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联街
知否/甘肃舟曲
小镇，有一个楹联灯会，挺久了。
这灯会，什么来头，难说。但是，那灯会上常常涌现的“不二扬州”，却让小镇人很是有些愉快。
于是，人们就翻附近的《阶州志》《岷州志》，乃至到省府的图书馆也找。一帮老老新新的读书人嘀咕了好长一段韶光，终于理出了一点头绪。听说，明代晚期，一江南扬州籍的进士王虔诚到福津任县令，县令接母亲到西北的这小镇过春节，县令牵心母亲思乡怀故，遂仿照老家年终时门前挂红灯的乡俗，在衙门大街上搭起松棚长廊，两边柱子上挂上六尺高的灯对，灯对三面有联。夜晚，灯一点亮，满大街唰地红彤彤的，联灯列阵犹如天宫，百姓纷纭上街不雅观灯赏联，景象十分辉煌。
此说，风雨五百年，为小城年俗。
是街，即为小镇如今的西莲街。
风云变幻，光阴到了1980年代初。改革开放了，小城的烟火气浓了起来，老夫子们在年终时就都操心起这档古老的年事儿了。
晓江，是北峰街的，穷家孩子，他打听哪个大院里有写楹联的摊场，就往哪儿去瞧。他说：“亲眼看看老师们执笔写羊毫字，也是一种饱眼福啊。”西莲街上老师多，名声大，他往那儿钻得紧。晓江，爱写写画画。
西莲街写楹联的场合在一杨家大院。杨家大院，圆门，有五六户人家，这时院里摆开三四个摊子，几个老秀才在这儿挥笔展墨。杨老师戴一黑框眼镜，是语文老师，诗词字画样样能来两下，自然是挥笔者之一。杨老师关键是能做联，其他书写者虽也通文墨，但偶尔作一两副，而杨老师拿来的多是前两天他自家在灯下琢磨的，有十五六副，有什么“街坊”“龙江”“姜维”等词语，他想把当地的山水人物名称都缀进来。他扶扶眼镜，说：“这些话虽然土了一些，但可能比那动不动是开新局、绘蓝图、展红旗什么的，有街坊味，有趣。”还说，“街坊人，水平不高，写写面前的事，只是让人们乐呵乐呵。”
嗨呀呀，正月十二，四街两关木杆搭起的灯棚一亮，大街小巷一片红彤彤的，一排排的灯柱上挂着一行行的楹联，写形势写地理写历史的什么都有，词语对仗，书体多姿，彻夜游不雅观，看者醉了，晓江也醉了。
这灯会十分红火，元宵时周遭一带都来看热闹，在陇原大地也有了名。
小城里，能写楹联，能耍羊毫字的，街坊上都叫文化人，上高下下在灯联中见识了他们的能耐，就对这些秀才们高看了一眼。晓江暗想：“啥时候我也能写出这样的楹联，就成文化人了。”这时候，晓江正是楞头青年，而杨老师们有些姜是老的辣的意思，在街坊上有些名头了。
全体八九十年代，社会活了，新事物这儿那儿地冒了出来，人们心里热气腾腾的，有劲儿。
晓江中专毕业，七转八转，到了福津镇上班。晓江要做专栏墙报，有韶光就拿起羊毫，练当今田蕴章兄弟的田楷，韶光一长，很有些样子。练字，常在楹联中间打交道，逐渐地，他对福津旧旧新新的楹联有了一个想法。他走雇主出西家，转山上庙门，访民间秀才，搜集了很多楹联。然后，上这儿那儿化缘，终极，一本《报春花——福津镇楹联作品集》成书。晓江还趁热打铁，煽惑役夫们成立了一个福津楹联诗词学会。那段韶光，这帮老文化人今儿在这儿聚一聚，明儿在那儿聊一聊，一起叽叽喳喳，很是热闹。隔几年，他们进一步鼓捣，加上联友们为2010年后的“8·8泥殇”写的新作品，出笼了一本《古今楹联》，收录了4500多副联作，还列入了“中国楹联集成”地方系列之一，由中国电影出版社正式出版。为此，上高下下都很高兴了一阵子。
这帮人，为老祖宗们留下了一些根根脉脉。
春来春去的，灯联会仍年年办着。
