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画图 刘玉龙 水墨小品

作者| 刘玉龙

刚学书法那些年,我特喜好“创作”,遇绝妙好词,必挥洒一番。
蒋捷的“少年听雨”,苏轼的“惊涛拍岸”成了不同面孔的书法作品。
我喜好晏殊的闲雅、飞卿的秀美、韦庄的晓畅。
辅纸研墨之际,便在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中里陶醉,在“如梦令”、“采桑子”、鱼家傲中穿行。
案头笔下,竟然复活了文士、豪杰们的生命。
有时我想,倘若那些大词人的手稿保存至今,我一定会从字里行间,品出另一番滋味。

2015年 哈尔滨 刘玉龙书法美术展

书法用词有说道

有一年,不知是自我膨胀还是心血来潮,我热衷于把自认为不错的书法作品送人,裁一卷生宣,写几首古诗,举手之劳,便可与亲友分享书写之乐。
出于感谢,接管者自然要称颂几句,算是润格了。
假如碰着个有才情的,还会出些文雅之词,诸如:道法自然、宁静致远、真水无喷鼻香…… 我一贯以为,这些词真都不错,特殊是“真水无喷鼻香”,这句梵文用行草横幅书写,将朴实与宁静溶入点画之中,赠给无缘时尚的女士,也算是种心灵慰籍吧。

不知什么猴年马月,这类出自不同写手的条幅,大量涌如今居室、会馆与厅堂,成了圈里圈外的时尚,书房有博览群书,茶肆有禅茶一味、琴房便是琴韵书声、居室便是室雅花喷鼻香,大厅干脆来个滚滚长江……。
街头餐馆、琉璃园地摊、古玩城的店铺,险些都是这类相似的书法,这个中,不乏名人、大腕的真品与赝品。
听说,有次笔会,老板出资请人当场写了二十幅厚德载物。

此等传闻,令我写字赠人的激情亲切锐简,兴趣变成了应酬。
无人问津是一种孤寂,而俚语入书则更是无奈。
胸闷气短、感情消沉时,就疑惑自己得了烦闷症,年夜夫看我没病,说你们文人爱叫真想不开。
难倒是我的错? 临古帖重复多少次都不觉呆板,但隔几天就来幅天道酬勤、厚德载物,对付把书法当成艺术追求的人来说,肯定不爽。
有美学家研究认为,过度的社会关注随意马虎导致逆反生理、产生审美疲倦。

刘玉龙 水墨小品

问题是搞书法人疲倦了,人家求字的可没疲倦,你写过多少“厚德载物”人家不知道,反正他没有就弗成,宁肯托人宴客找关系也得来幅“厚德载物”挂着,有谁能在意你那套穷酸的审美逻辑?,你说人家从众,他却认为高雅,你不信,他就找人掐算,说这年头,缺什么都没事,便是不能缺了“德”字。
你要坚持不写,就有人说你清高不给面子,而且很有可能找大师去写。
在书法成为商品的时期,别说走江湖的大师,对付许多书法家来说,只要出钱,写什么都成。
当然肯出钱买字画的有钱人还是少数,碰着敞亮的会说句:那天我请您用饭。
为了躲避,我有一阵子不敢接电话,象躲债一样,并深为自己当初的张扬之举尔后悔,暗暗自责,咋就没学会沉默呢?

反省的日子里,我约了位朋友谈天,没想到,这位朋友说,他提升副局了,有了自己的办公室,想求一幅字挂上,他强调要选个文雅的词,等想好词儿见告我再写。
我想,此公求字,寻思熟虑,必有好词,因此爽快地答应了。
一周后来电,说他想出一个好词——天道酬勤!

我一时无语,然那边的声音还在连续:“不好吗?我认为这句话最适宜鼓励我了。
” 我连说:“好、好词”!

