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匠诲人，必以规矩——读《程千帆古诗讲录》
文 | 杜广学
程千帆师长西席（1913—2000）既是精彩的学者，又是精良的西席。其煌煌十五卷的《程千帆全集》，广博精湛，泽被后学；其悉心培养的“程门弟子”，相传薪火，享誉学界。程师长西席卓越的学术造诣和辉煌的传授教化古迹，众人早已知晓，而其精彩的“文学教室”、独特的传授教化不雅观念则鲜有人知。虽然程师长西席的“文学教室”早已消散于历史的风烟之中，但作为其结晶的《程千帆古诗讲录》（以下简称《讲录》）依然值得我们品读再三。
1978年8月下旬，满头白发的程千帆师长西席移砚南京大学；次年2月，正式登台授课；1981年12月，讲完硕士课程“杜诗研究”，即因身体缘故原由，告别讲台，从此再也没有进行过正式的教室传授教化。在这短短的两年多韶光里，程师长西席讲过四门“大课”，本书所收的《历代诗选讲录》《唐宋诗讲录》《古诗讲录》《杜诗讲录》，便是个中三门“大课”（“历代诗选”“古代诗选”“杜诗研究”）的教室条记。个中，“历代诗选”“古代诗选”的授课工具是七六级、七七级学生，是本科生课程；“杜诗研究”是为七九级硕士生开的课，则属于研究生课程。
在给本科生授课时，程师长西席用的教材是《古诗今选》。此诗选由程师长西席和沈祖棻师长西席合编，属稿于1956年，完成于1979年，选人、选诗别具手眼，注释、案语极有个性，具有很高的学术代价，以之为教材，可以极大地担保教室传授教化的质量。《古诗今选》的注释、案语尽可言约意丰，但程师长西席在教室上讲授，则拓展发挥，旁征博引。
在串讲、疏通诗句时，程师长西席对付主要的语词加以细致地讲解。如《古诗》（良时不再至）“仰视浮云驰”句，《讲录》云：“浮云，一比喻小人，一形容多变革。”并列举四句诗加以解释（17页—18页）。如王昌龄《长信秋词》“玉颜不及寒鸦色”句，《讲录》云：“鸦色，有时表现俊秀。李贺：‘纤手却盘老鸦色，翠滑宝钗簪不得。’《西洲曲》：‘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53页）再如薛道衡《昔昔盐》首句“垂柳复金堤”，《讲录》云：“金堤，形容坚固。古诗中金、玉、银……等字，称为‘颜色字’，仅仅表示颜色美。”如此补充和拓展，穷尽主要语词的意蕴和用法，对学生大有裨益。类似这样的例子，在《讲义》中比比皆是。
在讲解一首诗时，程师长西席常常聚焦于一首诗所用的技法，并对此技法进行详尽的发挥。如在讲繁钦《定情诗》时，就重点讲了诗歌描写中的“动作”问题。程师长西席首谈“动作”的功用：“动作能表示人的个性，人的内心天下。”并列三点进行阐发；接着稽核“动作在每种文艺样式中的比重和意义是不同的”，举舞蹈、雕塑、绘画、戏剧、文学为例，加以解释；然后总结“动作写得好”要具备的三个条件：“1.是不可重复的（不重复别人，不重复自己）。2.是不可代替的。3.是不可稠浊的。”末了列举四首唐诗，来“看唐诗写动作”。（21—22页）这可以说是一篇关于诗歌描写中“动作”问题的专题论文的纲要，深入透辟，对学生走进诗境、体会诗意无疑会有很大的启示。此外，《讲录》中还有“暗示”“移情”“情语的‘着色’”“翻案”“诗中的议论”“对偶”“留白”“巧与拙”“以文为诗”“遗貌取神”等大量的古典诗歌技法知识。
对诗史知识的讲解，也是《讲录》的重点所在。周勋初师长西席在评价《古诗今选》时，敏锐地创造：“千帆、祖棻师长西席用随笔的办法把心得体会随篇表达……一样平常说来，他们在阐释八代诗歌时，常常把稳文体演化的问题……他们在对宋诗的注释中，则把稳创作技巧的发展，借以解释唐、宋诗风格特点之何以呈现。”（《程千帆师长西席的诗学进程》，《桑榆忆往》，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69页）周师长西席的论断也同样适宜《讲录》。通过程师长西席的精彩讲解，学生对八代诗、唐诗、宋诗的演进进程，对每位墨客的艺术特色、诗歌造诣都会有详细而明晰的认识。须要补充的是，程师长西席在呈现诗史知识时，大多数时是用比较的方法进行的，如说：“中国五言诗到建安七子时期，作品可以和作者联系起来，有光鲜的个性。在此之前，作者都是无名氏，这就妨碍了对作品的探究。”（18页）“把不相关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写入诗句，是宋人较唐人之一发展”（167页），等等。
