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履”这个词,在战国以前是践踩的意思,不指鞋子。鞋子在当时称“屦”。“纠纠葛屦,可以履霜。”(《诗·魏风·葛屦》)“履”和“屦”分得很清楚。在《易经》、《诗经》、“三礼”(《礼记》、《仪礼》、《周礼》)、《左传》、《孟子》等书中,都没有例外。从战国时期开始,“履”才逐渐由动词转为名词,取代“屦”的地位。
“字”这个词,在春秋战国期间,没有“笔墨”的意义。而是指生养、抚养孩子。如:
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
——《易·屯》
其僚无子,使字敬叔。
——《左传·昭公十一年》
上例中“女子贞不字”是说“女子久不生养”;“使字敬叔”是说“让她抚养敬叔”。都不作“笔墨”解。大约从秦始皇时期开始,“字”才用来指笔墨,到了汉代“笔墨”就成了“字”的常用义,如“分文析字”(《汉书·刘歆传》)。
清初学者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还举过一个很范例的例子。他指出“寺”这个词的意义,曾随时期不同,变革三次:秦代以前,“寺”是“侍”的意思。《诗经》、《左传》都有“寺人”之称,指的便是侍候的仆众、宦官;秦往后,用来指官府。先是指中心计心情构,如太常寺、大理寺等。后来县以上确当局机构所在的房舍都可称“寺”,如“父为县吏,得罪于令,将收杀之。恢年十一,常俯伏寺门,昼夜号泣”。(《后汉书·乐恢传》)这里的“寺门”即县衙门。自魏晋开始,“寺”才变为寺庙的专称。如:“至晋永嘉,惟有寺四十二所。”(《洛阳伽蓝记·序例》)这里的“寺”,便是指僧尼住的寺庙。据顾炎武考证,“寺”的词义由“侍”变为“官舍”之称,是由于“秦以宦者任外廷之职”故“官舍通谓之寺”[26]。而由“官舍”变为寺庙之称,南宋叶梦得认为“汉以来九卿官府皆名曰寺,鸿胪其一也。本以待四裔来宾。明帝时摩腾竺法兰,自西域以白马负经至,舍于鸿胪寺。既去世,尸不坏,因留寺中。后遂以为宝塔之居。即洛中白马寺也。僧居称寺本此”[27]。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词义的发展变革,与社会现实的变革是密切干系的。
再如“仅”这个词,词义的发展变革还有一段弯曲的过程。在先秦两汉期间,是极言数量之少,或指情形限于某个较低的限度,如:
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去世耳。
——《战国策·齐策》
但在自六朝至唐宋这一期间内,“仅”却是极言数量之多,或指情形达到某种较高的程度。有“将近”、“险些”等意思。如:
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城中居人户亦且数万,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
——韩愈《张中丞传后叙》
这里的“仅万人”,不是说只有一万人,而是说将近万人,表数量之多,以解释张巡超人的影象力。
因作力推去其碑,仅倾陊者再三。
——罗隐《说石义士》
“仅倾陊(堕)”便是“险些倾倒”的意思。
到了唐宋往后,“仅”又仍旧用来极言数量之少。如归有光《项脊轩志》:“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
理解古文中的词,在不同的时期可以有不同的含义,对付确切理解古文是很有必要的。正如明代学者杨慎所说的,“凡不雅观一代之书,须晓一代之语”[28]。譬如,知道“仅”这个词意义的变革。读到《韩非子·内储说上》“市南门之外,甚众牛车,仅可以行耳”,我们可以根据《韩非子》是先秦作品,断定这里的“仅”是“只”的意思。而白居易《昭国闲居》“槐花满田地,仅绝人行迹”,是唐代作品,那么后一句就应解为“险些绝人行迹”了。又如,我们理解了“信”的“书信”义是中唐才开始有的。魏晋以来,“信”作名词多指“青鸟使”。那么读到《世说新语·文学》“再遣信令还,而太傅留之”,古乐府“有信数寄书,无信心相忆”,就不会把个中的“信”误解为“书信”了。
从古代汉语发展到当代汉语,由文言变为口语,意义存在差别的词更为常见。如“揭”这个词,在口语中是指把盖合或粘合着的东西分开。但在文言中却是“高举”的意思,如贾谊《过秦论》“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因而,不能把针言“昭然若揭”解为“明白得彷佛把遮盖着的东西揭开一样平常”。