灯会上，人们虽然以为杨老师的联仍旧有滋味，家长里短地很有小镇的烟火气、泥土气，乃至古喷鼻香气，可是，对杨老师的字却逐渐有了新眼色：“老了，没有见过什么世面，是在用羊毫写粉笔字哦。”不少人纷纭追逐表面来小镇开展室的什么书协画院的书法家的字，以为外来的和尚经念得好，把杨老师的字如乡下人进城摆的萝卜白菜样山货对待，是小葱小蒜水平，分量掂得轻了，逐渐有些冷淡。杨老师当然也觉到了这种眼神，只是苦苦一笑：“就这两下子了，学不了新潮洋气的，只是给街坊人凑凑热闹罢了。”
时时时地，他有些懊恼，乃至十分沮丧。
但晓江知道，杨老师那字，精气神儿还是顶呱呱的。
福津所在的州是个民族自治州，这儿那儿都有些所谓的文化玩意儿，如首曲有格萨尔赛马，洮州有上万人扯绳，迭山有大力士举重，碌曲有锅庄舞竞赛。进入新时期以来，各县每年要轮流承办一次旅游文化艺术节，大大地响动响动。这时，县上来了一个新领导，他过去在福津这儿事情过，他笑着说：“咱福津这儿有那几百年的元宵楹联灯会，里边有联、有诗，有墨，有手艺灯，多好。咱不能光有唱歌舞蹈的，不能像其他地方玩的晒的都是耍力气的活儿，在福津县城的西莲街上搭两个灯联长廊，让老传统也放放光彩，让表面的人也瞧瞧咱福津人还有吟诗作联的文雅手艺。” 彼苍有眼色，顿时，杨老师和晓江又来了心劲。他俩联系几个好家在一起，架起眼镜仔细筛选古往今来的作品，逐一打电话让书家们都亮亮相，盯着广告公司细心刻制，两道古色古喷鼻香的灯联长廊陡然直立了起来。这，比那以往年头草台班子搭的，雄伟壮不雅观，翻了一大篇。
联廊，逶逶迤迤，高高大大，在长长的西莲街里占了一半多的街道，下面能通小车，两边置有椅子，顶覆人工松枝。两侧的柱子三米一开间，柱子里侧挂有一列列六尺长的联灯，联语残酷，书体缤纷。晚上灯唰地一亮，联灯阵列无限延伸，文墨飘喷鼻香，家家上街，大家沐红，赏联品词，恍若走在唐都宋街的元宵里，景象辉煌壮丽。
联廊里，晓江辨得出，杨老师的联是：“旧城小巷土屋药店山乡货；新镇大街音乐灯廊都邑人。”乡土，街坊，本色。
打造灯联廊景不雅观时，县上借梯上房，与省联会联手搞了一次全国性的征联活动。艺术节那天，四面八方的客人白天看了春江新区主会场的文艺演出，晚上又急急下来到小镇古街来走走这联廊的文墨天下。“哇塞，这阵势，汇中原奇联，彰灯廊文采，真是绝了！
”这次，县上请来的中国楹联学会、甘肃省楹联学会的会长们在灯联长廊下看来看去，频频点头，大喜。中联会会长蒋有泉兴致勃勃地挥笔一题：“中国楹联文化第一街廊”，算给福津颁了个亮亮的金牌。那阵势，中心电视台上也出来了，小镇灯联会在全国电视不雅观众面前大大地火爆了一把。
小城人说：“你看，咱把这传统文字文化做得，见识一下什么叫一街诗，什么叫楹联秀，什么叫东方红！
”
这下，小镇的楹联灯会，不仅仍有以往年终时的红火、热闹，而且有了书架上可陈设的，案头上可细细品味的，还有了让街坊人一年四季都能在大街上乐呵的。小镇人有了给外人可摆的一个大谱。
这灯联街，不仅联灯辉煌，灯联列列，联廊逶逶迤迤，而且，东西两头，还各有一个两层高的仿古门楼坐镇，器宇轩昂，古古雅雅。
瞧，东头门楼的大圆柱上，挂着中国书法家协会时任主席张海题写、武汉万峥嵘联家的楹联：“舟载小江南，摇荡而来，任吸风饮露，沧桑不改龙腾梦；曲萦新陇上，铿锵以动，信依山傍水，藏汉同襄凤涅图。”
西头门楼的大圆柱上，是甘肃楹联学会著名联家王家安撰写、当地一流书家书写的楹联：“石板踏青苍，商洽古城茶马迹；松灯传残酷，人搜奇货水云乡。”
有了如此大的爆棚，县上领导抚掌大笑：“这形象工程搞的，真正开了花，搞了一票大的。”他们专门把这帮老秀才们请了一桌，桌上一把手深情地说：“咱福津的老宝贝，不仅给几百年的福津人通报了文化火种，还给新时期的培植增长了光彩的一页。咱的旅游奇迹有了制高点，有了焦点看点打卡点，不怕不开挂了。先人们的东西本日显灵了！
”