此外，《讲录》还讲了抒怀诗的定义与特色，五七言诗歌的起源和发展，律诗的观点等诗歌知识，还讲了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一与多等文学理论知识。这些知识汇聚起来，就成了一个琳琅满目的古典诗歌的知识天下，读之，恍如置身山阴道上，“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
程师长西席是不愿重复自己的，学术研究如此，教室传授教化亦如此。在第二次讲授《古诗今选》的时候，他便不再按历时顺序讲解，而是采取专题的讲法，这便是《古诗讲录》的内容。《古诗讲录》共分九个专题，每个专题把干系的诗歌“捉置一处”，通过多层次的比较、细腻的解读，明流变，析特色，给人以多方面的教益，诚如张伯伟师长西席所言：“我在大学期间曾两度听取程师长西席开设的古代诗选课，从讲授的内容到讲课的形式，两次都是不同的，而其间仅隔一年。使我每听一次，都有新的收成。”（《程千帆师长西席的治学与传授教化》，《读南大中文系的人》，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7页）
《程千帆古诗讲录》
张伯伟编
程师长西席给本科生讲课，侧重对基本知识的讲解和拓展，这背后有他明确的不雅观念和一向的想法。早在1942年，年仅三十岁的程师长西席就主见：“大学四年，既极仓卒，学者不仅期望教员能与以平正通达之根本知识；尤在能于此极其广大之知识中，详所当详，略所当略，提要挈要，示以完备之系统。”（《论今日大学中文系传授教化之弊》，见《讲录》第3页）到南京大学任教后，程师长西席对八一级的硕士生依然强调：“还是该当把基本知识传授给学生。你们是从一个受基本知识的教诲转到一个严格的、教正规的科学研究道路上来……”（《书绅杂录》，《桑榆忆往》，第193页）可见程师长西席本科生传授教化，非常重视“平正通达之根本知识”与“完备之系统”。《讲录》所包含的本科生传授教化内容便是其对此传授教化理念的成功践行。程师长西席对本科生传授教化是如此主见，而其对硕士生传授教化则异趣。
莫砺锋师长西席（当时是七九级硕士生）曾回顾：“他老人家亲自为我们开了两门课……第一门课是校雠学，第二门便是杜诗。他说：‘校雠学教你们若何网络材料，杜诗课教你们若何剖析材料，我的本领都交给你们了，接下来你们自己读书就行了。’”同时莫师长西席体会：“千帆师的杜诗课绝对不是作品选读课，而是一门专题研究的课程。他开课的目的不是先容有关杜诗的知识，而是传授研究杜诗的方法。”（《薪火相传讲杜诗》，《江苏政协》2007年第8期）可见给硕士生上课时，程师长西席的重点则是对杜诗研究方法的讲授。
《讲录》收有当年程师长西席所编的《杜诗讲义》。他曾说：“讲杜诗我从武汉大学到南京大学，讲过多少遍。每一次我都换讲义。”（《劳生志略》，《桑榆忆往》，第59页）这部讲义是程师长西席末了一次讲授杜诗的讲义，融入了其生平研究杜诗的心血。看《杜诗讲义》，共分六大部分：“一、浦起龙《少陵编年诗目谱》”“二、杜诗中所见公境遇”“三、杜诗中所见公脾气”“四、杜诗中所见公函学主见”“五、古人总论公之造诣”，然后是“杜诗会通”，共27组，也便是27个小专题。
在正式讲授时，程师长西席第二次课集中“谈研究方法”，末了一次课集中谈六个“并重”；讲授其他内容，也时时有对方法的总结和强调。这确实是在“传授研究杜诗的方法”。通过细致寻绎，程师长西席紧张讲了三大研究方法。
