可限量,比那些心思十八弯的文臣,更适宜他这无甚心眼的小女儿。

  “可惜什么?”崔湄好奇问道。

  崔尧念及澜儿来信,其间提到谢无虞才是湄儿心之所属。

  也罢,也罢,女儿喜好最为紧要。

  他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可惜你阿娘去的早,爹爹是男子,又常年不在家中,多亏你兄长和阿姊相护,一转眼便要出嫁了……”

  说到这儿,他眼眶有些热,用常年塞外风吹的粗砺手指抹了抹眼角,把她的手交在阿姊手里。

  “许多话,还是你们姊妹间体己些。
不过你要记得,若这天后受了委曲,定要来见告爹和兄长,咱们不能让人陵暴了去!

  “爹爹……”

  见爹爹感伤,崔湄也有些心伤,眉目清凌地点了点头。

  崔尧走时,遣走了屋内下人,仅余崔潆和她。

  阿姊略显不清闲地清了清嗓子,塞给她一只盒子。

  “这是什么?”

  崔湄正要去开,却被崔潆按了下来。

  “现在还不能看,待你去了谢府再打开。

  阿姊的脸带着些不大自然的红,崔湄也没追问,只把手背搭在她额上,关怀道:“这几日下了好几场雨,阿姊,你是不是染了风寒?”

  “没有。

  阿娘去得早,长姐如母,许多旁人不能见告湄儿的话,便只能她来说。

  崔潆清了清嗓子,只管即便委婉地轻声道:“自你得了赐婚,阿姊便托人打听过,谢峤此人性情冷淡,温润端方,枕席之间……可能……可能……”

  崔潆越说越羞,莹白容色加倍地红,崔湄平日里也没少听戏看话本,大抵猜到了阿姊所言何事,一时也抿了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人握动手相顾无言,屋内一时陷入沉寂。

  “新郎官到——”

  见外头传来通报,崔潆心一横。

  “哎呀,你记得,若是你的郎君太过自持,你便主动些,莫要夫妻离心。

  崔湄面上红意愈甚,微微垂下眸道:“阿姊,我知道了。

  崔潆扶着妹妹起身,走至正堂,拜别崔尧与兄长。

  崔尧递过金线织就的双雁团扇,又不厌其烦地叮嘱她许多,一家人亲自送她出阁。

  崔家嫁女,谢家娶妻,长安城中满目红绸,极为热闹,崔湄末了望了眼看不到头的礼队,以扇遮面,入了喜轿。

  待花轿停在谢府门口,鞭炮齐鸣,她自烟雾环抱中被喜娘小心扶了下来,手中被人塞了一截红绸。

  她余光所见,红绸那端,正立着身姿颀长的男子。

  今日他一改素淡,与她一同着红裳,牵红绸,更显清雅矜贵。

  她本就以扇遮面,又只顾着偷看身旁男子,对谢府又不甚熟习,一时没瞧见足下台阶,当即一个踉跄,往前栽去。

  “小心。

  身旁男子声音不大,淹没在来宾鼓噪之中,一如既往地带着昔日的疏离与陌生。

  可他也并未让她在大婚之日出糗。

  在她踩空的一瞬间,便轻揽住她的腰,扶她站稳后,又即刻收了手。

  扇下,崔湄噙着浅笑,露出一对小小梨涡。

  呵,嘴上装得和什么似的,心里明明便是在关心她。

  口是心非的男人罢了。

  她心底泛起丝丝缕缕的甜蜜,唇边笑颜愈甚,连动手中扇子也微颤了颤。

  替兄成婚的谢峥以为是自己先前搪突徒惹她紧张,心中顿升起些愧疚。

  他们总归是要和离的。

  他本不想碰她,可也总不能不顾这姑娘的名声,由着她在大婚上摔一跤,嫡成为长安城中的笑柄。

  可方才手中盈盈一握的温软,倒令他不由想起阿兄当日之语——

  “她奢靡成性,头脑浅薄,举止粗鄙,娇蛮任性。

  她当真是这般金玉其外,败絮个中的女子吗?

  “抱歉,吓着你了。

  他缓了缓声线,特地轻声安抚,而后不动声色地与她拉开了些间隔。

  这成了婚,便是不一样。

  连说话都比平日更温顺。

  早知如此,她就该早些求这一道诏书,免得她去世缠烂打,热脸贴冷脸那么久。

  崔湄心中的蜜又多了些。

  谢府正堂上,端坐着谢清源与王若芷,四周围满来宾。

  “真是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呐!

  “恭喜恭喜,佳偶天成,定能白首偕老!

  “哎?怎么不见他家二公子?”

  “谢二公子随军常年驻守边陲,自然难得一见。

  “连兄长成婚都未曾赶回来吗?可当真是忠君爱国啊……”

  谢清源和王若芷面色不改,却一阵心虚。

  只有他们四人知晓个中缘由——

  为防被人察觉,大郎早去了书房躲清净,如今堂上站着的,正是前几日才赶回长安,代兄成婚的二郎。

  而绝不知情的崔湄听着旁人恭贺夸赞,心中正美,也并不在意他们口中说的二公子人在何处。

  她知晓谢家有对双生子,两人样貌极为相似。

  可她是将门之女,自小与爹爹聚少离多,早就打定主意,此生不嫁将士。

  既不能与异日日相见,又要为其心惊肉跳,这样的日子,哪个女娘爱过便过,反正她不过。

  她就喜好与心上人整日待在一起,琴瑟和鸣。

  待礼官请示堂上的谢清源与王氏后,扬声唱和起来。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前两拜对谢峥而言,与平日的三叩九拜无甚差异,可待夫妻对拜之时,他终于能光亮磊落地看向面前女子。

  她的边幅虽被团扇掩蔽,但见礼却是负责端庄,心中立地有些后悔当月朔时意气,帮了长兄。

  他并不知他们之中的纠葛,只以为她也是被家族所迫,受那一道诏书捆绑而来的女郎。

  想到这儿,他眸中不禁浮上些许怜悯之色。

  “礼成!

  礼官唱罢,喜娘扶着崔湄往新居走去,而新郎官宴来宾,行却扇礼后,方能入洞房。

  待喜娘阖了门,将院内吵闹隔绝大半,崔湄终于得以稍歇。

  她将团扇撇至一旁,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抬眼一瞧,已是夜色溶溶。

  早知结亲如此累人,倒不如求了兄长和爹爹,免去其间许多繁琐。

  “咕……”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她想起今日为了装扮,本就起了个大早,涂好口脂后,怕花了妆,更是滴水未进,折腾一日,早已年夜肠告小肠。

  她下意识去找房间里是否有食品,这才把稳到谢府特地为她辟了间新居。

  室内家具漆色俱新,喷鼻香炉中白烟袅袅,正是她用惯了的蜜合喷鼻香,混着独属于此间木质的清冽,倒别有一番味道。

  谢府当真是有心。

  桌上摆着糕点与干果,可惜阿姊叮嘱过她,未行却扇礼前,尚不能吃新居里的干果。

  罢了,她只成这一回婚,且忍一忍。

  她百无聊赖地巡视四周,不知又过了多久,忽在角落瞥见了阿姊今日塞给她的那只盒子。

  阿姊说,她入了谢府才能看,如今不正是机遇吗?

  她闲适地拿着它,坐回床榻上,又颇为自然地掀开盖子——

  里面竟是一册书,封面上却干干净净,没有书名,也没有作者。

  阿姊是过来人,难道知道她如今闲得发慌,特地送她的话本吗?

  她兴致勃勃翻开一页,在看清里面所绘的东西时,吓得当即丢了出去。

  册子“啪”地一声砸在了房门口。

  门外婢子听见房中响动,特关怀道:“少夫人,可有何事?”

  她的神色迅速蹿红,忙用手拍了拍,故作沉着道:“没事,我东西掉了,已经捡起来了。

  ……真是救命。

  若她没看错的话,那页书上赫然绘着两个光溜溜的小人,两相交叠,不知道在做什么。

  彷佛是在斗殴。

  实在她还是挺爱看些打打杀杀的话本,也很神往能江湖上走一遭。

  可她不解的是,他们斗殴归斗殴,好好的,为什么不穿衣裳啊……

  难道不知道男女有别吗?

  她稍稍平复少焉,打算去捡回那话本,刚走至房门前,门便“吱呀”一声向外打开。

  她抬眼望去,正是身着婚服,芝兰玉树的新郎。

  谢峥有些心虚,下意识垂首避开她的视线,一眼便瞥见她足下的册子,才知新嫁娘是来捡东西。

  “我来吧。

  他见她仍愣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干脆弯身捡起,一气呵成。

  下一瞬,本躺在门边的册子,已牢牢捏在了谢峥手中。

男子微蹙眉心,目光下意识落向册子封面,虽有些好奇其间内容,但良好教养及时制止了他此刻的动机。

  他抬起手,将册子递至崔湄面前。

  与此同时,并不知贰心中在想什么的崔湄困难启齿制止。

  “……你千万别翻开!

  谢峥的手顿了一顿。

  说实话,他更想看了。

  崔湄见他并无翻看的意思,本就尴尬的神色更是又烫了几分。

  怎么办?

  自己不仅欲盖弥彰,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谢峤本就对自己不大热络,这才刚刚成婚,礼尚未成,就已经变成了这般局势……

  她有些绝望,而后自绝望中生出了几分镇静,自他手中沉着自若地接过册子,搁回盒子里收好。

  “多谢你。

  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她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我知道你肯定想问这册子里究竟是什么,我之以是不让你看,是由于……是由于……它是我在闺阁中时,所写的手记。

  灵感总是在危急时候迸发。

  崔湄面不改色,实则心中以为自己这个说辞当真是极好。

  既阐明了她为何面红耳赤,又能让他体谅自己为什么那样慌张——

  没有哪家姑娘乐意直白地将少女苦处剖给人瞧。

  她的音色清脆,又带着一缕独属于少女的娇,本该是撩民气弦的好嗓子,尾音却断得干净利落,将纯洁与妩媚拿捏得恰到好处。

  红烛闪动,璨金的火舌噼啪一跳。

  谢峥望着红唇一开一合的少女。

  她精细小巧的下巴微微扬着,眼眸灿若繁星,唇角微弯,梨涡浅浅,彷佛心情很好。

  她是在为这场婚事愉快么?

