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文君以退为进,对丈夫说“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朱淑真嗔痴难绝,对情人说“分开不用刀,从今莫把仇人靠,千种相思一撇销。

她们都是女子,但所处时期不同,说出断交之词的语气态度便截然不同。

南宋的朱淑真哪怕放着狠话,心底到底还是有些缠绵;西汉的卓文君就洒脱多了,私奔、当垆卖酒、丈夫背叛,都不能打败她,彷佛永久有着独自出走的底气。

汉代最决绝最酣畅淋漓的分离诗抓不住的爱烧成灰扬了它

但说到断交的分离诗,汉代乐府诗中也有一首,大抵是采自民歌,充满了发达刁悍的生命力和光鲜的态度。

这首诗名为《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瑇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贰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

妃呼豨!

秋风肃肃晓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既然是乐府诗,一定是配曲演唱的。

这首诗的曲子也很有趣,在汉乐府中,它属于《铙歌十八曲》之一。

铙,是古代军中金属打击乐器。
“铙歌”最早自然是军乐了,从北狄西域传入并蜕变,一样平常有“建威扬德,劝士讽敌”两种用场,一是在立时演奏,以勉励士气;二是在天子大驾出行、宴享元勋、奏凯班师等大型活动中,以壮阵容。

随着乐曲的盛行,铙歌的内容越来越繁杂,《铙歌十八曲》中除了战事、祥瑞之外,也涌现了爱情内容。

听说苏轼曾经向一位善于唱词的幕士,讯问自己和柳永的词比较如何。

这位幕僚说,“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
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卓板唱大江东去。

他没有从文学性上去比较孰高孰低,反而从音乐性上去区分两人不同的特色,连苏轼听完都忍不住“为之绝倒”。

柳永词婉约,应该红粉佳人小扣赤色檀木牙板作歌;苏轼豪壮,必须关西大汉用铿锵激越的金属乐器相配。

那么“铙歌”呢?既是军乐,又是金属打击乐,自然不可能有什么缠绵悱恻、弯曲委婉了。

《铙歌十八曲》里最有名的爱情诗有两首,个中一首是表白,另一首则是分离,都十分热烈、直接、断交。

表白那首叫《上邪》,曾经由于《还珠格格》而盛行大江南北: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天哪!
我愿与你相爱,使这段爱情久长久长、永不衰败、永无断绝。

除非高山没有山峰,变成了平地;除非江水枯竭、干涸断流;除非凛凛寒冬中打起了雷,炎炎酷暑里下起大雪;除非天与地合二为一,我才肯将对你的情意抛弃断交!

诗中连用几个自然界中险些不可能涌现的异象,当作“与君绝”的条件,这样充满浪漫狂想的誓言,感情层层堆叠,如岩浆喷发般炽热。

腔调读起来也铿锵有力、撼民气魄,这大概便是铙歌了,比笛声更雄放,比鼓声更激越,充满不可阻挡之势。

分离的这首名为《有所思》,写的是女子在爱情遭遇波折时的繁芜感情,却没有自怜自艾,而是和告白诗一样激情澎湃。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我所思念的人,就在大海的南边。

“何用问遗君,双珠瑇瑁簪。
用玉绍缭之。

我拿什么赠给你呢?这是一支玳瑁簪,上面装饰有珍珠和玉环。

遗(wèi),赠予。

瑇瑁(dài mào):即玳瑁,一种龟类,甲壳光滑而多文采,可制装饰品。

绍缭,即“环抱”,意为缠绕。

你看,她爱就爱得热烈,要把最宝贵最富丽的宝贝留给情郎。

玳瑁出产在东南沿海一带,在当时是非常宝贵的。
但女子用它做了簪子,仍旧嫌它不足美,配不上自己的情郎,于是又用白色的珍珠装饰它,用晶莹的美玉点缀它。

那一层又一层的装饰,不厌其烦地描述,藏着她对情郎最深奥深厚、最炽热的爱恋与思慕。

“闻君有贰心,拉杂摧烧之。

可惜,陡然间爱海生波,女子听到了情郎已经爱慕于其他人,恍如晴天霹雳。

爱恨就在一瞬间,深奥深厚的爱意变成了愤怒的烈火,她愤而将簪子砸得粉碎,之后仍嫌不足解气,直接点起了一把火,将礼物烧成了飞灰。

拉杂,形容物品缭乱地堆叠在一起,诗中的意思是将簪子和玉饰、双珠全部乱糟糟地堆在一起。

摧,折断、毁坏,可引申为砸碎。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砸碎它!
烧毁它!
将它烧成飞灰!
让大风扬起灰烬!
让它在天地间再也没有丝毫存在痕迹!

“拉、摧、烧、扬”,这持续串动作,如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畅快淋漓,充分的表达了女子内心的激愤。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从今今后,我不会再思念你,我同你断绝相思!

这薪尽火灭的断交气势,“非如此,不敷以状其‘望之深,怨之切’”(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评语)。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
妃呼豨!

此一句又转回回顾,如同一时激愤后,怒气渐消,心情逐渐平复时,内心的抵牾和彷徨。

“鸡鸣狗吠”,《诗经》中曾以其代指男女幽会,惊动了鸡犬,令它们狂叫不止。

女子想起当初幽会时,家中亲人已经知晓两人的关系,如今溘然生变,恐怕又要惊动他们,难免忐忑忧虑。

妃(bēi)呼(xū)豨( xī):语气词。
闻一多《乐府诗笺》考证,“妃读为悲,呼豨读为歔欷。

这三字悲叹,不仅仅是普通的语气助词,更是繁芜深奥深厚的感情激荡,由内而外呼出的一口长气。

清人陈本礼《汉诗统笺》云:“妃呼豨,人皆作声词读,细不雅观高下语气,有此一转,便通身灵豁,岂可漫然作声词读耶?”

意思是这三个字,在感情和语气上都起到了承上启下的浸染。

“秋风肃肃晓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屋外秋风阵阵凄紧,屋内女子心焦如焚;窗外野雉求偶不得的悲鸣声声凄厉,窗内女子恋情翻覆的挣扎历历在目。

从开篇的甜蜜与深情,到中段的愤恨与断交,末了又转向了彷徨和犹豫,女子敏感的内心始终是变革的,但她并不准备持续沉溺于纠结的感情中。
她自傲只要等到天亮了,东方既白、红日高升,她就会确定自己该如何决议。

飔(sī),即凉风,“晓风飔”常见的理解是指清晨的秋风带着寒意,但闻一多在《乐府诗笺》中却说,“晓风,便是雄鸡,雉鸡常晨鸣求偶。

《诗经》中“晓风”确实是一种鸟名,《毛诗》和《古诗十九首》里都认为它是“鸇(zhān)”,是一种猛禽,形似鹞,羽毛青黄,喜好捕食小鸟。

高(hào):是“皜”、“皓”的假借单,意为白色,形容阳光和内心一样的皎洁通亮。

这首词通过范例的动作描写,维妙维肖地刻画了女子与情郎恋情的三种状态,爱与恨、断交与犹豫,抵牾与挣扎,都从不同侧面反复印证了女子对情郎发达热烈的爱。

虽然措辞并不算精细华美,但构造相比拟较风雅,感情跌宕而有韵致,读来余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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