刘玉龙 水墨小品

比较之下,碰着一个能出词的还算省事,就怕他没词,让你给出,等你翻遍闲书,找个故意思的词,他就会说他看不懂,然后还是让你写天道酬勤。
有一位雅好画画的领导,求我写字,我想了一下,写了幅“勤能补拙”,他挂在办公室后就犯合计,觉得象是说他笨,几天后找到我,非要换个“天道酬勤”。
你不写,他还请你编词,给你讲述他坎坷的人生和莫名其妙的信条,叮嘱你,文辞要适宜他的身份、造诣、脾气、偏好 …… 更有甚者还要你把他的名字嵌入诗文。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的老师,在润格表上标有“点文更加”,看来假如碰着让他编词的主,他肯定会加上一句:“撰文另议”。

书法既被视为艺术,为何不以艺术的办法呈现?为什么总是写别人用过千百遍的词?民间写手乐此不疲,书法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生活中的书法成了藏家、商贾、达人标身、立言、明志、公关的工具。
大概书法本身就逃脱不了世俗的摆布,或者说,中国书法的社会形象,是书家与藏家共同塑造的,此等文脉上溯朝官、文士 ,下逮市井、地摊。
雷同的用词、多样的书体,强大的阵容,源源不断的手工复制,如多棱镜般折射出世间万象。

且看八十年代初,思想解放、开启民智,提倡尊重知识,读书之风盛行,靠读书考入高校,摆脱屯子户籍、身份的人多了,以是,那时候常写:“闻鸡起舞”、“书山有路勤为径”、“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之类的词。
学校和公共场所,也都挂有关读书与学习方面的书法。
记得我们乡建了个图书馆,请我写了幅“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图书馆里没多少书,也没人来读书,偶尔有途经的人,能从窗外看到里边有几撂书和我写的条幅。
有一天,县领导来察看,对这个图书馆的培植非常满意,说那幅书法的内容符合当前形势。
这种评价让陪同的乡长也感到意外和惊喜,从此我在乡里就有了名气。

刘玉龙 书法

当时,知识分子的地位空前提升,许多被评反的右派重返事情岗,但年事已高,淡化了当年的壮志与功名,他们喜好的词是:宁静致远,淡泊明志…… 有的新官上任挂字画,头半年挂“春风得意”后来就挂“见贤思齐”、“高瞻远瞩”之类表示其个人风范的词。
有不知深浅和官员还在办公室挂个“难得糊涂”,被当时的报纸给说了一通。
许多离退休老干部喜好的词是:“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一样平常干部没有自己的办公室,也不挂字画,但也有例外,有位大院的同事就求我写了两个字“散澹”,语出京剧“‘我本是卧龙岗散澹的人”领导见了问是啥意思,这哥们笑而不答,让领导自己琢磨,这一琢磨不要紧,领导感到另日常平常是挺散漫,还敢弄幅“散澹”挂着,这明明是在向我示威!
接下来便是一场不对等的舌战……

刘玉龙 水墨小品

刘玉龙 水墨小品

九十年代,开始搞市场经济,有钱人和想有钱有人多了,看那些投契倒把的人都财源滚滚,机关里的文化人也不甘寂寞,他们的不平衡、不安分的感情急速化作下海做生意的行动,我当时给人写了好多励志的词,大都与“海”有关:不雅观海听涛、浮舟沧海,立马昆仑、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海为龙天下、直挂云帆济沧海、海纳百川之类。
只管有人下海做生意没空读书了,座右铭也要写与读书有关的词:与有肝胆人共事,从无字句处读书,言下之意便是别看我不读书了,我也是文化人,由于我是在读社会生活这本无字书。
后来以赢利多少为标志的成功人士多了,书法家们又开始写业精于勤、宏图大展、鸿业千秋、马到功成之类直抒胸意的词。
还有一阵子,我写给人写了些亏损是福、难得糊涂、忍者无敌、退一步夸夸其言之类的词,大概便是公司各处,骗子横行那段,估计是有人上当之后开始疑惑自己、参悟人生了,大有汗鸭子下海迷途知返的自觉。
比较之下,阛阓得意的词,不如官场失落意的词更有内涵。
好的诗文从来都是自省的产物,由于人在开怀大笑的时候是不思考的。