  若她知晓自己并非是她想嫁的阿兄,还会这般笑么?

  今夜他替兄待客,不知饮了多少杯酒,本就有些微醺,凝着暖光里姿容胜雪的少女,不禁有些入迷。

  少女彷佛留神到了他绝不避讳的视线,直直望了过来。

  他本以为,她该是倨傲的性子,不会躲闪,也不觉羞赧,权当是施舍他人一睹其仙颜。

  谁料她迎上自己的目光后,竟微垂长睫,羞涩莞尔,梨涡掐得更深了些,而后终想起被她扔在一旁的双雁团扇,惊悸失措地将昳丽脸庞隐在了扇后。

  谢峥望着端坐榻上身体窈窕的少女,忘了移开目光。

  阿兄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这个新嫁娘……并没有他口中说得那般不堪啊。

  可见世间传言,不能尽信。

  喜娘端着合卺酒入内,见两人一站一坐,谁都未曾出声,全当是新人紧张,解围道:“公子,该行却扇之礼了,请公子作诗,直至新嫁娘愿却扇见君才是。

  此时此刻,他已经不大想再骗下去,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身着喜服的是他,站在此间的也是他,他合该与她走完这些流程。

  谢峥虽从军,却也不是不通文辞,稍加思虑,便温声吟出第一首来:“愿遂求凰竞赋归,借花蝴蝶尚依依。
鲰生恨未生双翼,常伴卿卿为难刁难飞。

  “其二——”喜娘端得是春风得意。

  “谢却歌衫舞扇缘,年光时间不再负年年。
宓妃岂肯常居洛,有客钟情解惜怜。

  崔湄躲在扇后听着,加倍觉着自己嫁文臣之选择再精确不过。

  今后闲时,她可以让他陪着自己读诗词歌赋,教自己吟诗为难刁难,与她一同试琴弄笛,何不美哉?

  “其三——”

  “卿去离怀客独痴,百年嘉礼趁良时。
从今喷鼻香国狂应减,人面桃花系我思。

  三首作罢,她把手中的双雁团扇缓缓移开。

  谢峥默默看着,因方才两人已打了个照面,便少了些未知的期待,可不知怎地,竟多了丝相逢的暗喜。

  好似这场大婚,本便是属于他与她二人的。

  可惜不是。

  她生了一双含情丹凤眼,瞳仁却又黑又大,带着恰到好处的无辜,含羞带怯地望过来时,令他的心莫名一颤。

  “少夫人仙颜,竟令公子看愣了神,忘了共饮合卺呢。

  经喜娘一谐谑,他垂下目光,羽睫遮瞳,率先拿起托盘上匏瓜。

  喜娘将另一只匏瓜递至她的手中。

  两人共饮合卺,喜娘在一旁贺道:“此后夫妻二人,共为一体,永不分离,早生贵子,恩爱不疑!

  他望动手中酒,有些犹豫,余光见她从容举起匏瓜,小口喝着,干脆一口饮尽,落下来时,竟比她还要快些。

  “赏。
”他淡淡道。

  “多谢公子!

  喜娘欢天喜地退下,她这才终于勉强饮完了这瓢酒。

  她素日只喜好喝鲜果所榨的果汁,滴酒不沾,乍一下要喝这么多,呛得她眸中泛出些泪花。

  谢峥抬手,不知要不要为她顺顺气,见她扶着床急咳,终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掌下的身躯温软软弱,他不由得想起牵着红绸时的那盈盈一握,耳尖渡上些许薄红。

  少女缓过来,起身道:“多谢你了谢峤,你今天真的同昔日不大一样。
看来她们说的没错,男子只有成了婚,才会收一收心。

  谢峥揣摩着她的话。

  她与阿兄一早便认识吗?

  既如此,阿兄当日为何会如此形容她?

  崔湄见他不理会自己,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谢峤?谢峤?”

  他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唤自己。

  他有些不习气,担忧日后长久相处时露了馅,给家中惹来祸端,蹙了蹙眉道:“……别唤我谢峤。

  少女面色顿生局促。

  “哦……那,那我要叫你什么?郎,郎君,还是夫……夫君?”

  她羞涩时,嗓音中的那分清脆便会放绵软许多,他听着,只以为她像是在撒娇。

  他喉结滚了滚,想起平凡大婚,饮下合卺酒之后该做的事情。

  洞房花烛,春宵一刻。

  她莫不是在故意撩拨他罢。

  可穷究起来,她是他名义上的嫂嫂,他怎能与她做这种事。

  他抑下心头忽起的念想,闭了闭目道:“随你。

  他正发愁该如何面对之后的永夜漫漫,阿兄身旁的小厮墨松前来轻叩三声房门:“公子,老爷叫您过去一趟。

  连身旁随着的人都换得天衣无缝,阿兄可真是铁了心地不让她知晓。

  他望向窗外,崔湄的影子落在糊窗的明纸上,紧绷着的脊背亦松懈了三分。

  看来她也不大清闲。

  “知道了。

  他应了一声,起身往外走去。

  他随着墨松绕过两道回廊,却在廊下见到了站得挺立的阿兄。

  哪里有什么父亲?

  分明是谢峤借谢清源之名,把他唤了出来。

  “哥,你找我?”

  屋外的微风吹散了谢峥身上的燥热。

  谢峤嗅到他身上的微薄酒气,不自觉地蹙眉掩鼻,“怎么喝了这样多的酒?”

  “今日可是大婚,府中满是来宾,你自个儿偷偷躲

  他说完,忽地想起自己兄长平日并不擅饮,不似他,塞外苦寒,常需烈酒暖身。

  “莫要露了馅。
”他苦口婆心嘱托道,“还有……她到底是正经人家的女儿,日后也是要和离的,你莫要借着此机……”

  说到这儿,谢峤微顿。

  “别陵暴了她。

  面前少年轻轻笑了一声。

  “哥,我是那种人吗?”

  “难道不是吗?”谢峤目光开阔,“三岁时,咱们还住在江南,你扯周家表妹的发髻,还将她的发簪丢进了河中;五岁时父亲在家中请了老师办学堂,你在纸上画了乌龟,故意贴她背上——”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数了。
”谢峥打断了他。

  有个知根知底的兄长真是令人头痛。

  “还不是由于她总缠着咱们吗?那新嫁娘又不是周家表妹的黏人性子……哦对,哥,提及这个,你是不是与她有什么误会,还是你太过相信坊间传闻?我以为她……没你说得那般不堪啊。

  “误会?”

  谢峤仿佛听见了天算夜的笑话,一向清雅的面上铺陈出些许嘲讽,深深望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径直拜别了。

  那样的神采,仿佛在见告他:“你还年轻。

  谢峥抿着唇,心中有些不爽。

  他们明明是双生子,一同在母亲腹中成长,只是阿兄比他早生了一时半刻罢了。

  故作老成,无趣得很。

  腹诽阿兄的同时,他不禁想起了那个与之相反的女娘——

  她乃至看他一眼便会酡颜,却偏偏心好佯装沉着,装又装不像。

  他唇角不自觉挂上笑意,转身往新居走去。

  新婚之夜,面子是要做足的,总不能日后落生齿实。

  他的手刚搁到门框上,忽地想起方才阿兄蹙眉掩蔽的口鼻。

  他闻惯了酒喷鼻香,并未意识到有所欠妥,但他如今替了兄长,理应在细节之上做得更完备些。

  想到这儿,他收反击,转身去了湢室。

  屋内,已被绿绮伺候着沐浴过的崔湄正候着他回来,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止在房门口,却复又转身离开。

  他是不愿与她共处一室吗?

  她有些失落落。

  “湄儿,你记得,若是你的郎君太过自持,你便主动些。

  阿姊白日的叮嘱忽然响在她脑海中,崔湄当即厘清了他过门不入的缘由。

  原是他太过自持。

  罢了,反正她都主动那么久了,也不差这一回。

  更何况,他们已然成婚,实在不必太过计较。

  崔湄思来想去,决意在他再过来时,主动向他示好。

  谢峥泡了许久热水,濯洗去一身酒气,仅着了一身干净里衣,还特地熏了阿兄常用的青竹喷鼻香。

  他擦拭着半干的发尾,心中已经作好打算。

  那新嫁娘独自睡大床即可,自己身子骨强健,可以在新居中打地铺。

  反正再熬七日,他便又要回北境去,边陲可比府中的地板要苦上许多。

  他刚推开房门,却没见新嫁娘人影。

  刚想转身去寻,后背忽地附上一片温软,两条白玉般的小臂牢牢缠上他的腰。

  谢峥顿时一僵。

见他无甚反应,崔湄以为是她自己主动的还不足,便把脸颊也贴在了他的背上。

  谢峥的心猛地一跳,自觉浑身血液尽数往上涌去,脸颊逐渐聚起热意。

  “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

  她能做什么?

  这人怎么这般不解风情啊。

  “洞,洞房啊,夫,夫君。

  她咬了咬唇,磕磕巴巴地阐明。

  崔湄对付大婚的认知,尽数来自于平日里读的话本。

  每每写到洞房花烛之时,大多是男子抱起女子,抱着抱着,便躺在了床上,再今后便是亲上一亲,之后醒来,便是第二日。

  再这么过上一段韶光,两人就有了孩子。

  每个话本里皆是如此,于是她笃信不疑。

  如今既是自己要主动,那便不能奢求他来抱她。

  但让她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娇娘,打横将谢峤抱起来,更是天方夜谭。

  他比她要足足赶过一个头,以是她只得环着他的腰。

  “你……先放手。

  谢峥试图将她的手自腰间扯下来。

  谁知他去拉她之时,她反倒抱得更紧了些,不但如此,还把脸往自己背上轻蹭一蹭。

  实在,这不是关键。

  关键是她蹭着自己的时候,身前的那双温软,亦随之动了一动。

  他终年混迹在男人堆里,身旁俱是大老爷们,家中也并无亲生姊妹,又不是爱弄柳拈花的性子,故而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个女娘。

  虽知这姑娘身体玲珑窈窕,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纤细的腰肢之上,会有如此丰盈绵软之物。

  隔着一层纤薄的里衣,他乃至能感想熏染到她的体温缓缓渡了过来。

  蜜合喷鼻香与竹喷鼻香混作一处,再也挥之不去。

  谢峥脑中顿时“轰”地一声,心乱得不能自已,想起方才阿兄面上的讥讽——

  月下,谢峤凉薄一笑:“误会?”