一是从详细作品出发。程师长西席认为，“详细非常主要”（250页），“反反复复阅读诗，是最笨而又最聪明的方法”（第275页）；三十年来抒怀诗研究未取得很大造诣的一个主要缘故原由，便是“把详细的墨客，详细的作品都抽象化”（第250页）。正是由于重视详细作品，以是无论是编写讲义还是正式讲授，程师长西席都自始至终地贯彻这个方法论原则。但是从详细作品出发，并不虞味着从详细到详细，程师长西席追求的是从详细到抽象，从分外到一样平常，即通过对详细作品的研究而得出具有普遍意义的主要结论。如通过《饮中八仙歌》一组诗“谈形式创造问题”；通过《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一组诗讲“一与多”的理论，等等。
二是考证和批评密切结合。程师长西席说：“要详细，就要调查研究。这首诗怎么写的，生理状态，景象环境若何……”（250-251页），这说的便是考证，即是对与作品干系的史实进行校勘。“除调查研究外，还要钻得深些。……杜诗中可研究的领域很多，音响、色彩、空间感、韶光感”（第251页），这说的便是批评，即是对详细作品的感悟、剖析和深度阐发。考证是批评的条件，批评要建立在考证的根本上，要把二者紧密地结合起来。如在讲《望岳》时，程师长西席对“神秀”这个观点进行了细致的梳理，并提醒学生：“常常要把稳专门术语。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观点。不然，很随意马虎弄错。”（262页）这些地方就需用考证的方法。程师长西席还说：“杜诗题目用字很精确，非泛下也。同《望岳》相对的是‘登岳’。……《望岳》把稳到概括性。”这利用的便是批评。程师长西席稽核每一篇作品，均不乏严密的史实校勘和灵动的艺术批评。
三是学习创作。程师长西席主见：“要研究，适当搞一点创作。”（第252页）“从事文学批评研究的人不能自己没有一点创作履历。”（《答人问治诗》，《治学小言》，齐鲁书社1986年版，第123页）有了创作履历，方能深入体会古人创作之甘苦。程师长西席能诗，于古诗艺术方面的精微之处，常常能够作出鞭辟入里的剖析。如文天祥的《六歌》，他说：“文天祥短缺变革，专习形象，斯为小家。《六歌》这样的作品不能算是很成功的。布局按家庭成员，写法单调。艺术构思、措辞、文思平庸，没有触目惊心的话，与其生活不相称。不用抒怀，而用阐述，没有激动民气的形象和意境。他缺少才能。文天祥不长于琢磨音节，有五篇一韵到底，声音不能传达思想感情的变革。”（第274—275页）这些独到的体会，非深谙诗道者不能抉出。为相识释“写组诗，不要雷同，又要相互衔接，要有首尾，要有变革”（298页）的不雅观点，程师长西席举了自己创作的《饶固庵宗颐为詹安乐刊行遗集，无庵哲嗣伯慧索题，因书五首》，并作细致讲解。程师长西席该讲得何等亲切和深入，学生又会受到若何的启迪和感发，真是令人憧憬！
由上可见，程师长西席的本科生传授教化，重在基本知识的讲解与拓展；硕士生传授教化，重在研究方法的传授与示范。孟子曰：“大匠诲人，必以规矩。”朱熹注曰：“规矩，匠之法也。”《讲录》在在显示了程师长西席教室传授教化的“规矩”！
当然，讲求“规矩”并不虞味着刻板单调，相反，程师长西席的教室措辞诙谐风趣，尤其是其不经意间说出的不雅观点，每每闪耀着奇思妙想，真知灼见。如“文学史上有两种人物：一种是留下许多宝贵的艺术品，另一种是枢纽式的人物。像宋代的欧阳修，诗文做不赢他的学生苏轼，但他在文学史上起了很大的浸染。”（37页）像这样高度的概括，很有穿透力和解释力。如“白居易想写爱降服去世，但未写透，汤显祖《牡丹亭》完成了这个任务。”（87页）信口点出了《长恨歌》和《牡丹亭》内在关联，启民气智。再如讲王维《江汉临泛》，“七、八句，应酬话，客气话，不占紧张位置”（51页）；讲黄庭坚《郭明甫作西斋于颍尾，请余赋诗》，“全体这首诗，情实而景虚，他没有去过。”（103页）这样富有聪慧的提示，给人以茅塞顿开之感。