杨老师私下给晓江说：“你们让我们这些上不了大雅之堂的小蔬小吃成了大餐，流传下去，有咱福津人的精神！
”
在选择两个联廊进出入大门柱上的四副楹联时，县上那领导拍板：“这是地方上的一个文化景不雅观，该当外来文化与地方文化相结合，选两个全国领先的，也让地方上的历史老人们亮亮相，为传播地方文化留点位置。他们功底深厚，我们敬仰他们。”
杨老师，曾是上一届楹联界的德高望重者，此时已进耄耋之年，听这，激动不已。他思虑几日，作出一副好联，展开笔墨，凝心郑重书写。
那字，清爽、遒劲、健朗，笔笔饱蘸深厚感情。
之后，县上趁热又炒了一锅，在南华街也立了很多大柱子，做了几组石材的门墙，在上面挂了许多精雕细刻的楹联，给小镇的楹联文化又加了一个戏码。
西莲街的联廊，洇晕开来，又衍生出了一个小联妹。
小镇，街景即联景，上街就在联语中。
况且，联廊街里，还有三组青铜的雕像——一个众人迎婆婆轿的，一个一家罐罐酒待客的，一个街头买豆腐脑的，青幽凝重，凝固了过去岁月困难与热闹的瞬间，让人有一缕温馨，一袭沉思。
西莲街的联灯晚晚亮着，惹得小镇的年轻后生都很倾慕，好联一时成为小镇文化的一个新时尚。很多人这儿那儿地投稿，上了这个赛那个展，涌现了一批写联妙手。杨老师看着这些，生理既高兴，也有些惆怅：“写了多少年，也没有走出小镇，是老大妈的话语哦。”同时，遗憾：“光阴真是催人啊，假如再年轻十来岁，再汇入这一拔网上作联的新潮流，身子骨会更有活力哦。”
此时，晓江，职迹如流，已漂萍他乡。但是，他对西莲街，对灯联长廊，还是魂牵梦绕的，隔两三个月都要回福津小镇转一转，不为别的，就为在西莲街上走一走，感想熏染感想熏染联廊下红彤彤的光影，看看那些联语，那些书法，微微地醉一醉。
这里，白天，街坊人在联廊的长椅上晒晒太阳，说说闲话，说说往事。晚上，红彤彤的柱光中，一家人一起看看灯联，读读诗文，走走门店。铺面门上，也都有木刻的楹联，全体大街，是一个楹联天下，古也有喷鼻香，古而又新。
末了，还可以到西头门楼外古雅的宏源楼里喝喝茶，道道古今。
杨老师的孙子在灯联廊下终年夜，自有一番出息。暑假，他领着几个研究生同学来福津小镇嬉戏，个中有扬州籍的。晚上，他们一行走在灯联街上，扬州同学说：“想不到大西北这弹丸小城也有如此红红的灯会，而且比我们扬州的还有看头，灯柱上挂着这么多的楹联，一年四季都能看到，一街都是文墨之气哦。”
西安同学说：“我看，那联上的字多端正端庄，少江湖的狂怪放荡之气，不错。”
福津同学说：“我打小每天瞧着这些对仗的话语，这些多姿的书体，就心生倾慕，暗下决心，要做一个会写能书的读书人，像爷爷一样。”
兰州同学说：“我知道，前年福津举办了全国联墨飘喷鼻香有奖征联活动，去年中国楹联学会向全国中小学推举的首批十五本楹联教材中，就有你们县编著的《楹联读写十讲》，你们把这楹联文化的饼子摊大了，从灯联街开始走向中原了啊。”
福津同学笑了笑：“弘扬传统文化，我们一贯在努力！
”
接着，他又指着灯柱上的一联，看上面这句子：“虔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是清代著名墨客袁枚诗作中的话。”遂之背诵起来：“虔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男儿须读书，此乃父母心。读书贵乎知，知则气自华。养气且寻思，挥墨冀有声……”
杨老师在阁下看着、听着，会心地笑了。
小镇人，也笑了。
一个传说，走进了百姓的日常生活，走深走远了。
此时，联廊中，灯影绰绰，笑语盈盈。
天上一轮明月，地下千柱灯辉，岁月明朗而温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