  彼时他还不信。

  如今他身在此情此景,当真知晓了作甚举止孟浪。

  阿兄还怕他陵暴了她,如今看看,究竟是谁在陵暴谁!

  更令他羞恼的是,他居然被她这一举动,撩拨起了掩蔽在深处最原始的希望。

  方才他怕扯疼了她,并未使力,见她不仅不听劝,反而得寸进尺,当即攥着她的腕子,把她从自己背后拉了过来,利落地反剪了她的双手,将她压在桌上。

  当然,他服膺住阿兄那句“别陵暴了她”,故而并未下狠手,只是用了最平凡的挟制办法,让她暂不能乱动。

  她被他抵在桌子上,胯骨硌得有些痛。

  不知何时,自己的心跳竟变得凌乱无章。

  她看不见他的神采,但只要一想到自己靠近他时的那张淡漠脸庞,便知他大抵又不高兴了。

  少年眉峰高扬,盯着她垂落在桌沿的乌发,嗓音冰寒,险些一字一顿地自牙缝中咬出一句话来。

  “崔小姐,你知不知羞?”

  这句话她从前对他去世缠烂打的时候,听过千百遍。

  完了,他果真生气了。

  无形的压迫感充斥在偌大的房间里。

  她想转头去看他,可双手被他反剪着,半分也动弹不得。

  她顿时以为有些委曲。

  她明明是念着他素日里端方持正,怕他拉不下这个脸面,才舍了女儿家的自持,主动朝他迈出一步的。

  若是两个人都整日端着,那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她这般为他着想,他不感激她也就罢了,还这么凶她。

  不仅凶,还倚仗着自己是个男子,背地里这么陵暴她。

  枉他平日里装得像个君子君子,每每见她时,还要刻意保持间隔,实则真是一本正经,狼心狗肺!

  但熟习谢峥的人都知道,他真正凶起来的时候,连话都不愿多说,乃至连一个眼神都

  长枪一横,便是人头落地。

  可崔湄不知道。

  她自小千宠万爱地终年夜,从没人对她讲过一句重话,此生听到的不耐之语,大多都是出自谢峤。

  她时常安慰自己,追郎君本便是要吃苦头的。

  但本日是他们生平唯一次的大婚,是最为喜庆的日子,他竟还这般凶她。

  想着想着,她鼻子一酸,眼睛氤氲起一片水汽,刚垂下眼睫试图遮盖过去,泪水却先一步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她想抬手去擦,可她的手腕还禁锢在他的掌中,只能任由泪珠啪嗒啪嗒地落在桌上。

  ……今天真是丢去世人了。

  她想。

  谢峥见她身形微微有些抖动,紧接着,桌上装点大婚覆着的红布洇开了一团水渍。

  哭了?

  他眉心微动,当即松了手。

  少女站起身来,心中的委曲早已泛滥成灾,纤长乌黑的羽睫已被泪水濡湿,掩蔽着那双含情目,在龙凤花烛下模糊泛着水光。

  谢峥有些无措,摸出一方素净的帕子,抿了抿唇,犹豫少焉后,打算开口哄一哄她。

  “崔姑娘,对不住。

  “我方才是不是弄疼你了?”他说着,将那方帕子放在了她掌心,“你……你自己擦一擦罢。

  崔湄抬眸,一边抽泣一边迷惑瞧他。

  他这是在哄她么?

  谢峤竟会哄她了?

  见她盯着自己,谢峥以为他得再多说些什么,末了,补充了句:“你虽是个姑娘,但不至于这么娇气吧。

  ……

  她就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崔湄的泪当即落得更凶了。

  “你怎么又哭了?”

  谢峥有些头痛。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哄女孩子。

  好,短短一句话里,夹杂着三分不耐,七分无语。

  崔湄越来越委曲,由无声落泪变成了小声呜咽。

  她把他的那方素帕丢在地上,甘心抬手用自己的寝衣袖子抹眼泪。

  谢峥这才瞥见,她洁白的腕子上多了一道赤色指印。

  他只用了半分力。

  他也没想到姑外家家,竟会这般娇嫩。

  “好了好了,是我的错。

  他有些腼腆,刻意把声音放得极轻。

  夜里本就安谧,若她越哭越大声,惹得府上所有人都知晓他今夜弄哭了她,他嫡定要跪祠堂去。

  眼见说什么都没用,他干脆单手捧起她的脸,指尖覆着自己的衣袖,耐心替她擦去眼泪。

  他的动作负责又小心,只轻轻点在她的泪珠上,仿佛知晓了她生得娇嫩,怕再让衣袖刮疼。

  崔湄彻底被他今夜乍寒乍热的态度整懵了。

  她模糊以为哪里不对,可却又说不上来,只呆呆地看着面前男子,一时忘了哭泣。

  “好了,崔小姐,咱们早些歇息吧。

  见她终于不再落泪,谢峥如释重负。

  一旁的崔湄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关键。

  歇息。

  他凶了她,又哄了她,便是想同她一起洞房。

  可她最开始主动抱他时,也是这个初衷啊。

  难道他不喜好女子主动,喜好自己主动?

  崔湄有些不解,仔细回忆了一番旧时影象。

  是了,便是如此!

  每次她主动谄媚他时,他虽频频客气婉拒,却也压不住心中的烦躁,总会被她察觉到。

  谢峥趁崔湄胡思乱想之际,自柜中翻出一床被褥,展开铺好,若无其事地躺了上去,见她还站在原地,单手撑着脑袋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崔湄望了望床,又望了望他。

  夫妻难道不是该一起睡觉吗?

  “哦,我不大习气与人睡在一张床上。
”谢峥随意捏了个借口,“崔小姐,想你从前的床榻只大不小,定也不习气身侧多一个人罢?”

  今夜的一番拉扯,已让谢峥摸透了些她的脾性。

  她这样的娇娇娘,就该顺着她,哄着她,便不会如此难缠了。

  崔湄垂首沉吟少焉,以为他说的有理。

  她也确实不大习气与人同住一张床榻。

  “那,那来日诰日婆母问起……”

  谢峥见她松了口,接着不苟言笑地诱哄:“你放心,崔大小姐,母亲那边有我帮你圆,咱们先试着相处些时日,待彼此适应适应,再共枕眠可好?”

  实则贰心中想着,缓兵之计罢了。

  听他一口一个崔小姐唤着,她也不愿再别别扭扭地喊他夫君,坐回床榻上,再次负责道了个谢:“多谢你,谢峤。

  谢峥阖上双眼,没再说话。

  

  明天将来诰日,她依礼给公公婆婆敬了茶。

  谢家人口并不繁芜,且公公婆婆为人和蔼,未曾给她树什么规矩,她适应得还算不错。

  谢峤今日一大早便出了府,至于那位素未谋面的二公子,更是远在北境。

  她闲来无事,便喊了马车,打算去找她的闺中密友白允棠。

  两人约在了长安城中的万阙楼。

  她望着满桌点心,第一次失落了胃口。

  “小棠,你说男子为什么不喜好主动的女子?”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男子罢。

  白允棠的嘴没停过,不断包罗着好吃的。

  “一样平常长得丑,人品也不佳,还没什么出路的,大多都喜好主动的姑娘。

  “由于他们根本追不到心仪的女娘啊。

  “那若是长得好看,出路也不错,人品……人品应该算好罢,反正朝中风评倒是挺好的。

  白允棠斜瞄她一眼。

  “你说你们家谢无虞啊?”

  自她心仪谢峤起,白允棠自觉换了称呼,每每提起,都以“你们家谢无虞”相称,崔湄颇为受用。

  “算是吧。

  她想起昨夜他为她温顺拭泪时的样子容貌,耳尖泛上些微红,躲让开小棠的目光,恰往楼梯处望去。

  中庸之道,瞥见了与三两个身着官服之人一同往三楼雅间走的谢峤。

  她有些雀跃地挥了挥手:“谢……”

  还没待她说完,谢峤只淡淡瞥她一眼,连续往楼上走去。

  他对她熟视无睹,好似未曾相识。

  这一幕恰被白允棠收入眼中,心中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崔湄也不再掩蔽,干脆颓丧道:“你瞧,我一主动,他便是这个样子容貌。

  她将昨夜发生之事同小棠讲了一遍,不过还是略过了他们未曾圆房一事。

  白允棠听罢,捏动手中点心沉思半晌,将点心往桌上一撂:“我知道了!
谢峤这种的,从前总受女子青睐,捧着他的人海了去了,故而你主动待他好,便显得不足特殊。

  “不足……特殊?”

  白允棠猛猛点头。

  “这样的男子,都高慢实足,有征服欲,喜好寻衅追求姑娘,而不是被姑娘追求,以是,你得学会钓着他,让他来追你。

  “怎么钓?”崔湄有些茫然。

  白允棠看着好友的纯挚样子容貌,有些恨铁不成钢。

  “钓鱼的钓啊蠢人!
以他的喜好为饵,诱他中计。

  他的喜好……

  崔湄若有所思,顿觉自己胜券在握。

崔湄心仪谢峤许久,自以为还算清楚他的喜好。

  他是范例的文臣,自大少年英才,落笔可定天下,自傲,自修,自省,好字画,善谋弈,喜读书。

  好在琴棋字画是每个高门闺秀幼时都会学习的课程,她也不例外。

  然她面对家中为她请的每一位老师,都觉光阴难捱。

  习琴时,她昼夜练习,终于能依着琴谱,磕磕巴巴地弹奏出来,一转眼,老师蹙眉赌耳,一脸生不如去世。

  习棋时,老师为提高她的兴趣,特意放了水,可后来放着放着,竟觉自己是在泄洪。

  习画时,她最大的爱好不是在纸上落笔,而是今儿把足下的石头画成乌龟,明儿把飘落的树叶裁成花瓣,令老师十分头痛。

  至于书——

  书是兄长亲自教的,故而比请来的老师要更有耐心些,总算学了七七八八。

  但后来家宴,兄长醉酒,拽着她的衣袖满面哀愁,说若是教她时能少生几场气,大抵还能再多活十年人生。

  可以说,她除了花重金购买些名家信画,狼毫玉雕,并无半分投谢峤所好的办法。

  那么,她只能另辟路子,去好生琢磨琢磨他究竟喜好什么样的姑娘。

  辞别白允棠后,她先逛了趟成衣铺子,又走了趟卖首饰的金玉斋,拎着大包小包回了府。

  谢峥这次回长安是为代兄成婚,故而知晓之人甚少,父母也交代过,让他莫要惊动京中故友。

  他在府中闷得难熬痛苦,一早便打马去了郊野,练了大半日骑射,才趁着日暮之时回府。

  他只要想起今夜还要再与崔湄相处,心中便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觉得。

  他讨厌她吗?

