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史乘《潘远纪闻》里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次，朝廷聚会上，隋炀帝写下了一首押“泥”字韵的诗，大臣们都苦思冥想，一筹莫展。
这时，薛道衡来了，他当即就以“泥”字韵和了一首诗。
个中两句“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更是令大臣们惊叹不已，对薛道衡赞不绝口，称他不愧是大隋朝第一才子。
隋炀帝却不高兴了。
你一个小小的臣子，竟然敢写诗凌驾到我头上，命不想要了吗？！
后来，隋炀帝果真随便找了个借口，将薛道衡逮捕，逼他自尽。
听说薛道衡临去世前，隋炀帝还问他：“你还能写‘空梁落燕泥’这样的诗句吗？”
可怜薛道衡那时已69岁高龄了，终于没能善终。
因才而得名，却也因才而丢了性命。
薛道衡的遭遇，像极了那个因被曹操“妒才”而去世的杨修。
然而，看似大略的“因才得祸”的背后，实在有着更深层次的缘故原由——这个缘故原由，关乎政治，关乎性情，更关乎由此而来的一代文人的命运。
01
一首诗，点燃悲剧命运的导火索
我们首先来看这首名为《昔昔盐》的小诗。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
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
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
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
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
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
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
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
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
一去无，那能惜马蹄。
昔昔盐，是隋唐间乐府题名。昔昔，即夜夜。盐，即艳，是曲的别名。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
诗歌前四句是描写春末夏初时的景致，以引出思妇。金堤，即堤岸，由于堤上土黄，因用金润色。蘼芜，是喷鼻香草名，叶子风干后可以做喷鼻香料。
杨柳依依，轻轻垂在金黄色的堤岸上，蘼芜的叶子也变得愈加繁茂起来。池塘里，芙蓉朵朵，水彷佛要溢出池外；桃李的花瓣随风而落，撒在了树下的小路上。
“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
接下来的四句，则从暗喻转为明写，直接表现思妇的闺怨。
秦氏女，指秦罗敷。汉乐府《陌上桑》中有“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之句。窦家妻，则指窦滔之妻苏蕙，便是为丈夫写下璇玑图的那位。荡子，即游子。
这里用到了两个典故，以形容思妇的容颜如采桑的秦罗敷一样平常仙颜，她对丈夫的思念就像织锦的窦家妻那般真切。如今丈夫远在关山之外，思妇只能独自守着空闺，日日年年。
“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
接下来的八句则以景物细致地衬托出了思妇的悲苦景况。
双玉啼，指双目堕泪。盘龙，是铜镜背面所雕刻的龙纹。彩凤，则指锦帐上的花纹。牖，指窗户；空梁，则指空屋的房梁。
这也是全诗写得最好的几句。女子终日独处闺中，刻骨的相思让她不再微笑，常常整日堕泪。
女子再也无心打扮了，铜镜被藏在了匣子中；她也
“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是流传千古的名句。
房间内，阴暗的窗户上到处悬着蛛网，屋梁上剥落着一块块的燕巢泥。
在工致的对偶和细腻的描摹中，门庭冷落的萧瑟及思妇内心极度的凄苦凄凉，都被淋漓尽致地书写了出来。
“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那能惜马蹄。”
诗歌末了四句，空间上传远，写游子征人的行迹。
我们仿佛能看到一位女子，独自倚在阁楼上，望向远方，心底埋怨着丈夫的行踪不定，前年还在代州北部，如今却又到了辽水西边。不知何时，她方能听到丈夫归来的马蹄声，瞥见丈夫奔来的身影。