须要指出的是，《讲录》是据四十年前听课学生的教室条记整理而成。学生记录教室条记，定会有所选择、有所侧重，不同的学生又有不同的书写风格，致使《讲录》笔墨详略不一，形态参差多样，在内容的翔实和逻辑的连贯方面都不能与当代据录音整理又经作者审订的“讲录”等量齐观。这就涉及本书的读法问题。我们该当负责研读《讲录》本文，准确理解程师长西席所讲的每一个知识和方法；也要做到把书中多次涌现的字词、技法、诗篇“捉置一处”，相互对话，从而更全面深入地理解干系内容；我们还应想到与程师长西席的其他著作参读，尤其是《闲堂文薮》《古诗考索》《被开拓的诗天下》等。由于程师长西席的传授教化与科研关系密切，他的论文每每就包含着传授教化内容。在此，我们要特殊提到程师长西席的《唐诗课》（公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
程千帆《唐诗课》
此书选辑了程师长西席11篇最具代表性的研究唐诗的文章，不仅能给人以深刻的见地，更能给人以方法论上的启迪。此书与《讲录》由公民文学出版社先后推出，装帧设计相似，内容上又有深度关联。如《讲录》只列出了四篇《桃源诗》的名字（24页），显然是程师长西席在教室上细致讲过，但听者却没有记录，这时就可参读《唐诗课》中的《相同的题材与不相同的主题、形象、风格——四篇〈桃源诗〉的比较研究》一文，文后还附录了四篇《桃源诗》的文本，免除了读者的翻检之劳。纵然是程师长西席在教室上详细讲授过的《饮中八仙歌》、“同题共作的诗”、“一与多”等专题，若参读《唐诗课》中的干系论文，在不雅观点的深化、思路的推进、诗旨的索解等方面也会得到诸多的启示。
我们知道，程师长西席在被剥夺上课权利的二十二年里，备尝艰辛，饱受屈辱，1979年登上讲台时，已是满头白发的老人了。“白发”，既是程师长西席当时生理年事的自然表示，又是他饱经风霜的现实表征。“白发”所昭示的朽迈苦难更与程师长西席晚年卓越的学术造诣和辉煌的传授教化古迹构成巨大的张力，凸显出其一以贯之的倔强个性、斯文在兹的武断信念和传道授业的崇高境界。太史公曰：“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今品读《讲录》，“想见”程千帆师长西席之“为人”，不亦宜乎！
（全文揭橥在《博览群书》2020年第12期，题作“看程千帆大匠诲人”）
跟随程千帆师长西席读懂唐诗
张伯伟：我们须要什么样的文学教诲 | 《程千帆古诗讲录》编后记（上）
张伯伟：我们须要什么样的文学教诲 | 《程千帆古诗讲录》编后记（中）
张伯伟：我们须要什么样的文学教诲——《程千帆古诗讲录》编后记（下）
程千帆是古典文学研究大家，还是造就专业人才卓有成效的教诲大家。今张伯伟主编《程千帆古诗讲录》，收入徐有富、曹虹、张伯伟等教授四种听课条记（《历代诗选讲录》《唐宋诗讲录》《古诗讲录》《杜诗讲录》）以及《杜诗讲义》。前有程师长西席《论今日大学中文系传授教化之蔽》代序言，后有张伯伟《我们须要什么文学教诲》编后记。全诗人动详细地呈现了程师长西席授课的精彩风貌，藉此可领会其接引门人独特而有效的治学门径，堪称传统教诲的佳构教材。学术大家讲古典诗歌，深入浅出，对付本日欣赏、研读古诗有许多主要的启迪，是传统文化教诲的典范佳构。
程千帆(1913-2000)，著名古代文史学家、教诲家，在校雠学、历史学、古代文学、古代文学批评领域均有精彩造诣。1936年毕业于金陵大学。历任金陵中学、金陵大学、四川大学、武汉大学教职。1978年，开始在南京大学事情，培养了一大批精良的古典文学学者。代表著作有《校雠广义》《史通笺记》《文论十笺》《程氏汉语文学通史》《两宋文学史》《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闲堂文薮》《古诗考索》《被开拓的诗天下》等。
张伯伟，文学博士，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兼任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特聘教授、南京大学域外汉籍研究所所长等。紧张从事中国诗学和域外汉籍研究。著有《禅与诗学》《钟嵘诗品研究》《全唐五代诗格汇考》等，整理有《日本世说新语注释集成》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