  彷佛不讨厌。

  他只是以为这个姑娘有些娇气,又有些爱哭,可却也意外地好哄。

  他昨夜只是替她擦了擦泪,她便止了哭声。

  那他喜好她吗?

  这个动机陡然自心里冒出来时,吓了他一跳。

  不论如何,她如今是自己名义上的嫂嫂,待日后签了和离书,更是同自己毫无瓜葛。

  何况自己久居边关,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他怎么会喜好她呢?

  想清楚这些,谢峥心里坦然许多。

  他踏着薄雾流霞的余光转过回廊,赫然看见房门未掩的屋内,正背对着他,端坐着一个女娘。

  天青色的衣裙衬得她沉静安然,身形要比崔湄清瘦些许,沉淀出些许清雅之感。

  谢峥望着她的背影,以为有些陌生,又有些眼熟。

  是崔湄的朋友吧?

  那他还是不去打扰了。

  他正打算把院子腾给她们说些悄悄话,却听崔湄那清脆嗓音自身后传来:“谢峤!

  他闭了闭目,默默接管了这个本不属于他的名字。

  既已叫住了他,再走就显得不礼貌了。

  他酝酿出阿兄素日的神色,转过身来,却见那天青色衣裙的女娘正笑靥浅浅地站在不远处。

  哪里是什么旁人,分明便是崔湄。

  她本日怎么穿成这样了?

  她生得娇嫩,着艳色之时,更显肌肤胜雪,妩媚娇俏,如今穿得这样素净,反倒少了她独占的气韵。

  谢峥自己都不知晓方才下意识蹙了蹙眉。

  然这一神色,却落在了崔湄眼里。

  她琢磨许久,以为谢峤那样的男子,大多喜好蕴藉内敛的温婉美人,故而又学着阿姊的样子容貌打扮一回。

  她意识到自己方才唤得过分激情亲切,不足自持,微微抿了抿唇,又偷偷瞄了眼他的神色,放轻声音唤道:“谢公子。

  唤罢,还特地含羞带怯地埋了头,佯装不敢去看他。

  谢峥看着她的摇摆样子容貌,第一次以为“画虎不成反类犬”这句话,有了具象的画面。

  他怎么瞧怎么别扭,干脆迈开长腿,走到她面前。

  “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连续故作娇嗔,搅动手中的帕子,刻意往退却撤退了一步:“公子……难道不喜好吗?”

  她的声音故意掐得娇滴滴的,却令谢峥头皮一阵发麻。

  “……崔小姐,麻烦你正常点。

  崔湄抬开始来,下意识呛声:“你说谁不正常呢!

  见他正满眼嫌弃地瞧着她,又垂下眼,用拿帕子的那只手轻轻抵着他的肩,与他拉开一步间隔。

  自持,自持。

  她在心里暗示自己道。

  “公子这样说,人家会伤心的。

  说罢,正要装模作样地拿帕子去抹泪。

  谢峥先一步攥住了她的腕子,忽想起昨夜她肌肤上留的那抹红痕,顿时松了力道,只虚虚地圈着。

  “你拿腔拿调的,是在做什么?”

  崔湄试图抽脱手,他却没有半分放开的意思。

  她干脆泄了气道:“你不喜好这样的女子吗?”

  “……不喜好。

  “那你究竟喜好什么样的?”

  崔湄有些不耐。

  她本便是高门闺秀,也是有自傲的,如今屈尊降贵地投其所好,还要被他如此奚落。

  生气,气去世了。

  谢峥微微一愣。

  她倒是真问住他了。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喜好什么样的姑娘。

  但是他能确定的是,她方才的样子容貌,他只以为可笑。

  “……反正不是你这样的。
”他随口答道。

  他怎么瞧,怎么以为她本日这一身格外别扭,仔细打量她半天,彷佛终于创造了问题所在——

  他影象里的她身体窈窕,乃至昨夜还不慎打仗到了她的优柔,本不该如此清瘦。

  崔湄见他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恰落在了自己.胸.前。

  一股羞恼自心底直冲天灵盖,她猛地甩开他,双臂护着自己,扬声骂道:“谢峤,你你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呀!

  与此同时,处理完公务刚刚踏入府中的谢峤,没由来地打了个喷嚏。

  他今日在万阙楼见到了崔湄,该不会露出什么马脚吧?

  不知怎地,他望向新居所在的院落,忽以为有些不放心,打算过去瞧一眼。

  谢峥没理会她的恼羞成怒,也没有移开目光,只神采严明地问:“怎么弄的?”

  “什什什么怎么弄的!

  崔湄有些颠三倒四,心头满是恼怒。

  她从豆蔻年华起,意识到自己比许多女子长得更丰腴些后,便时常会吸收到长安城里异样的目光。

  有些目光是来自其他女子的。

  她们碍着身份,自不会跑到她面前说道,可也有只言片语传入她的耳中。

  左不过是些“放浪,丢人,不似闺秀”的话。

  她确实比不得阿姊。

  阿姊不仅生得清丽,琴棋字画,礼仪女红,更是样样精通。

  可她也不以为自己长成这样有什么错处。

  样貌与身份都是爹娘给的,以是她也不大在乎她们嚼舌。

  更令她不适的,是长安城中的许多男子。

  每每她出入街市,总能感想熏染到若有若无的瞩目,待她狠狠回看时,他们却又若无其事地撇开头去,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目光过分□□,天然带着高高在上的核阅,好似她不是未出阁的高门贵女,而是花楼里卖笑谄媚的倡伎。

  如今连谢峤也这么看她。

  他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她以为有些委曲,咬了咬唇,憋出一汪眼泪。

  还没等眼泪落下来,谢峥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样子容貌,微微松了口气,自以为是道:“勒疼了吧?”

  ……啊?

  她眨了眨眼睛,把泪水逼了回去。

  “想哭就哭吧,又不是没见你哭过。
”他轻声吐槽一句,苦口婆心道,“你这样不好,崔小姐。

  “你常在闺中,娇生惯养,对照顾自己一事无甚知识。
我们男子受伤之时,若是包扎太紧,勒着的皮肉便会模糊发麻,你想想是或不是?”

  崔湄的思绪被他的话带着走,仔细想了少焉,点了点头。

  她以为他会喜好瘦弱些的姑娘,特命轻萝寻了块裹胸缎子,将那一双绵软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如今真的压得她有些难熬痛苦。

  “实在这样不利于血液流利,对身子不好,再严重些,还会让伤口附近的皮肉彻底坏去世,若想好得快些,须得妥善调度。

  等,等等……伤口?

  崔湄这才后知后觉他在说什么。

  他原是以为,自己受了伤,才会如此这般?

  她的脑筋有些发懵,抬眸望进男子的眼睛,试图去探寻他是故意拿她取乐谐谑,还是当真没有那些邋遢动机。

  少年似感想熏染到了她的目光,垂首望着她,露出一个安慰的笑来。

  霞光璨璨,他逆着光,笼在斜阳晚暮的灿金里,眼眸清澈,倒映着她的影子。

  她的心莫名砰然一瞬。

  大家都说谢峤如松如竹,松为苍松,竹为刺竹,傲雪凌霜,不折不弯,可她却以为面古人似青松,似翠竹,只要她走近他,就可以窥见掩蔽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下的和煦与温顺。

  春意盎然。

  这样的人,她如何不喜好?

  他大概是在外人面前放不下一向的君子自持,以是才不理会她罢。

  没紧要,她不是小心眼的人,她体谅他了。

  “那个,你今日不理会我一事,我就不同你计较了。

  少年一怔:“……我什么时候不理会你了?”

  “便是本日在万阙楼啊,我同白家小姐吃茶的时候。
你那时候分明还看了我一眼呢,别现在来和我说你没瞥见!

  她说的应该是阿兄。

  谢峥忙摸了摸鼻尖,找补道:“眼神示意怎么不算是打了呼唤呢?”

  崔湄低头凝着自己的绣鞋尖儿,想了想。

  “也是。

  “你快回去把绷带松一松,别勒坏了,我未便利留在院子里,待会儿再回来。

  “哦……”她闷闷应着,转身回了屋。

  谢峥等她合了房门,便往院外走去。

  谢峤来时,见他风风火火地往外赶,乃至都没留神到自己,喊住他道:“无羁,这么晚了,你出府做什么?”

  “去医馆一趟。
”他步履未停,随口应道。

  她把绷带绑成这样,定是伤了自己,又羞于启齿,讳疾忌医。

  可伤口怎么能不好好处理呢?

  他又不能亲自帮她。

  总要寻个大夫。

  哦,还得是个女大夫。

崔湄褪去衣裙,松了裹胸,换上一袭桃色襦裙,身前的紧绷骤然放松,连呼吸都顺畅不少。

  她开始反省为何会让他以为自己受了伤。

  诚然,这是一次极为失落败的投其所好。

  对方非但没留神到她实在是在示好,更是对她连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都未曾有。

  她望着铜镜里的自己。

  分明是明眸善睐朱唇皓齿的娇娇娘,为何会如此呢?

  她陷入了深深的挫败。

  “轻萝,我长得不好看吗?”

  轻萝把她丢在地上的缎子捡起叠好,回道:“怎么会呢小姐,你是奴婢见过最可爱的姑娘!

