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想在一座花园门口吃了闭门羹，就当满怀落寞之时，他抬眼即见“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不安于室来。”
转眼暮春，风起花落，又有一位墨客忙中偷闲外出闲步。
就当他以为繁花落尽的时候，在绿树梢头惊喜创造一朵榴花开欲燃，“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
这两位墨客，便是叶绍翁与王安石。他们对春意的捕捉与感知，皆不是通过繁花迷人眼的五彩缤纷，而在于花开一朵，各表一枝。
这种写作理念，正是南朝文学家刘勰在《文心雕龙》里所提出的“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
用简洁精准的措辞，描摹丰富完全的情态式样和蕴藉深远的情韵意境。
详细在这两句诗里，一枝不安于室来和一朵榴花开欲燃就能代表无边春色，个性代表共性。
前者妙在墙外杏花都如此盛放，园内残酷可想而知；后者美在一枝足以打动人心，少即是多；皆充满哲理意趣。
总之，一枝虽少，却起到了以小见大、以一当十的艺术效果。表层少浅轻，内在却是多深厚。
而在古典诗词里，以少对多最常见的写法，莫过于以一对万。它虽不是个性与共性的关系，但在数量悬殊中，尽显中文的蕴藉深厚之美。
1
昔日京华去，知君才望新。
应犹作赋好，莫叹在官贫。
且复伤远别，不然愁此身。
清风几万里，江上一归人。
—唐·高适《别刘大校书》
公元749年春，高适在睢阳送别好友刘眘虚，写下了这首赠别之诗。
以今人的眼力看，刘眘虚在群星残酷的盛唐并不显著。但20岁就进士及第的他，其诗文在当时颇负盛名，不但与孟浩然、王昌龄等人齐名，还是至交好友。
高适与他相识时，声名远不及他。刘眘虚时任弘文馆校书郎，而高适刚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科考落第。
这正是高适在此诗首联所回顾的旧时初见，初到长安应试，才知刘眘虚的才学已经名满京华。
好友您才学深厚，妙笔生花，纵然屈居弘文馆校书郎之职俸禄不高，却从不抱怨而安贫乐道。
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你我又在睢阳相逢不胜欣喜。可欢快的相聚总是短暂，离去又在面前。
此刻的高适，不但为自己的一事无成、出息渺茫而忧闷，更为与好友的分别而伤感哀愁。
经此一别，浩荡寥廓的清风江面，就只有一叶扁舟载着故友您独自远去，再也无法携手同行。
高适并未直言离愁有多少，而是通过江上一人归与清风几万里的巨大反差，奥妙流露个中。
天地苍茫，山水辽阔，在巨大的空间里只有你独自奔往前方，何其微小，何其孤独。而了望你归去的我，又是何其不舍，何其凄凉。
这种不言而喻的人生哀愁，就像“同作逐臣君更远，青山万里一孤舟”，以一对万，有视觉冲突，更有心灵撞击。
人生涯着，谁又不是渺如尘埃，在广袤奔涌的历史长河里踽踽独行。谁也不是谁的永久，谁也逃不过独自来独自去。
同时，它又不是“平沙万里绝人烟”的绝对荒漠与孤寂，还蕴含着几分淡雅与辽阔，仿佛好友便是江上清风，与刘眘虚此番归隐江东故里的格调暗自契合。
2
上国随缘住，来途若梦行。
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
水月通禅寂，鱼龙听梵声。
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
—唐·钱起《送僧归日本》
钱起这首送别日本僧友归国的诗，同样因此一对万，却极具禅意。
这种禅意不是个别佛家术语的伶仃利用，而是佛理与现实水乳交融的有机整体，贴合主题。
这位日本僧友此番来访大唐，本便是为了学习佛法，取得真经，从而促进两国的文化互换。