到了世纪之交,不管成功还是落魄的,都有了精神寄托,有钱人开始开会所、约名家、收字画、藏红酒,这期间,《易经》、《心经》、《菜根谭》 成为用词新宠,“宠辱不惊、去留无意”和“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等自省、遁世之词”不胫而走。
淡泊名利的言词配上满地红木家具,加上一波特有身份的来宾,切实其实复活了南唐那幅《韩熙载夜宴图》。
当代土豪们一样平常不在意墙上挂的书法是什么词,词不主要,主要的是谁写的,花了多少银子,常常是只买最贵的,不要最好的。
还有人热衷于喝普洱、玩古董、支色子、盘串子,不管会不会玩,事情室里都要放台古琴,也自然配上了茶禅一味、枯木逢春、岁月静好、吉祥快意、花开见佛之类的条幅,以此标明主人的超脱。
有段韶光还时兴一阵写“知足常乐”这类农耕名句。

刘玉龙 行书

刘玉龙 隶书

海量的信息 把完全的艺术观点分割成碎片,清心和雅趣变得稀缺与迢遥,研墨写字的静心之道,被自来水调和的“一得阁”所取代,“墨研清露月,琴响碧天秋”已成往事。
即便有此文雅之联,也难遇文雅之境。
建筑、饮食、生活办法划定了人们的生理空间,统一着人们的思考与表情。
人们走近同样的高楼,看着同样的电视,讲着同样的笑话,吹着同样的牛,扫着同样的二维码,不但求职谋生的渠道是相似的,连躲避劳苦与鼓噪的感情也是相似的。
书法是民气的外化,社会得到了新技艺却失落去了旧本能,此种语境,造就了文辞与笔墨在表层文化土壤中成长与繁殖,使出身于实用的传统书法,演绎出了当代实用版本。

王立民 书法

古人的书法也有应景之作,保存至今的赠某某师长西席雅正、台鉴都是古人利用的赠送用语,但古人是圈子里的弦歌雅意。
从《兰亭序》、《祭姪稿》、《寒食帖》、《苕溪诗》的字里行间,我们能听到贤达与文士的心际对话。

还会看到康有为、吴昌硕、沈曾植、李叔同、于佑任、黄宾虹、林散之等题赠朋侪的名联名句。
作家冰心在美国调理时集龚自珍的诗句成联:“世事沧桑苦处定,胸中海岳梦中飞”,托人请梁启超书写后挂于书房,成为她去国思乡情绪的寄托。

农人出身,以字画名世的齐白石,在赠送朋侪的书法中,也有许多自撰的好诗妙句。
在游寿故宅院门两旁有副楹联:“四代诗书今贤古善,满门桃李塞北江南”,是游氏家族文脉相传的写照;不以书法标身,却别有天地的画家朱新建,常有大俗从雅的原创:“读三本五本闲书,交一个两个朋友”。
曾翔师长西席书写的“裁成一相,趣舍万殊“,与张怀權的书论相得益彰,为识者珍藏。
我的老友蔡显江诗中常藏有好联:“红枫紫野涂霜尽,老树虬技挂雪时”,

蔡显江 诗书作品

师长西席自运其词,成为书法佳构。
壹品茶书院的小何善于用诗性的措辞来表达对茶的理解,她说:“每一种茶都有自己的个性,茶与水有独特的亲和办法,它们用自己独到的演出来诉说生命的故事。
” 她的书院收藏有名家墨迹,许多文词是她自己撰写的。

面对感性良好的才情,是缮写还是自撰已不主要,只有保持生动而敏感的思维,才能把自然与生活读成诗,才能在蛙鸣中想到稼轩词,在蝉噪声听到王维诗,在山林中梦回魏晋陶源,感悟非常道之道,才能让鲜活的艺术跃然纸上。

只管机器复制式的书写套路从没有停歇的迹象,但生命深处的认知与灵性始终潜伏在我们的周围,并会随时复活在适宜的景象与土壤。
由此,人们的遗憾之心可以得到些许安慰。

2020年6月29日于锦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