  “只有可爱嘛?”

  她闻言有些失落望,站起身在铜镜转了一圈。

  可爱大多是用来形容小女娘。

  她如今都及笄了。

  她一向喜好华美的衣裳,故而制衣大多会偏爱放量大的裙摆,转起来衣袂飘飘,宛若蝴蝶翩然。

  可它们亦有弊端。

  譬如不能将自己的身体勾勒出来。

  她对着铜镜,将裙子收紧,拿手比了比盈盈一握的纤腰,又戳了戳圆润挺立的身前,末了望向镜中自己唯一露出来的精细锁骨。

  穿什么齐胸襦裙啊,该穿显身体的,才不像小姑娘。

  “轻萝,你把我那件绛红绣有白海棠的齐腰裙寻出来。

  轻萝刚要去柜中翻找,忽闻一道女声,人未至,声先至。

  “夫人不可!

  崔湄循声誉去,见来人是一中年女子,步履匆匆,腰侧背着药箱。

  应是位大夫。

  她再今后看去,试图去找谢峤的身影,却并未寻到他的踪迹。

  大夫跨入房中,搁下手中药箱。

  “夫人,齐腰太过贴身,如今景象正热,若是胸前有伤,便不得捂着,否则随意马虎引发炎症。

  “呃……”崔湄有些尴尬,“实在,那个……”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没想到他竟真的会去为她请大夫。

  “夫人不必多言。
”大夫摆了摆手,“这等私密处的伤,大多女子都会不好意思言说,你家夫君谅解入微,特地跑了三条街的医馆,点名只寻女医师来瞧病呢,你可莫辜负了他的一片好心。

  大夫娴熟地取出纱布和外伤药。

  “你瞧,连这治外伤的药膏,都是你夫君托我带给你的呢。
”她放在鼻下嗅了嗅,“三七、丹参、白蔹、地榆……确都是能敛疮生肌,清热解毒的好药材。

  哎?

  他竟肯为了她这般费功夫吗?

  她心中有些冲动,却也只能如实相告。

  “可我,可我……并没有受伤。

  “没有受伤?”大夫显然不信,“来时他特地叮嘱我,说你有些讳疾忌医,可能会不愿承认,看来果真如此。

  大夫把手中的药膏一搁,肃正道:“纵然你说没伤着,我也得先看过才是。

  崔湄有些无奈,只好解了衣裳,待大夫瞧过后,又迅速掩蔽了起来。

  大夫哑然:“……夫人这……这又是何苦?”

  她别开稍显无措的眼神,一向挂着笑意的脸上弥漫着被人戳穿苦处的窘迫,攥着襦裙的手又紧了几分,犹豫少焉后,怯怯抬眼问道:“您……您可成了家?”

  “自然!
我都这把年纪了。

  崔湄心下斟酌着之前屡屡失落策的缘故原由。

  阿姊所嫁之人,是当今圣上,帝妃之间,该当先是君臣,再是夫妻。

  至于小棠,她自己都未曾有心上人,给她出的主张,不过是纸上谈兵。

  都不靠谱。

  如今一位颇有生活履历的平凡妇人在她面前,她该客气向她请教才是。

  “那,那冒昧问一问您,夫妻,夫妻之间,该如何……”

  她推敲着说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她与谢峤之间的关系。

  说他对自己绝不关心,可他又为她请医,又给她送药,说他把自己当做妻子,可他们一点夫妻间的亲密都未曾有。

  大夫见她越说越羞,忽有些恍然。

  想来她是佯装受伤,想让夫君为她上药,然她夫君不解风情,反倒去了医馆。

  她干脆主动接话道:“你想问如何匆匆进夫妻情趣,对吗?”

  夫妻情趣……崔湄咀嚼着这几个字。

  仅一句话,便足以让她的耳廓弥漫出一层薄薄红雾,她羞涩垂眸,轻轻颔首。

  “嗯。

  大夫颇为激情亲切:“这还不大略吗?你附耳过来……”

  

  谢峥引大夫去了崔湄的院子,顾念着她是女子,自己若在,定多有不便,于是直接绕路去寻阿兄。

  谢峤正坐在书案前看卷宗,窗外清风拂过,他听声辨人,将手中所执之物轻轻合上,转身悄悄看着谢峥。

  “回来了?”

  谢峥轻轻“嗯”了一声,迈进屋内,随意坐了下来,开门见山道:“哥,虽然你不喜好她,也不至于见她受伤,还袖手旁观吧?”

  谢峤明显顿了一瞬,无波的眼底浮起一缕迷惑。

  “受伤?”

  “对啊。
她说她今日遇见了你,但你没理她。

  谢峤稍加沉吟:“确有此事。
可我方才问过门房,她活蹦乱跳得紧,回府时还大包小包拎了许多东西,受伤?你确定?”

  “当然确定,正凡人谁没事做会给自己缠一身绷带啊。

  谢峥斜倚着椅子,烛火抻起他眉宇间的傲气。

  谢峤默默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手中的卷宗上:“你不能以正凡人的思维去看她,她或许是装出来的。

  “装的?”谢峥微眯了眯眼。

  “嗯,装可怜,装柔弱,博同情,博怜惜,刑部大牢里,这样的女子多得是。
她们为了达到目的,每每不择手段,就犹如崔湄以皇权迫人成婚一样平常无二。

  谢峤把手中的卷宗丢给他。

  “你如今不就中计了吗?”

  他一把接过,快速浏览完个中内容,撇了撇嘴:“我才没有。

  谢峤似笑非笑:“没有最好。

  谢峥在兄长处待了许久,直至小厮来报少夫人送走了大夫,才被谢峤赶了回去。

  那封卷宗事关甘州,乃是前些日子抓获的西域细作所供述,其间详尽写了其对甘州的支配与计策,兄长让他走时带回营中,届时同主帅早议应对之策。

  他本打算寻个僻静房间,自己先好生想一想,途经她屋子时,却见她早早熄了烛火,屋内漆黑一片,连廊下也未曾挂灯笼。

  这么早便睡了?

  他不禁容身,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如今还未至三日回门时,若是她今夜出了事,谢家该怎么向崔府交代?

  他得进去看看。

  他推开房门时,如银的月光便随着照了进来,成了点亮墨夜的唯一一缕微光。

  清辉与阴影相互交错,平日里清晰可见的女子如今也变得朦胧影绰,模糊约约地躺在床榻的层叠纱帐深处。

  一动不动。

  “崔小姐?”他微微蹙起眉头。

  他久在疆场,终年直面的是屠戮与流血,更要时候戒备阴谋与阳谋,故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度陌生之人。

  他现下瞥见生龙活虎的女娘如今安静地恐怖,屋子里若有若无飘着令民气神不宁的异喷鼻香,第一反应便是她被那大夫下了药。

  是他大意!

  来时,他特地暗自确认了那大夫体内没有一丝内力,亦没有习武之痕,但怎能由于她不会武,便天然以为她与崔小姐一样平常生性纯挚呢?

  想到这儿,他顾不得男女大防,几步跨至床前,拨开层叠床帷,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很软。

  不,可以说是又软又嫩。

  不似风沙磨砺下粗砺的肌肤,更像是塞外湛蓝天边的轻云。

  他空隙时,总喜好策马寻一片无人草原,躺在满是青草喷鼻香的地上,伸出五指,想象着去捏彷佛近在咫尺的云朵。

  触感弹软,曲线圆润,如现在这般。

  陌生的触碰令崔湄微微抿了抿唇,悠悠转醒,入眼便瞧见他专注地瞩目着自己,温暖宽厚的大手还放在自己脸颊上。

  她茫然地看了他少焉,而后以为面古人逐渐模糊起来。

  她好困,以是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既然是她自己的梦境,那么也不必太顾及梦里的谢峤。

  她枕着他的掌心翻了个身,正打算连续沉沉睡去。

  原来只是轻轻触碰到的云朵顷刻丰裕在了掌心里。

  谢峥的掌心顺着云朵的弧度下意识地收拢,放开,再收拢。

  崔湄浑身一僵,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她她,她彷佛……不是在做梦。

  她赶忙滚至床角,一手捂着方才被他捏过的脸颊,一手有些不清闲地扯过被子,护在自己身前,望向床前一本正经的男子,满脸飞红。

  “你你你……你怎么捏我!

  她欲盖弥彰之举令谢峥微垂目光,这才创造她只穿了件薄如蝉翼的纱衣。

  说是纱衣,却绝不遮挡,反倒险些将里面的风光暴露无遗。

  他一眼就能瞧见她的小衣和百褶下裙。

  除却掩蔽了身前那一片,别的洁白肌肤与幽美线条尽数呈现在他面前。

  乃至被下一角,尚能瞥见她那一掌可握的纤腰。

  他的喉结高下一滚,掩在大袖中的手再次不自觉收拢,却只有空荡一片。

  仿佛云朵仍在天边,他始终触不可及。

  不知为何,他竟有些烦躁。

  视线缓缓上移,恰与她的目光相交。

她的眼睛仍带着初醒时的朦胧,黑亮瞳仁却因慌乱潋滟出一层薄薄水汽,阴暗月色下,衬得她肤若凝脂,故而脸颊上的绯红加倍显眼,倒好似被他陵暴了去。

  他忽然有些不明白,分明是这样俊秀的一张脸,为什么非要纠缠兄长那个早已心属旁人的男子?

  实在俏丽,却也实在没眼力。

  月光倾泻,墨衣男子若无其事地负手而立,颀长身姿在床榻上拉出一道阴影。

  他忽然弯身凑近了她,顿时将她笼在了影子里。

  “崔小姐记性不大好吗?是你自己贴过来的。

  谢峥轻描淡写地否认,长睫微垂,掩去他眸底的感情。

  他的气息熏染着月光的凉意,顿时激得她一个激灵,彻底复苏了过来。

  好……彷佛是哦。

  她先前同大夫请教,大夫见告她,若想保持夫妻情趣,需得学会欲拒还迎。

  所谓欲拒还迎,便是要把他的目光勾过来,而后只可远不雅观,不可触碰,更遑论亵玩。

  如此,她看似是被动那方,实则在她勾着他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落在了她的陷阱里。

  大夫讲得实在太过博识,她半懂不懂,但是有句话却实打实地听进去了。

  只可远不雅观,不可触碰。

  她已经知晓了谢峤不大喜好主动的姑娘,却还不晓得该如何被动,经她一点拨,恍若拨云见日。

  以是,她换了颇显身体的寝衣,特地熄烛焚喷鼻香,打算等他回来,好欲拒还迎。

  可屋里的喷鼻香清甜安神,被褥绵软,光芒阴暗,当真是绝佳的就寝条件。

  等着等着,便真的睡着了。

  那她方才迷迷糊糊的时候,都干了什么啊……

  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脸往谢峤手心里贴……

  好烦,又失落败了。

  她看着面前这张淡漠漂亮的容颜,以为他若是没有贸然进来,扰了她的清梦,便也不会发生这样丢脸的事,如今还拿她贴上去说事!

