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外公下了葬,儿孙全齐,场面派头。
我被身旁亲戚的哭声吵得耳朵疼,但还是忍不住一贯盯着外公紧闭的眉眼。

有的人纵然神态已然涣散,还是有一股气在。

外公在世时,大家都叫他刘校长。
他和外婆同在一所学校任教,什么都教。
记得有一段韶光,早上第一节课是全班掰玉米粒儿,学生们都掰得起劲儿。
等放学,就瞥见外婆抱着一大扁子玉米碎碎去喂刘校长的鸽子

不是所有离家的人都邑归来

每天清晨,我抱着稀饭蹲在院子里背古诗的时候,会时时时望着刘校长洒脱地放鸽子。
那时候我常想,假如我也是个70来岁的老太太,肯定暗恋这老头儿。

刘校长的书桌上有一张玻璃压着的结婚照,他年轻时和周恩来长得特殊像。
我不止一次问外婆,外公是怎么看上她的,每次都被骂得很惨,可依旧不长记性连续问。

爸妈常年在外打工,把我寄存在刘校长家,每年过年才回来一趟见上几天,接着便是长达一年的杳无音信。
不过,他们每次回来都会带大量的零食和玩具,足以让我们班上最阔的小毛头目瞪口呆。

隔代教养终年夜的孩子身体都比较康健,比如我,从小一副鹰眼,视力好得吓人,许是从来没看过电视的缘故原由。
刘校长家里没有电视机,朋友们谈论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我一概没有印象。

我印象最深的是刘校长一喝完酒就让我陪他练字,从颜真卿到赵孟頫,越写越愉快,越愉快喝得越来劲儿。
纵然喝得醉醺醺,他笔锋依然有劲。
家里挂满了他的字,厕所再臭都盖不过墨臭味儿。
随着他,我练得一手好字。

刘校长和外婆还有一个儿子,我该当叫他小舅,听说他从前由于不愿意养鸽子而和刘校终年夜吵一架,之后跑出去闯荡,就再没回来过。
我从没听刘校长提过他,有一次外婆欠妥心念叨了两句,被他来源盖脸一通骂,从此我就再没听过小舅的着落。

外公是个养鸽专业户,每年都会参加当地的训鸽大赛。
大家在鸽子腿上捆一撮红绳儿,比赛谁的鸽子在目的地之间来回最快。
冠军会得到一个玻璃镶板的日历,里面满是鸽子的图片。
刘校长的书桌上除了他备课的书本,其他全是日历。

刘校长从不翻那些日历,他只买3毛钱一本,过一天撕一页的那种。
他说用那些日历显得日子太金贵了,就得把厚厚的本子熬到薄薄的几张纸才过瘾。

刘校长有着将近一米九的个头儿,活了70个年头,腰一点儿都不肯弯。
一头全白的头发,有时候一阵风吹来,头发全飘起来,我乃至会以为那是透明的。
奇怪的是,他的眉毛是全黑的,粗而浓密,两边向上扬起。
远远看去,彷佛一头呲了毛的白狮。

我见过他喂鸽子的样子容貌。

他两只腮帮子吹得鼓鼓的,发出高频率的“咕咕”声,鸽子就从四面八方飞过来抢食吃。
他站在一旁,用知足的表情看着。
有时候会想,我这做外孙女儿的真失落败,还不如一群鸟类讨他喜好。

刘校长有一间专门的暗房供鸽子栖息,每天早上他都会走进暗房,像变魔术一样平常从鸽槽里拿出两只鸽子蛋。
每次小伙伴们抱着鸡蛋啃的时候,我都会得意洋洋地拿出我的鸽子蛋,慢腾腾地剥开有黑斑纹的蛋壳,露出乳白色透明的蛋白,然后一口咬下去。
那种松软的觉得赛过所有的鸡蛋。

直到有一次,我剥鸽子蛋的时候,发觉有些不对劲。
仔细一看,里面是一只未成形的小鸽子。
我以为非常恶心,连同蛋壳一起丢进垃圾桶里。

准备去上学时,外婆溘然拉住我,严明地问我是不是把蛋给丢了。
我还没顾上回答,就听见身后一声闷闷的跺脚声,刘校长手里拎着垃圾桶看着我,两片嘴唇微微抖动:作孽!

接着他做了一件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事。
他俯身探向垃圾桶,慢腾腾地取出那枚鸽子蛋,连同破碎的蛋壳,捧在手里。
他走到院子的菜地里,刨开一抔土,轻轻地把小鸽子放下去,把土填平,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在进行和鸽子有关的活动之外,刘校长险些总是面无表情,不论是对他的学生,还是对外婆和我。
他用饭的时候也不说话,坐在他的靠椅专座上。
我特殊看不惯,但又大气儿不敢出一个。
看着外婆一天到晚被他呼来喝去,小小的我就想,这和被买来的有啥差异。

后来有一天外婆和我念叨,她的父母也算待她不薄,把她卖到了一户年夜大好人家。

有几次我问刘校长,你到底为啥那么喜好鸽子啊。
他沉默了好久,说鸽子之所以是鸽子,是由于兜兜转转飞一圈还能飞回来。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回答我。