又如“僵”这个词,在当代汉语中是僵硬的意思,但在古代汉语中却是“倒仆”的意思。“详僵而弃酒”(《史记·苏秦列传》),“详僵”便是假装倒下。“本年夜石自主,僵柳复起,非人力所为”(《汉书·眭弘传》),“僵柳”即枯倒在地的柳树。针言“百足之虫,去世而不僵”,也是说百足虫由于脚多,去世了也不至于趴下。
汉语中还有不少词,古今词义有相同的一壁,又有不同的一壁。
如“暂”这个词,古今都有短暂的意思。但在当代汉语中,“暂”可作“暂时”讲,古文中没有;而古文中,“暂”可表示“溘然”这个意思,又是当代汉语所没有的。例如《史记·李将军列传》:“(李)广暂腾而上胡儿马。”“暂腾”即“溘然跃起”。白居易《琵琶行》:“如听仙乐耳暂明。”“暂明”便是“溘然清亮”。
再以“骤”这个词为例。“骤”,古今都有连忙的意思。但在当代汉语中,紧张作“骤然”、“溘然”讲,而在古代汉语中,则紧张用来表示“屡次”。如“问于李克曰:‘吴之以是亡者,何也?’李克对曰:‘骤战而骤胜。’”(《吕氏春秋·适威》)“骤战骤胜”便是“屡战屡胜”。“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楚辞·九歌·湘夫人》)“骤得”即多次得到。“骤”作“屡次”讲,是古文中的常用义。段玉裁也说:“今之‘骤’为暴疾之词,古则为屡然之词。凡《左传》、《国语》言‘骤’者,皆与‘屡’同义。”[29]
汉语中有些常用词,虽然基本意义古今相同,但由于社会的发展,客不雅观事物本身的变革,词所反响的详细内容古今并不完备同等。
如“烛”这个词,在先秦期间就有了。跟当代一样,“烛”也是用来照明的,但却不是后代的烛炬,而是用荆条或麻苇做的火把。因而,必须有专人拿着,如“童子隅坐而执烛”(《礼记·檀弓》)。
“坐”这个词,古今基本意义也相同。但“坐”的姿势却大不一样。古代的坐,相称于当代的跪。坐时两膝着地,臀部压在脚跟上。这种姿势又叫“安坐”;如果腰部伸直,臀部门开脚跟,叫“长跪”,又叫“危坐”,是一种恭敬、严明的表示。针言“正襟危坐”便是这个意思[30]。知道古人“坐”的姿势,读到《三国志·管宁传注》管宁常坐一木榻,韶光长了“其榻上当膝处皆穿”,就不会有疑问了。我们本日的“坐”,臀部着地,两脚前伸,古代叫“箕踞”,是一种很不礼貌的姿势。
又如“步”这个词,古今都常常用来指脚跨出去的间隔。但今人以一脚不动,一脚前跨的间隔为一步,古人称“一举足为跬,再举足为步”。也便是说,两脚先后向前跨一次,合起来的间隔叫一步。可见,今人所说的“步”,是古人说的“跬”;古人说的“步”,即是当代的两步。《荀子·劝学》“骐骥一跃,不能十步”。这里的“十步”,便是当代的二十步。
汉语中的双音词,古今词义有差别的,也不少见。如“土壤”这个词,当代汉语中指泥土。但在古文中却常用来指乡里。例如:
我与穉季,幸同土壤。
——《汉书·孙宝传》
天下士大夫捐亲戚、弃土壤,从大王于矢石之间者,其计固望其攀龙鳞、附凤翼以成其所志耳。
——《后汉书·光武帝纪》
又如“感激”一词,今义是“因对方的美意而对他产生好感”。但在古文中却是因受到感触而振奋起来的意思。例如:
又云“相国已率三十万众而行讨(锺)会”,欲以称张形势,感激众心。
——《三国志·魏书·三少帝纪》
昔长安市侩有刘仲始者,一为市吏所辱,乃感激,蹋其尺折之。遂行学问,经明行修,流名海内。
——《三国志·魏书·裴潜传注》
“感激众心”不是感谢众人心意,而是指使军心受感触而振奋起来。后一例,说刘仲始受辱后“乃感激”,更可以明显看出与今义的差别。“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奔波”(《出师表》)的“感激”,也应这样理解。
有些双音词,古今词义的差别,表现在词的感情色彩和褒贬义方面。如称人为“爪牙”,用的是词的比喻义。这在《诗经》里就涌现了。当代汉语中也是常用词。但当代专指坏人的同党,带有光鲜的贬义。而古文中却是亲信武臣、得力辅佐的意思,不仅没有贬义,还有褒义。例如:
上报曰:“将军者,国之爪牙也。”
——《汉书·李广苏建传》
今阁下为王爪牙,为国藩垣。
——韩愈《与凤翔邢尚书书》
懂得这个差别,我们可以创造,杜甫《壮游》“爪牙一不中,胡兵更陆梁”,个中的“爪牙”,也应指与“胡兵”相对的唐王朝将领,不是指仇敌爪牙。解为“击其爪牙,可惜一击不中”是缺点的。
再如“专横狂”这个词,当代汉语中也带有浓厚的贬义。古文中却并不如此。例如:
当此之时,万民专横狂,不知西东。含哺而游,鼓腹而熙。
——《淮南子·俶真训》
胸中愁忧,目视茫茫,行步专横狂。
——《吴越春秋》卷三
