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间,我第四次去到西子湖畔,距第一次来,已经有九年了。
奇怪得很,这次却有着迥乎不同的印象。六月,并不是好时候,没有花,没有雪,没有春光,也没有秋意。那几天,有的是满湖烟雨,山光水色,俱是一片迷蒙。西湖,仿佛在半醒半睡。空气中,弥漫着经了雨的栀子花的甜喷鼻香。记起东坡诗句:“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便想东坡自是最理解西湖的人,实在该当仔细不雅观赏,领略才是。
正像每次一样,匆匆的来又匆匆的去。几天中我领略了两个字,一个是“绿”,只凭这一点,已使我乐不思蜀。雨中去访灵隐,一下车,只以为绿意扑眼而来。道旁古木参天,苍翠欲滴,彷佛飘着的雨丝儿也都是绿的,飞来峰上层层叠叠的树木,有的绿得发黑,深极了,浓极了;有的绿得发蓝,浅极了,亮极了。峰下蜿蜒的小径,布满青苔,直绿到了石头缝里。在冷泉亭上小坐,直以为遍体生凉,赏心悦目。亭旁溪水琮净,说是溪水,实在表达不出那奔流的气势,平稳处也是碧澄澄的,流得急了,水花飞溅,如飞珠滚玉一样平常,在这一片绿色的影中显得分外好看。
西湖胜景很多,各处有不同的好处,即便一个绿色,也各有不同。黄龙洞绿得幽,屏风山绿得野,九溪十八涧绿得闲。不能逐一去说。溜达苏堤,两边都是湖水,远水如烟,近水着了微雨,也泛起一层银灰的颜色。走着走着,忽见路旁的树十分古怪,一棵棵树身虽然离得较远,却给人一种莽莽苍苍的觉得,彷佛是从树梢一贯绿到了地下。走近看时,原来是树身上布满了绿茸茸的青苔,那样鲜嫩,那样可爱,使得绿荫荫的苏堤,更加绿了几分。有的青苔,形状也很有趣,如耕牛,如牧人,如树木,如云霞,有的整片看来,布局宛然,如同一幅青绿山水。这种绿苔,给我的印象是坚忍不拔,不知当初苏公对它们印象若何。
在花港不雅观鱼,看到了又一种绿。那是满地的新荷,圆圆的绿叶,或亭亭立于水上,或婉转靠在水面,只以为一种发达的活气,跳跃满池。绿色,本来是生命的颜色,我最爱看早春的杨柳嫩枝,那样鲜,那样亮,柳枝儿一摆,彷佛蹬着脚见告你,春天来了。荷叶,则要持重一些,初夏,则更成熟一些,但那透过活泼的绿色表现出来的茁壮的生命力,是一样的。再加上叶面上的水珠儿滴溜溜滚着,切实其实彷佛满池荷叶都要裙袂飞扬,翩然起舞了。
从花港乘船而回,雨已停了。远山青中带紫,犹如凝住了一段云霞。波平如镜,船儿在水面上滑行,只有桨声欸乃,愈增加了一湖宁静。一下子摇船的姑娘歇了桨,喝了杯茶,靠在船舷,只见她向水中一摸,顺手便带上一条欢蹦乱跳的大鲤鱼。她自己只微笑着,一声不出,把鱼甩在船板上,同船的朋友看得入迷,连连说,这怎么可能?上岸时,又转头看那在浓重暮色中变得无边无涯的白茫茫的湖水,惊叹道:“真是个神奇的湖!”
我们全体的国家,不是也可以说是神奇的么?我这次来领略到的另一个字,便是“变”。和全国任何地方一样,隔些时候去,总会看到变革,变得快,变得好,变得神奇。最初到花港时,印象中只是个小巧弯曲的园子,四周是一片荒漠。这次却见变得开展了,加上好几处绿草坪,种了许多叫不上名字来的花和树,顿觉天地广阔了许多,丰富了许多。那在新鲜的活水中游来游去的金鱼们,一定会知道得更清楚吧。听说,这一处不雅观赏地带原来只有三亩,现在已有二百一十亩。我和数字是没有缘分的,可是这次深深地记住了。这种修葺,是培植中极其次要的一部分,从它可以看出更多的东西……
更何况西湖连脾气也变得活泼热闹了,星期天,游人泛舟湖上,真是满湖的笑,满湖的歌!西湖的度量,原也是容得了活泼热闹的。两三人寻幽访韵固然好,许多人畅谈畅游也极佳。见公共汽车往来运载游人,忽又想起东坡的一首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形容他在密州出猎时的景象。想来他在杭州兴修水利,吟诗问禅之余,当有更盛的情景吧。那时是“倾城随太守”,这时是每个人在公余之暇,来安歇身心,享山水之乐。这热闹,不更千百倍地故意思么?
作者:宗璞
图片来源:新华社
编辑:吴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