诗歌以问句作结，正是留下了悬念，让人无限回味，也将思妇的闺怨表露无遗。
“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这两句诗书写的本是思妇，却又适值契合了墨客薛道衡的人生境遇。
一“诗”成谶般的，更添了一股命运莫测的无常之感。
人去楼空，昙花一现，令人顿生悲戚。
但实在，这首诗只是恰好点燃了墨客悲剧命运的导火索。薛道衡被杀的背后，藏着的是一代文人的命运悲戚。
02
在苟活与赴去世之间，他选择了从容赴去世
薛道衡生在战乱凭仍、朝代更迭不断的南北朝，6岁时父母就双双亡故，留下他成为了孤儿。
年少时的苦难，反倒雕琢了他的身心，13岁他就写下了一篇《国侨赞》，词华富丽，有“奇才”之名。
终年夜成人后，薛道衡先后做官于北齐、北周。
后来隋文帝杨坚统一天下，建立隋朝，薛道衡也成为了朝廷肱骨一员。
由于文才卓著，隋文帝对他很是喜好，常常说：“薛道衡作文书称我意。”
薛道衡由此名声大振，引得诸王纷纭与他结交。
那时杨广还是晋王，平时也爱写诗作词，对薛道衡的文才也很是仰慕，故意结交亲近。
适值有一次，薛道衡被人弹劾在朝中结党，被撤职，发配岭南。
而当时杨广正镇守扬州，为了招揽薛道衡这个人才，杨广便私下派人传话，让薛道衡南下时从扬州经由，他好上书天子将薛道衡留在身边。
但薛道衡偏偏是有那么一些文人的狂狷气的，对这位结党营私、钻营帝位的晋王，无甚好感，便特地绕过扬州，而取道江陵去岭南。
杨广从此对薛道衡十分不满。
▲隋炀帝剧照
后来文帝去世，杨广继位。
杨广本打算不计前嫌，诏令薛道衡回朝委以重任，薛道衡却偏偏拿着辞职书来了，表示要辞官。
辞官就罢了，他又上呈了一篇《高祖文天子颂》，对文帝的文治武功大加歌颂。
这篇颂文可谓十分地“不合时宜”。
新帝登基，你却跑来称颂旧帝，是来借机发泄不满吗？
况且炀帝是如何弑君杀兄登上皇位的，天下人共知，你却故意要把老天子大大夸一遍，这还不是赤裸裸地讽刺？
隋炀帝看到这篇颂文时的反应，我们虽无法亲眼看到，却也可以想到，他是如何地火冒三丈了。
大概从那一刻起，隋炀帝便已有了杀薛道衡之心。
既然这人如此“迂诞”（隋文帝语，为人迂阔，不懂转圜的意思），不识抬举，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隋炀帝剧照
隋炀帝知道薛道衡在朝臣和民众间，很有威望，不可随意杀害，便先哑忍未发，安排薛道衡去做司隶大夫，然后找机会给他安一个罪名。
朋友劝他从今后要“杜绝来宾，卑辞下气”，夹着尾巴做人，好保全自己。
可薛道衡不。
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已大难临头了吗？
我想不是的，他知道，可他做不到，也不愿去做到。
他是一个文人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他有文人的铮铮铁骨，有士大夫的耿直高傲，怎可为了保全区区性命，放弃所有的肃静，奴颜屈膝，阿谀奉承？
如果他低头了，妥协了，后世未必不会体谅他、包涵他，比如降清的钱谦益。
毕竟，在去世亡面前，大家都会害怕。
年夜方赴去世易，从容就义难。
▲电影《柳如是》剧照，钱谦益与柳如是
可他选择了去世。
在苟活与赴去世之间，他选择了从容赴去世。
这样的行为彷佛很傻，乃至很没故意义，去世了区区一个薛道衡，又能改变些什么？
隋炀帝依旧连续自己的风花雪月，隋朝依旧改变不了二世而亡的命运。
历史的车轮滚滚而过，统统都被碾成了灰尘，抛在身后，然后被掩埋，被遗忘。
可这样的行为又多么难得，多么宝贵，多么让民气生敬畏！
为南宋做了一辈子守灵人的蒋捷、背着幼主壮烈蹈海殉国的陆秀夫、生平精忠报国却饮恨黄泉的岳飞、宁去世不降从容就义铁骨铮铮的文天祥......
你能说，他们的去世是没故意义的吗？
你能说，他们的坚守是不值得的吗？
▲文天祥
如果我们的中华民族，缺了这样一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身影，缺了这样一些铮铮铁骨，缺了这样一些浩然正气，我们的民族根脉如何能够绵延至今？
我们的民族之火又如何能够长燃不灭、亘古长明？
蒋勋说，《红楼梦》的迷人之处就在于，明知道所有都是空的，可每一刻又都在执著。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
薛道衡们的迷人之处就在于，明知道自己大概什么都改变不了，可每一刻又都在执著。
【版权声明】本文由诗词天下原创发布，作者：叶寒。文中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