这里的“专横狂”,大体上是昏痴乱跑的意思,并不带感情色彩。当代汉语作“狂妄而放荡”讲,是词义引申发展的结果。
不理解古今词义的差别,是我们本日不能顺利读懂古书,乃至误解古书的主要缘故原由。例如,有人把《史记·齐悼惠王世家》“高后儿子畜之”这句话,解为“吕氏将朱虚侯刘章像儿子似的看待”。把《史记》中的“儿子”径直译为当代汉语的“儿子”。这便是不明古今词义差别所造成的误解。刘章是齐悼惠王刘肥的儿子,刘邦的孙子。论辈份,也是吕后的孙子。吕后把孙子当儿子看待,抬高他的辈份,岂不是重视他了吗?但从高下文意看,吕后实际上是轻视这个年仅二十岁的青年的。可见,这里的“儿子”显然不即是当代汉语的“儿子”。原来,古文中的“儿子”一词,是“小孩子”的意思。如:
长男即自入室取金持去,独自欢幸。庄生羞为儿子所卖,乃入见楚王。
——《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
——《庄子·庚桑楚》
这些例子中的“儿子”,都只能作小孩子理解。
谈到古今词义的差别,还必须指出,古代汉语中有一些词,常常结合在一起利用,但意思却不即是这些词的意义相加。它是盛行于一定期间、一定地区的熟语。它们的意义和用法也是当代汉语所没有的。
如在先秦两汉期间古文中,常见“家人”这一说法。意思却不是家里的人。例如: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逃之,舍于家人,家人藏其皮冠。
——《韩非子·说林》
家人有客,尚有倡优奇变之乐,而况县官乎?
——《盐铁论·崇礼》
这些例子中的“家人”,都是“平民百姓”的意思。“惠帝与齐王燕饮,亢礼如家人”,(《史记·齐悼惠王世家》)也是说彼此以平等礼节相待,像平民百姓一样(不分君臣)。有人译为“彼此平等,像一家人一样”。是不知道“家人”为当时熟语的误解。
又如“不能”连用,在古文中也常常涌现。但却不是“不能够”的意思,而是表示数量的不敷、不满。正如杨树达所说的“古人凡云不至某数曰不能”[31]。例如:
于是不能期年,千里之马至者三。
——《战国策·燕策》
“不能期年”即“不满一周年”。
方本年夜王之兵众,不能十分吴楚之一。
——《史记·淮南王列传》
“不能十分吴楚之一”即“不敷吴楚的十分之一”。
有时又写作“未能”。“调校尉以来,未能旬日,燕王何以得知之?”(《汉书·霍光传》)“未能旬日”即“不到十天”。
以上诸例中的“不能”,常被人理解为“不能达到”,虽然大意附近,但却犯了增字解经的毛病。“今韩信兵号数万,实在不能。千里袭我,亦已罢矣!
”(《汉书·韩彭英卢吴传》)“实在不能”,即“实在不敷”,指韩旌旗灯号角数万,事实上不敷此数。王先谦不明“不能”的含义,误以为当在“不”字下断句,“能”字属下[32]。
对词义的时期差别,我们读古书时特殊要留神。由于目前还没有一部完善的《汉语大词典》,要节制这些差别是有一定困难的。必须在阅读实践中,参考工具书,接管古人的研究成果,不断进行剖析、比较。
【注释】
[1]事见《战国策·齐策》。
[2]见王念孙《读书杂志》卷七。
[3]《颜氏家训·书证》。
[4]《礼记·曲礼》疏。
[5]《汉书·高后纪》注。
[6]见《少室山房笔丛》。
[7]见《义府》。
[8]拜会王念孙《广雅疏证》卷七下。
[9]唐兰《中国笔墨学》第二七页。
[10]王引之《经义述闻》卷三十一“通说”上。
[11]符定一《联绵字典·凡例》。
[12]见《辞通》自序。
[13]《读书杂志》卷十六“余论”。
[14]《广雅疏证》卷六。
[15]《广雅疏证》卷六。
[16]姚维锐《古书疑义举例弥补》引陈立说。
[17]龚自珍《最录段师长西席定本许氏说文》引段玉裁语。
[18]杨树达《高档国文法》第16页。
[19]《说文解字注》“祝”字条。
[20]见《尚书正义·盘庚》疏。
[21]见元李冶《敬斋古今黈拾遗》卷一。
[22]拜会顾炎武《日知录》卷三二、赵翼《陔余丛考》卷廿二、钱锺书《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
[23]见《古书疑义举例续补》第二十三、《汉书窥管》卷四。
[24]见《古书疑义举例续补》第二十三、《汉书窥管》卷四。
[25]江沅《说文解字注后序》。
[26]见《日知录》卷二十八。
[27]见《石林燕语》卷八。
[28]见《俗言》卷一。
[29]《说文解字注》十上“骤”字条。
[30]见郝懿行《尔雅义疏·释诂下》。
[31]《汉书窥管》卷四。
[32]见《汉书补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