佛法历来讲究随顺分缘，钱起自然也会认为日本僧友漂洋过海而来，乃分缘和合才成。这一起的长途跋涉，也恍如一梦。佛语常言，“死活涅槃，犹如昨梦。”
如今功德圆满，朋侪就要驾着一叶扁舟，在碧海蓝天中离开中国，又是一度海浪浮沉与颠簸。
好在僧友佛法高明，这次互换过后修为更上一层楼，纵使沧海茫茫也会一起顺风，内外轻盈。
法舟轻，不但暗含墨客对朋侪归途一帆风顺的祝福，更饱含佛法精湛的赞颂，此番受益匪浅。
这一起碧海涛天，水月相随，鱼龙为伴。朋侪还不忘修行，月下坐禅，船中诵经，内心一片清寂凝定。
但最让人爱的，不是这海上之景，而是照亮僧友内心的那盏佛灯，既照亮归途，又光明出息。
一灯影对万里明，既是孤帆远去影独明的现实写照，又是“一灯入于暗室，百千年暗悉能破尽”的佛法象征。
这种不舍与祝福，不是杜甫晚年寓居夔州时的“谁怜一片影，相失落万重云”的孤寂凄凉，而是大道在我心，我心皆光明。
同样是一片影，一个翩飞在万重云，何其孤寂，令人可怜；一个摇荡在万里路，何其通亮，令人喜好。
此诗一语双关，以一对万，冲淡了离去愁绪，却加深了好友之间的惺惺相惜与佛理禅趣。
3
旅社谁相问，寒灯独可亲。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
愁颜与衰鬓，嫡又逢春。
—唐·戴叔伦《大年夜宿石头驿》
戴叔伦这首诗，被誉为“大年夜之绝唱”，其绝妙之处就在于颔联的以一对万。
那年的除夕之夜，墨客独自寄寓在江西赣江岸边的石头驿，开篇就以一个设问直抒胸臆。
在这孤独寂寞冷的旅社里，有谁来将我这个流落游子激情亲切问候，只有一盏寒灯与我相望相亲。
孤馆寒灯，想想就很悲惨。不知汪曾祺的“家人闲坐，灯火可亲”是否受此启示，比拟光鲜。
同样是灯火，一个是寒夜未归的雪上加霜，让人生寒。另一个则是家人欢聚的锦上添花，让民气暖。
此时独坐灯前的戴叔伦，脑海里必定不断浮现这种巨大反差，尤其还是在举国欢庆、万家团圆的除夕之夜。
这一夜，旧年将尽，新年即始。墨客却远在万里之外的异地他乡，迟迟没有归去。
以除夕一夜对万里游子，同一韶光不同空间上万家灯火与孤影寒灯的喜忧反差，迎面而来。
此处以一对万，强调的是历史长河里一个主要分外的韶光节点上，我错失落了另一空间上本该拥有的热闹与团圆，是同一韶光不同空间的对决。
不像前两首诗，是在同一韶光与空间上，聚焦于微小个人与广阔自然的比拟反差，重在寓情于景。
此诗“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重在白描，却将内心的孤独、沮丧、失落望、凄凉等繁芜的人生况味交织个中。
而颔联则进一步阐明了这种情绪，既为回顾往事的一事无成而凄凉失落意，又为此生的颠沛流离而苦笑酸辛。
此夜过后，又是一年新春。而墨客早已容颜朽迈，两鬓斑白，不知度过了几度春秋。
这种以一夜对万里的乡愁，还如王恭所写：东风一夜到衡阳，楚水燕山万里长。
你看，中文便是如此蕴藉与精髓精辟，朴拙的情绪不但可以挥洒在以一对万的时空比拟中，还可以浓缩在一壶酒中。
晚年退隐颍州西湖的欧阳修，想起远方的故友，就想以一壶酒隔空对饮，“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
天涯万里，何其迢遥，可湖上一樽酒足以代表我惦记你时的情意，期待与君相逢，开怀畅饮。
这种情绪，又似“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人不在多，酒不在喷鼻香，知心即好，对酒当醉。
这些以一对万，从数字上或许是虚指，可在情绪上必会落到实处。
想你，万万千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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