  崔湄没好气道:“我明明睡得好好的,你若是没贸然闯进来,没有主动占我便宜,我能贴着你吗?”

  谢峥一滞,眉心微蹙。

  什么叫贸然?

  他明明是顾念她的安危!

  好心当做驴肝肺。

  他冷下声线:“……怎么?崔小姐的意思是,若旁人趁你睡觉,闯你房间,难道你都要贴过去不成?”

  这个人凶的莫名其妙,她都没责怪他,只是恼羞成怒一下,他生什么气啊?

  不过,她可不想把他常入自己梦中之事见告他。

  少女撇撇嘴,剜了他一眼,把脸别至一旁。

  “关你什么事。

  这话宛若给谢峥本就烧得燥热的心上倒了油,心火“蹭”地一下就冒了出来,他捏着她的下颌,迫她转过来直视着自己,“怎么不关我事,我是你——”

  他凝着崔湄倔强的眼神,“夫君”二字还未说出口,便堵在了喉咙里。

  他不是她夫君。

  他只是兄长的替人,才得以与她有了两日夫妻情分。

  少女的两颊仍捏在他的手中,却非要暗昧不清地与他争辩,唇瓣由于他手掌的挤压微微嘟起,一张一合,极尽讥讽。

  “你是我什么?你怎么不敢说了?”

  见他不语,她连续努力道:“你说呀,不会不敢说了吧?胆小鬼!

  他凝着嫣红的唇瓣,自心中生出一股异样的觉得。

  好想狠狠咬上去,堵住她的话。

  但她那么娇气,定然又会哭。

  真烦,女人便是麻烦。

  他骤然松了手,

  “不可理喻。

  他以为这屋子里有问题。

  他甫一进来,便模糊有些燥。

  方才他与她近在咫尺,她身上惯用的熏喷鼻香反倒会令他的头脑清明一些。

  与屋里的喷鼻香气截然不同。

  “你今夜燃的什么喷鼻香?”

  “我不见告你。

  少女坐在床上,气呼呼道。

  他徒手掐断了正飘着袅袅白烟着的线喷鼻香,将断掉的一截藏进袖里。

  反正他也没指望她会见告自己。

  他环顾四周,检讨是否还有异样,却见他给她的那盒药膏摆在小桌上。

  他随手打开,未见利用过的痕迹。

  这可是他军中上好的金创药,她居然不领情。

  “为什么不上药?”

  “我又没病,干嘛要上药。
”她呛声极快。

  可这话落在谢峥耳朵里,便以为她说漏了嘴。

  原来她真的没受伤?

  他回忆起初前看着的洁白一片,骤然想起阿兄的话——

  “她或许是装出来的。

  “装可怜,装柔弱,博同情,博怜惜,她们为了达到目的,每每不择手段。

  呵,他只随口一问,她便露馅了。

  这姑娘虽然好看,但实在屈曲,连装都装不好。

  那她的目的是什么?

  持续两晚,诱惑他,勾引他,极尽暗示。

  然这个“他”,本该是兄长。

  就这么喜好吗?

  宁肯舍了自持,放低姿态,也要成为“谢峤”真正的妻子?

  谢峥眉头紧锁,凉薄的目光便扫了过去,见她不仅不自愧,不自省,反倒全体人被脑袋沉得东倒西歪,身子一动,身前就随着细细微微地颤,俨然一副随时都会堕入梦乡的样子容貌。

  连装睡都不忘领导“谢峤”。

  他紧攥着袖中的那截喷鼻香,铁青着脸走了出去。

  谢峥不知道的是,他刚走没多久,崔湄便晃晃荡悠地栽进了被褥里。

  这几日她本就睡得少,如今实在是困得紧。

  谢峥一起黑脸,将那截喷鼻香收进自己书房抽屉的匣子,而后独自去了湢室。

  

  大婚三日,本日正是崔湄回门的日子。

  碍于无羁对朝堂之上的文臣并不相熟,而崔澜又与他险些日日相见,怕弟弟露出什么马脚,谢峤打算自己屈身作陪。

  实在,他也有那么些许私心。

  那日皇宫遥遥一见,他狐疑崔潆便是曾经画出他诗中之意的女子,借此机会随崔湄过府,亦是个不错的探查机会。

  他穿着整洁,在院中候着崔湄,早已做好她一见自己便缠上来的准备。

  谁料屋门一开,女子走了出来,瞥见他时,非但没有一如昔日地展露笑脸,反倒狠狠瞪了他一眼,略过他,径直往前走了出去。

  谢峤虽有些讶异,但这样的局势,终归如他所愿,便由着她去。

  两人沉默地坐上马车,沉默地候着下人卸礼,沉默地一同迈入崔府。

  步入正堂时,崔湄又狠狠瞪他一眼。

  他昨日凶了她,若是他不同她道歉,她是绝对不会体谅他的。

  她心想。

  谢峤的面色一向冷淡,回门礼却是备得丰硕,他本便是重礼之人,一番寒暄下来,崔父和崔澜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崔湄从前是如何对谢峤去世缠烂打的,崔澜都看在眼中,知晓谢峤向来都是这张冷脸,妹妹却绝不在意,依然该笑该闹。

  可今次两人一同而来,连一向好脾气的崔湄都冷了脸。

  妹妹只是娇惯了些,可她聪慧机灵识大体,若非谢峤辜负了她,她怎会这般!

  崔澜担忧地凝着妹妹眸中模糊带着的愠色,趁崔父领着谢峤逛园子时,偷偷把她拉至一旁,匿在院中的假山后面。

  “你同哥说,他是不是陵暴你了?”

  崔湄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王八羔子!
”看着妹妹委曲的样子容貌,崔澜差点压不住声音,见她有些局促,忙接着追问,“他怎么陵暴你的?”

  “他……他……他捏我,挺,挺用力的,还说是我主动勾他捏的。
最,末了……还弄疼我了。

  她回忆起昨夜,自觉是两人最为暧昧的时候,越说声音越小,末了耳尖泛起了诡异的绯红。

  “啊,这……”崔澜听着她的描述,又见她含羞,一时有些尴尬,“那个,湄儿终年夜了,实在这样的闺中秘事……不必,不必说与哥哥。

  “闺中秘事?”

  崔湄尚未经人事,自然品不出他言外之意,迷茫抬眼。

  “就,就……”崔澜说着,自己的耳朵也热了起来,“你说的事儿,是不是发生在床,床榻上?”

  崔湄再次负责点了点头。

  他果真没猜错。

  崔澜心想,别看谢峤平日里端出一副翩翩君子之态,拒湄儿于千里之外,乃至连婚事都是家里强求来的,没想到这才刚成婚,便如此猴急,竟半点不知怜喷鼻香惜玉。

  崔澜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终极揉了揉崔湄的头道:“这是你们夫妻间须要磨合的事,哥……哥不好插手。

  崔湄闻言一跺脚,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果真是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哥,你不疼我了,你竟同谢峤沆瀣一气!
我不要理你了!

  “哎?快要用晚膳了,你去哪儿?”

  崔澜在她身后问。

  “我去找小棠吃酒去!

  崔澜听是她的发小白允棠,便放下心来。

  虽说今日是湄儿的回门宴,但家里向来不拿规矩拘着她。

  这些都是小事,何故让妹妹不愉快?

  “钱够吗?哥再给你点。

  趁他去钱袋里取银票的时候,她已然走远,冲他摆摆手道:“够了够了。

  因她是临时起意,并未派人通传白允棠,故而她得去府上找她。

  还好崔白两家相隔不远,不消少焉,白允棠便拉着她的手,望了望逐渐暗下去的天色,神神秘秘道:“刚巧是晚上,不如……咱们一同去个地方?”

  “去哪儿?”

  “跟我来便是了。

  白允棠带着她换了身男装,大摇大摆地去了花楼。

  一向柔顺的乌发尽数束在脑后,她望着形形色色的人群,有些摇摆:“咱们真的要来这种地方吃酒吗?”

  白允棠斜睨她一眼,揽着她的肩宽慰道:“你放心,有我在呢!

  她对这位好友再清楚不过,虽喜好吃喝玩乐,但大体上还是个懂事的小女娘,风月场和赌坊从来不沾,交友更是慎之又慎。

  虽看着整日胡作非为,实则纯挚得很。

  那日她问她该如何吸引夫君,白允棠回府想了半天,又拐弯抹角问了她那饱经世事的兄长。

  兄长说,花楼里的女子最会勾人。

  她便琢磨着,一定要带她来看看。

  及早不如赶巧。

  崔湄紧蹙着眉心与她并肩行走,身旁一下子掠过一双搂搂抱抱的男女,一下子途经一个东倒西歪的醉汉,刚想同小棠说“要不算了”,便超越人群,窥见了一个熟习的身影。

  那男子长身玉立,正匿在一丛文竹之后,可她隔着丛丛绿茵,还是一眼认出来了。

  不是旁人,正是她那个夫君,谢峤。

崔湄心中溘然窜出了一阵无名火。

  好啊,这才刚成婚不过三日,白天装得人模狗样,还特意陪她回门,晚上便跑到这花楼里来了?

  可她并没有当场产生发火,只打算当作没瞥见。

  白允棠还在这儿呢!

  若是她知道自己刚刚成婚,夫君便来花楼寻欢作乐,她的面子还要不要?

