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核中国古代渔业史,唐代墨客陆龟蒙的《渔具诗十五首》始终是难以绕过的话题。陆龟蒙以文学办法书写渔具,兼有谨严的学术架构,这是被忽略的一种传统,用本日的眼力来看,这种文本模式不乏“当代性”的意见意义,只是如今这种传统已然损失殆尽,为文者只知风花雪月而不明学问,为学问者又多硬套公式,言之无文。在此语境之下,陆龟蒙显得卓尔不群。前几年我写《渔具列传》一书时,就受到了不少来自陆龟蒙的启示,以及来自异代的精神鼓励,陆氏的文学写作是与学术并行不悖的,然而这又是极难的一条路。
陆龟蒙何许人也?在俊采星驰的唐代诗坛,身处江湖一隅的晚唐墨客陆龟蒙多少显得有些落寞,诗歌之外,他也因《耒耜经》《渔具诗》等著作而名世,如今又给标上了“农学家”的标签,而那些科班出身的“农学家”们则又认为这不是正经的农学学问,而是诗歌,是散文,难入学术规矩。于是,陆龟蒙愈发游离于学科的边缘。陆氏曾做《江湖散人传》,自称为散人,是极为精准的自我定位,他丝毫不以边缘为意,所谓“山野之人,于时无用”,世俗标准在贰心中已经化浮云。
↑陆龟蒙石刻像,手持鱼竿、头戴笠帽是他的标志性动作
辑录唐人逸事的《唐摭言》中有一段对陆龟蒙的记载,这段史料可大致梳理出陆龟蒙平生的行止:
陆龟蒙,字鲁望,三吴人也。幼而聪悟,文学之外,尤善谈笑,常体江谢赋事,名震江左。居于苏州,藏书万余卷。诗篇清丽,与皮日休为唱和之友。有集十卷,号曰《松陵集》。中和初,遘疾而终。颜荛给事为文志其墓,吴子华奠文千余言,略曰:“大风吹海,海波沦涟,涵为子文,无隅无边。长松倚雪,枯枝半折,挺为子文,直上巅绝。风下霜晴,寒钟自声,发为子文,铿锵杳清。武陵深阗,川长昼白,间为子文,涉茫岑寂。豕突禽狂,其来莫当。云沈鸟没,其去倏忽。腻若凝脂,软于无骨。霏漠漠,澹涓涓,春融冶,秋鲜妍。触即碎,潭下月。拭不灭,玉上烟。”
在王定保的记录中,陆龟蒙“尤善谈笑”,似是性情爽朗之人,奠文追忆陆龟蒙的风神描述,比如“触即碎,潭下月。拭不灭,玉上烟”,写出了陆龟蒙作为隐士的生平既俏丽又匆匆,流年碎影宛在面前,令人不胜感慨唏嘘。
陆龟蒙年轻时也曾投身科考,首战失落利后,陆龟蒙便断绝了科考之心,此后他历任湖州、苏州刺史幕僚,末了选择了隐居松江甫里,故又自号甫里师长西席。在隐居期间,他每每自比古代隐士涪翁、渔父、江上丈人,颇有诸葛当年“自比管乐”之趣,只不过陆龟蒙所自比的,都非兴王图霸的管仲乐毅之才。
且看陆龟蒙自比的这三位古代隐士。
涪翁是两汉之间的针灸名家,常钓于涪江,故号曰涪翁。渔父则是屈原被谪后在江边碰着的渔翁,疑为隐士,由于他对屈原唱出了“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的《沧浪歌》,也绝非一样平常渔夫,应为遁世的隐士。江上丈人是楚国人,楚平王以费无忌之谗杀伍奢,伍奢之子伍子胥出逃,国中追捕,伍子胥在江上碰着的渔翁,即江上丈人,渡伍子胥过江,伍子胥解所佩剑赠丈人,曰:“此千金之剑也,愿献之。”丈人不受,曰:“楚国之法,得伍员者爵执珪,金千镒。吾尚不取,何用剑为?”不受而别。后来伍子胥寻访不得,每食辄祭之,曰:“名可得闻而不可得见,其唯江上丈人乎?”这三人皆是渔翁,或身怀绝技,或匿智避世,或义薄云天,是渔中的高士,以此自比,可见陆龟蒙对古代渔隐形象的爱慕追慕。
陆龟蒙所隐居的松江甫里,即今日的甪直古镇,被誉为神州水乡第一镇。甫里的渔业可谓天时地利兼得,这一趋势在晚唐尤为明显。陆龟蒙作《渔具诗》,所记唐代江南渔具种类完好,与近代几无差别。其序云:
天随子渔于海山之颜熟年矣。矢鱼之具,莫不穷极其趣。大凡结绳持纲者,总谓之网罟。网罟之流曰罛、曰罾、曰罺。圆而纵舍曰罩,挟而升降曰囡。缗而竿者总谓之筌。筌之流曰筒、曰车。横川曰梁,承虚曰笱。编而沈之曰箄,矛而卓之曰猎。棘而中之曰叉,镞而纶之曰射,扣而骇之曰桹,置而守之曰神,列竹于海澨曰沪,吴之沪渎是也。错薪于水中曰参。所载之舟曰舴艋,所贮之器曰笭箵。其它或术以招之,或药而尽之。皆出于诗、书、杂传及今之闻见,可考而验之,不诬也。今择其任咏者,作十五题以讽。噫,矢鱼之具也如此,予既歌之矣。矢民之具也如彼,谁其嗣之?鹿门子有高洒之才,必为我同作。
这是我国渔具分类的最早文献。在《和添渔具五篇》中,陆龟蒙又写了渔庵、钓矶、蓑衣、蓑笠、背篷五种与渔人息息相关的物什。陆龟蒙的好友皮日休读到这些作品后,认为“凡有渔以来,术之与器,莫不尽于是也”,并有和作。陆龟蒙的这篇序,历来被渔业史学者看做是唐代渔具的一篇综论,隐居鱼钓于海山之际,但未能忘怀人间,因此结合自己的隐居生活以咏“矢鱼之具”来比兴“矢民之具”,并邀皮日休同作,这实际上已是向古代乐府传统的一种回归。比如写鱼笱的一首:
能编似云薄,横绝清川口。
缺处欲随波,波中先置笱。
投身入笼槛,自古难飞走。
尽日水滨吟,殷勤谢渔叟。
笱是竹编的引鱼之器,口有倒刺,鱼入个中便不能出。这首诗既有渔具布设之术,又有洒脱不羁的渔家风神,实难堪得。其他十四首各写一种渔具之形态,兼及出世之思,亦有讽喻暗含于渔具之中,这些诗作,构成了陆氏内敛沉潜的隐喻风格。
↑清代蕫诰《御制渔具诗》,仿效陆龟蒙
在评论辩论陆龟蒙之前,不能不对吴地的传统农业做一番考量。彼时吴地主假如由稻作、蚕桑和渔业三部分组成的,元代后又加上了棉花。这从吴地的农学家兼墨客陆龟蒙的诗歌中就可以看出:“山横路欲绝,转楫逢平川,川中水木幽,高下兼良田,沟塍堕微溜,桑柘含疏烟,处处倚蚕箔,家家下渔筌”。陆龟蒙隐居后的农事研究,是颇有渊源的一种传统,明代王磐在其散曲《村落居》中曾写到:“兴来时画一幅烟雨耕图,静来时著一部冰霜菊谱,闲来时撰一卷水旱农书。”可见 “撰一卷水旱农书”已成为当时的民间知识分子村落居生活的主要组成部分,而水旱农书,无非是渔和耕,陆龟蒙倒是都占全了,这首散曲用在陆龟蒙身上是再恰当不过了。宋祁《新唐书》提到了陆龟蒙的身家:“有田数百亩,屋三十楹,田苦下,雨潦则与江通,故常苦饥。身畚锸,茠刺无休时,或讥其劳,答曰:尧、舜霉瘠,禹胼胝。彼贤人也,吾一褐衣,敢不勤乎?”可见陆龟蒙颇有田产,只可惜地处江边,多有水患之忧。陆氏虽是读书人,却能勤于农事,算得上时身体力行的典范。古代知识分子归隐仍不忘经世致用之学,身居田亩,仍不忘以所学记稼穑渔樵之事,以便村落夫习用,难怪鲁迅师长西席夸奖陆龟蒙“并没有忘却天下,正是一榻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鲁迅《小品文的危急》,见《南腔北调集》)
陆龟蒙选择归隐,但其才学却没有被淹没,这就为古代知识分子指出了“货与帝王家”之外的另一条道路,只不过,这条路线须要漫长的韶光来证明,仅有此生是不足的,是为“聪明人”所不屑为。
陆龟蒙江湖寂寥,终因其渔具诗而赢得不朽的身后名,毕竟,会鼓捣几十种渔具的人是不会寂寞的,何止不寂寞,乃至乐不可支。
盛文强《渔具列传》,漓江出版社2015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