  崔湄试图略过谢峤,拉扯着白允棠往里走。

  谁料她眼尖嘴快:“哎,湄儿,那人不是你夫君吗?”

  “不是,你看错了。

  她佯装不在乎,连续推她前行。

  “我怎么会看错呢?真的是他!
你不信的话,我带你去看!

  白允棠太阿倒持,推搡着她往那簇文竹走。

  “你真看错了。

  她试图自白允棠手中解脱,却没留神脚下不知何人打翻的一滩酒水尚未来得及清理,终于甩开小棠时,足下一个打滑,全体人便朝后仰面倒去。

  完了完了!

  她身后几步便是那文竹,若是这般压过去,定会砸到背对着她的谢峤。

  试问全天下可还有比在花楼里摔个四仰八叉,砸到一排花木,适值花木后的所砸之人,还是自己夫君更为丢人的事吗?

  没有了。

  崔湄心中一向清明,在丢人和丢大人面前灵光一现。

  她忽地惊呼一声。

  “啊——”

  同时心里默念:谢峤,老娘可是给了你反应韶光,你不要不识好歹。

  谢峥那晚得了阿兄的卷宗,细细研读了那细作的生活轨迹,创造她相隔几日便会来一趟花楼,他以为有些怪异,特独身前来,寻了个僻静且有遮挡的角落,打算好好把稳是否还有可疑之人。

  难免不免引人生疑,还特地点了壶酒,又重金唤了个美艳妖娆的姑娘。

  谁料忽听见一声耳熟的惊呼。

  崔湄?

  她怎么会在这儿?

  他忙转身,见那姑娘压倒一片文竹,带着窸窸而落的竹叶,正来源压过来。

  他闪身至一旁,眼疾手快地拽住了崔湄的手腕,将她往前轻轻一带。

  女子扑在他身上,一把按上了他的胸膛。

  再举头时,他自她的脖颈处嗅到了一缕蜜合喷鼻香。

  谢峥不由想起了那个夜晚。

  她穿得又薄又少,软嫩的脸颊被他捏在掌心,身上也是千篇一律的蜜合喷鼻香。

  他恍惚时,崔湄扶着他的手臂站稳,一向白嫩的小酡颜得像一颗樱桃。

  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众人纷纭转头望着这边。

  白允棠忙跑过来关心好友:“湄儿,你没事吧?都是我不好,早知道不拉着你来看他了。

  “看我?”

  谢峥俊朗的眉眼微微蹙起,眸底有一丝迷惑。

  看他做什么?

  她不是随兄长回门去了吗?

  怎么会跑来花楼?

  ……该不会把他认成兄长,前来捉奸吧。

  可如今他在府中假扮兄长,自然要卖力演到底。

  他正要开口阐明,崔湄却嗔他一眼,转头对白允棠道:“你瞧,我都说了,没有的事。

  而后转过身,冲他福身:“多谢小叔。

  这声“小叔”,令谢峥全身的血液当即一滞,而后齐齐涌了上来。

  她创造了?

  她怎么创造的?

  他与兄长本就长得千篇一律,这些日子更是他穿什么自己便穿什么,她怎么可能会创造!

  他不知该不该承认,神采繁芜地望向崔湄,却见她正在冲他不断眨着那双含情目。

  ……不是,她都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怎么还冲他抛媚眼?

  难道她喜好的,想领导的,不是兄长,而是他?

  “小,小叔?”白允棠木鸡之呆。

  崔湄轻飘飘道:“是啊,长安城谁不知谢府中是一对双生子?都说了,我自己的夫君,我自己怎会认错?”

  “是吧,小叔?”

  她抬眸,冲他谄媚地笑。

  她是打去世也不会承认自己夫君会上花楼的。

  她可不想沦为闺秀间的笑柄。

  崔湄以为自己聪慧极了。

  那样要紧的时候,她既提醒了他身后有人,又借小叔的身份,彻底与谢峤撇清了干系,怕谢峤反应不过来,还特地给他使了眼色。

  啧啧,这么多看热闹的人,若非是她委曲求全,他谢峤的清名也好不到哪里去。

  谢峥这才厘清这场闹剧。

  原是她去世要面子,不愿说自己夫君上花楼,以是才移祸到“小叔”身上。

  那他谢峥的清名就不主要了吗?

  想他生平洁身自好,自小到大从没有过心仪的姑娘,莫说上花楼,他连女孩子的手都未曾碰过。

  崔小姐不算。

  他每次碰她,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此刻他特殊想为“弟弟”辩白两句。

  他望向方才未完的棋局。

  当下长安城的高档花楼分外时兴“风雅”一说,每每叫了花娘,总是在关上客房大门以前,先来一段琴棋字画舞乐弹唱,好似借风雅之名,便可为下流做掩蔽。

  可他压根没叫那女子近身,只与她相对而坐,佯装手谈,实则在暗中不雅观察来往的人群。

  卷宗事关机密,他该说什么?

  他有些头痛。

  “我只是来下棋,并不是你所想的那般。

  这句话苍白又无力,任谁都不会相信一个真正爱棋之人会来此只求一胜,乃至连崔湄都投来疑惑的目光。

  可她很快便淡淡移开:“那小叔你接着对弈,我和我朋友吃酒去了。

  她没拆穿他,反而在试图拉走她的朋友,替他解围。

  谢峥的心头莫名直发堵:“今日不下了,这便走。

  刚走出几步,凝眉转身望着正要连续往里走的崔湄,“嫂嫂,你我同路,不妨同归?”

  两人叔嫂相称半天,再蠢笨之人也知晓她是女扮男装,更有甚者一早便疑惑她与白允棠是来砸场子的,花娘摆荡动手帕,顺着他递来的台阶便下,“走罢走罢,莫影响我们做生意。

  三人站在了车水马龙的街巷口。

  谢峥知心肠为白允棠叫了辆马车,待看她的马车消逝在拐角后,冷着脸翻身上马,朝崔湄递出一只骨节细长的手。

  “上来。

  “哼!
”崔湄一甩头,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他打马遇上,在她身侧缓步随着:“难不成你要走回府上吗?”

  “关你什么事?”她狠狠瞪他一眼。

  “天晚了,我带你回府,夜里不屈安。

  他有些不耐。

  马儿感知到了主人的感情,亦不耐地甩了甩尾巴。

  “呵,谢峤,你是在质疑京城的治安吗?我和你说,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会装了!
”她步履未停,气呼呼地大步流星往前走,“平日里人模人样,背地里陵暴人也就罢了,还偷偷去这种地方!

  他眉峰一挑,再次打马追了上去,一手按住她的肩,一副要将她径直提于立时之态。

  “我来这儿是有公务,那你呢?你来是为了什么?”

  她自马下抬首,朱唇皓齿,嘴上从不饶他:“咦?谢公子不是来手谈的吗?怎么就公务了,我是不是搅扰了你的好事啊?”

  “我……”

  谢峥被她噎得一滞,干脆抬手将她拎上了马背,强行圈在怀里。

  刚欲策马回府,却见她挣扎起来,而后指着密密麻麻的人群道:“谢峤,你放开我,有人偷我钱袋!

  他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思虑间,他手中的缰绳已被她抢了过去。

  “驾!

  马儿立地跑开,他险些被她甩出去。

  待他坐稳时,却创造她已经拐入了一旁漆黑的小道里:“崔湄,你在做什么!
?”

  “找钱袋!
你若是害怕,你便抱紧我!

  ……他一个堂堂将军,他怕什么?

  他凝着险些仅有他身形一半的纤腰,不自觉伸脱手来,还未触碰到时,兀自垂下手,只扶着自己的马儿。

  不得不承认,她的骑术极佳。

  这条巷子颇黑,仅有残月余光,追云本便是匹极快的马,她却骑得绝不颠簸。

  马踏月色,好似划过的剑影刀光。

  身前少女的蜜合喷鼻香气幽幽飘进他的鼻腔,她每夹马一次,那股喷鼻香气便会随着她的动作更浓一分,让他不禁又想起那个夜晚。

  谢峥蹙着眉,心中越来越烦。

  “别动了。

  他干脆抬臂将她圈在怀中,包住了她牵扯缰绳的手,低声命令道。

  她侧首对上男子不耐的神采。

  “你指路。
”他淡淡道。

  两人策马绕过几条小路,恰迎上了那个奔逃而来的小贼。

  “便是他!

  崔湄自他怀中抬手一指,一个激动猛地坐直了身子,撞上了他的下巴。

  小贼趁机转身往一旁小巷钻去。

  “唔……”

  她缩缩身子,揉了揉头顶,小心去看他的神采。

  无波无澜。

  他都不疼的吗……

  男子目不斜视,足下一点,自主时飞身出去,随着闪入了那小巷里,留她一人在立时。

  她也未曾耽搁,打马紧随而去,再看到两人时,小贼已被他擒在手中。

  又绕远道又抄小巷,时逢夏季,一番折腾,她已是大汗淋漓。

  “给你。

  谢峥冷着脸,将钱袋抛给了她。

  她并未打开去瞧里面的钱财,只翻来覆去检讨了许久钱袋的布料和刺绣是否受损,见无缺无损,长长舒了口气。

  “你也不打听打听长安城内本小姐的名号!
说,谁让你偷我钱袋子的?”

  她单腿踩着一旁的木板子,说出口的话清脆如银铃,虽是威吓之言,却毫无威慑之力。

  谢峥看着她装凶的样子容貌,不自觉弯了唇角。

  她甫一低头,缎子般的乌发便顺着肩头滑落下来,露出一截纤细柔嫩的颈子。

  他这才创造她出了一层细汗,粘着几根细碎的发。

  像雨后粘湿的小芽儿。

  谢峥以为她身上有一种发达兴旺的生命力,如长风沛雨,如明月艳阳,如初生新叶,有历历可见的生息脉络。

  他挪开目光,缓缓落至那被她压着的小贼身上,不自觉地瞥向了他的脖颈。

  黢黑,粗糙,藏着泥污。

  泥污之下,掩蔽着半朵红莲。

  同卷宗上西域细作的标记千篇一律。

一旁,崔湄仍在喋喋不休:“你瞧你,有手有脚,年轻力壮,做点什么不好?非要做这种见不得光的勾当......"

  谢峥思虑间,甫一抬眼,却见她自钱袋里翻出一片金叶子,正欲递给那人。

  “这钱你拿着,回去置办些买卖也好,买些地耕种也罢,总不至于再来做偷鸡摸狗的事。

  还未待那人接过,谢峥却一把抢了下来。

  于此同时,手中之人见他稍有松懈,赶忙冒死挣扎,意欲逃脱。

  他不得已,只好暂用牙叼住那枚金叶子,再次将那人按住,耐下性子,对面前神采诧异的少女道:“你钱多烧的?这种人你还要给钱?”

  这女人,他才刚以为她稍稍有些顺眼,便总要做出些蠢事。

  对待旁人一点戒备之心都没有。

  他偷了她的钱袋,她耀武扬威半天,结果还给他一片金叶子?

  瞧她话中的意思,是压根没打算深究下去?

  她这么笨,究竟是怎么安然长这么大的?

  看起来便是一副幼时会被人贩子拿麦芽糖骗走的样子容貌。

  他见少女睁圆了双目,以为她经自己一点,终于稍稍觉醒,还算童子可教。

  谁料她下一瞬便扬声道:“谢峤,你怎么抢钱呐?”

  “你的俸禄又不少。

  “真没想到你不仅好色,还贪财!

  “我好色?我贪财?”谢峥都要被她气笑了,再垂眼去看那枚半莲印记时,只以为加倍刺眼,他将那枚金叶子塞回她手里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只要她顺着他的话问下去,他回去便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见告她。

  让她懊恼,让她后悔,让她知道不该仅凭双目所见,就给旁人所行之事乱下定义。

  少年紧抿着唇,眸中稍带不驯。

  可她并没按照贰心中所想问下去,而是沉吟少焉道:“我以为他本性应该不坏,便是蠢了点。

  她居然还会嫌旁人蠢。

  谢峥撇过分去,略显不屑。

  她慢悠悠地阐明道:“实在,他明明可以伪装百姓,随着人流缓缓行走,这样,我无论如何也再难找到他,可他非要拨开人群逃跑,而后一头钻进那条暗巷。
长安城四通八达,我自小在这儿终年夜,换一条路围追堵截并非难事,比拟之下,这选择实在是有点......”

  她怜惜地看了眼小贼。

  “蠢。

  她缓声说话时,原来清脆的音色里便带了丝软意,好似柳枝挠过心湖,漾起层叠荡漾。

  “至于我说他本性不坏......谢峤,他偷走我钱袋这样久,里面的钱财可一点没少。
若是平凡坏心眼的小贼,他早就把钱财都取走,只把钱袋子丢在地上,这样子纵然被抓到,也能去世不承认。

  他耐心听完她的话,忽然捕捉到了个中的盲点。

  是啊,明明有更好的脱身方法,他为什么一个都不用?

  只有一个可能——

  他偷她的钱袋,实在是为了引开他们,从而掩蔽些什么旁的目的。

  彷佛越来越棘手了。

  如今线索断在此处,好在崔湄给他供应了个问讯思路,他只能先将此人扭送衙门,待兄长他们审罢,再另做打算。

  他凝着少女微垂的眼睫,放缓了声音道:“纵然你说的没错,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当街抢劫,合该送往府衙。

  “也是。

  她绕了绕垂在身前的一缕乌发。

  谢峤在朝中本就掌刑律事宜,不近人情也是平凡。

  谢峥几下将这人绑好,顺口问道:“你怎会对小贼的动向如此清楚?怎么?常常遇贼吗?”

  崔湄一哽,回答道:“是……是吧。

  她的手心泛出些细汗,不敢去与他对视,只牢牢攥着自己的衣袖。

  救命,太丢人了。

  夫君掌刑律,夫人常招贼。

  贰心里定然已经在嘲笑她了。

  谢峥将那人丢在马背上,牵马不雅观察着一旁的崔湄。

  纯洁天真的性子,此刻面色因局促而微微透着红润,宛若春日桃花。

  “你平日是太过招摇了。
”他微叹道。

  她招摇又有什么错!

  错的明明是盗窃的小贼!

  她不服气,正欲举头回嘴,却恰好撞进了他含笑的眼。

  “不过,招摇也没什么不好。

  最少他以为她比起那些规规矩矩的女娘,多了许多率直可爱。

  想到这儿,他唇角不自觉挂出一缕浅笑,却瞬时收敛,板起一张脸道:“但条件是要能够自保。
你打马追来,若非今日我在,若非此处只有他,你万一落入险境……你可想过后果?”

  ……真是没见过变脸如此之快的人。

  她的心随着他的话一沉一浮,一浮一沉,沉浮之间,竟自肃正中品出些担心来。

  他是在担心她?

  崔湄心中思忖着,而后泛出些许暗喜,小声辩白道:“我不是没有想,可它对我很主要。

  男子投来迷惑的目光。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末了一只钱袋。
”她眼眶不知不觉间泛出雾气,憋着委曲,声音越压越低,“实在从前我都有好好爱惜,抢归抢,把银钱拿走就好了,可他们抢去之后,不是把绣花扯坏,便是随手丢到哪里去,被人践踏生污,这只若是再坏了,我就再也没有娘亲留下能随身带着的东西了。

  “他们有难处想要钱,实在可以直接问我嘛,我又不是不给。

  “再说,也花不了多少。

  提起娘亲,她本就有些伤心,抬眸见他仍目不斜视地耐心听她絮语,不知道为什么,更以为委曲得弗成。

  可她假如哭了,就更丢人了。

  她咬了咬唇,逼着自己把泪憋了回去。

  由于强忍着泪,她的眼尾微微染起赤色,看起来就像一只很好陵暴的兔子。

  他的目光缓缓落下去,见她手中捏着的钱袋上也绣了一双白兔,在绿叶红花中嬉闹。

  谢峥自小家庭和蔼,兄友弟恭,虽父母偶有拌嘴,可也只是小打小闹,他确不太能体会她此刻流露出的淡淡悲哀,但是天生良善的性子令他以为此刻该做些什么。

  他想张口安慰,又以为此刻说什么都是徒劳;他想抬手去为她擦擦眼角,可她又没落下眼泪;他想揉一揉她的发顶,却以为这样的举动实在过分暧昧亲密。

  更何况,这些日子的短暂触碰,屡屡令贰心跳失落控。

  他还是少碰她为好。

  思来想去,他只憋出一句话来:“罢了,今后有我。

  他武功高绝,兄长司掌刑狱,自不会让她在这样的事上再受委曲。

  然这句话令崔湄顿生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

  她追了许久,求了许久,总算得来他一丝回报。

  可她一想起两人方才是在花楼相遇,那一丁点的冲动顿时烟消云散了。

  他还没道歉,她才不要体谅他。

  她故意错开他半个身位,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

  他只当她是后知后觉地害怕,便由着她缩在后面。

  月光下,一高一矮的两道影子拉得老长,谢峥身形高大,将她掩蔽了大半,待把她送回府后,又把小贼送去府衙,再回来时,她已然睡下了。

  今次,却特地为他留了盏残烛。

  他与她之间隔着层叠纱帐,远了望见她身上的被褥堆叠成小山样子容貌,而她居于山下,睡得沉着安稳,一只玉白小臂搭在锦被之外,软软地垂在床沿处。

  ……她怎么连好好睡觉都不会啊。

  他凝着昏黄烛光里少女的睡姿半晌,究竟良心创造,蹑手蹑脚地挪了过去,两指捏起她纤细的腕子,轻轻放在锦被之上。

  “谢……”

  少女唔哝出一声极轻极软的梦呓,不知是在唤谢峤,还是在道“感激”。

  总之不会是他。

  他的眸色转黯。

  在她心中,谢峥不过是一个远在边关,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罢了,反正再过几日,他便要回北境去,届时,他的生活便会回到从前样子容貌,而兄长的和离操持也会步入正轨,多思无益。

  他正要起身,原来安稳睡着的崔湄却忽地抬臂,勾住了他的脖颈。

  少女身上的甜喷鼻香裹挟而来,谢峥微微一愣,心不自觉结束一瞬,而后飞快加速了节拍。

  他垂眸望去,却见她依旧紧闭着眼睛,眉眼微蹙,口中断断续续道:“往哪跑……还给我……你这只臭猪……”

  原来是做梦。

  梦里大抵是在逞英雄。

  贰心头微松,轻轻掰开她紧叩着自己的手臂,不愿扰了她的美梦。

  可纵然如此,把她塞回锦被中时,他还是瞥见了他落在她小臂上的红印子。

  ……她也太娇气了。

  他已经够轻了,怎么碰一下就会留指印。

  贰心头的那丝烦躁再次升腾起来,不愿在这屋子里多待,索性转身去了偏房。

  

  春浓花艳,芳草绿茵,谢峥一眼就瞧见万叶丛中正躲着一只小兔子。

  日光柔柔地洒在它的后颈上,白如霜雪的毛发称得加倍光彩夺目,他悄无声息坐在它身旁,一把将它自地上拎了起来。

  兔子粉嫩的耳朵轻颤,不满地蹬了蹬后腿,澄红的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他。

  他把小兔子搁在腿上,顺着白毛轻抚。

  阳光暖煦,他不自觉地阖了双目,抚着抚着,自觉手中的毛发加倍地长。

  再一睁眼,虽仍是洁白的颈子,可他手中轻抚着的,竟然变成了乌黑如缎的长发。

  兔子?

  崔小姐?

  他倏然起了一身冷汗,猛地往退却撤退去,与她拉开些许间隔。

  少女只穿着小衣,仅有一根粉绳系在盈盈一握的腰间,将后背的大片洁白一分为二。

  她本蜷着的身形动了动,睁开一双水汽迷蒙的眼睛,抬起手揉了揉,待揉散眸中雾气之时,望着他

  他不知该应还是不该,只沉默不语,权当默认。

  少女似并不介意以此样子容貌涌如今他面前,若无其事地伸展一番手臂,一手撑着地,一手伸到背后。

  少焉,娇俏的脸庞变得尴尬起来。

  她垂下手,随手薅下一根青草攥在手中。

  “那个……谢峤,我小衣欠妥心打了个去世结,解不开了。

  “你……能帮帮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