记得有一年鸽子比赛,刘校长又捧回一本日历,愉快得要饮酒。
结果酒没了,他让外婆带着我去镇上帮他买酒。
好不容易排队买完酒,外婆拉着我走到镇上一家小卖部。
她跟店老板打了一声呼唤,老板说“他回电话了”。
外婆溘然变得非常高兴,拉着我的手都在抖。
她回电话过去的时候一贯哭,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
我一瞬间明白过来,电话那头一定是我的小舅。
我忍不住陪着她一起哭,哭得比她还卖力。

买完酒打完电话已经很晚了,我们浑然不知。

夜色下,街边摆出各种各样的小摊,外婆伸着头四处看,在一个毛衣摊前停下脚步。
她在花花绿绿的毛衣里面挑了好久,挑中了一件大赤色镶着亮片的。
她和摊主砍了半天价,终于把俗气的毛衣装进布袋。

回到家后,刘校长面无表情地坐在饭桌上。
他紧闭着嘴唇,眼睛直直地看着外婆,两束眉毛显得更浓密了,阁下的烟灰盒不断冒着白烟。
他溘然站起来朝外婆吼道:“大晚上的干嘛去了?”我害怕极了,跑出来挡着外婆,说只是在打电话没干什么。
刘校长更生气了,质问外婆是不是在给她儿子打电话。
我纳闷:他儿子和她儿子不是一个人吗?

刘校长抢过外婆手里的袋子,取出酒瓶狠狠摔在地上,我吓得哇哇大哭。
他又拿出那件毛衣,摔到地上,酒和毛衣混在一起被他踩了好几脚,散发的味道到现在我都记得。

外婆抹着眼泪捡毛衣时,我给刘校长苗条的小腿狠狠来了一脚,狠到我脚都痛了。
然后,我被疼得直咬牙的刘校长打了狠狠一巴掌。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反锁在暗房里,委曲得要命。
我发觉那房间太他妈臭了,那个老头儿怎么做到每天进进出出还那么享受?外婆连捶带敲让我开门,我一声不吭。
直到我快睡着了,也没听见刘校长过来敲一次门。

那天晚上我真睡在了暗房里,闻着鸟屎味儿,听着卡槽里一群鸽子咕咕来咕咕去地嘲笑我。

那件事之后,我和刘校长险些没有了正常的互换。
那件红毛衣我也没见外婆穿过。

我哭着闹着要回家,嘴里一贯重复着再也不要瞥见刘校长,要和亲爸亲妈住一块儿。
没过几天,爸妈真的回来接我了,他们依然带回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我一直往嘴里塞着入口曲奇,可彷佛怎么也愉快不起来。

我临走那天傍晚下了雨,空气雾蒙蒙的。
外婆拿了一条特殊长的红围巾把我里三层外三层地裹起来,只露出一对眼睛。
我被捂起来的鼻子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霉味,但还是忍不住多吸了几口。
外婆给我裹围巾的时候,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外公,他背对着我,不知在暗房里忙活什么。

妈妈安慰着抹眼泪的外婆,我的视线却在探求那个一米九的大个子。
准备走时,外公拎着一布袋的鸽子蛋走了出来。
我从没瞥见那么多鸽子蛋在一块儿,之前都是见他一颗两颗往外拿。

直到我转身离开,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外公外婆家门口有一条长廊,妈妈险些是提着被裹成粽子的我一摇一晃地走着。
我一步三转头,可直到长廊的尽头,也没看到高高的身影涌现。

回到爸妈家后,我差不多该上初中了。
爸妈家里有一台液晶大电视,那时候湖南卫视开始盛行,老妈特殊爱拉着我看,我也爱看。

学业开始一步步走向正轨,忙起来后我就没再碰过羊毫和墨汁。
鸽子蛋总会在快吃完的时候寄过来。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剥蛋壳时,创造了一只未成形的小鸽子。
我还是没忍住恶心,叫了一声,老妈见告我那是正常的,顺脚踢过来一只垃圾桶。

我起身,捧起鸽子和蛋壳,埋进花盆里。

再回到外公外婆家时,妈妈红肿着眼见告我她妈妈不在了。

外婆葬礼上,外公一个人靠坐在饭桌前的专座上,阁下的烟盒又冒着白气儿,相似的一幕在我脑海里重现。
不同的是,他的两束剑眉不再那么黑而浓密了,白发还依旧白着。

在外婆被盖上白布前,我看到了她身上那件大赤色镶亮片的毛衣。

纵然是买来的老伴,伴了几十年,也会有心灵感应。
外公在不久后被查出阿尔茨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症。

爸妈又给外公找了一位老伴,那个奶奶盘着一个发髻,喜好把额头梳得光溜溜,发髻紧得把眼角都吊了上去。
她说话很快,和看起来傻呵呵的外公在一块,显得特殊聪明。

征得爸妈的赞许后,她把鸽子陆陆续续卖掉了,暗房也准备改装成储藏室。

不得不说,她把外公照顾得很好。
那天她推着外公晒着太阳,给他梳着洁白的头发和眉毛,外公傻乎乎地笑着。
我逗他,问“我是谁呀”,问了良久,他也没回答我。
看着奶奶一口一口喂外公喝鸽子汤时,我别过了头。

那晚离开外公家时,奶奶扶着颤颤巍巍的外公走出来。
他将一提木板似的东西送到我手上,目送着我离开。
我转头望向他,一米九的个子险些和身边的人一样高。
回到家,我打开裹着布的木板,是一副装裱精细的手抄金刚经,有五千字长。

直到外公下葬那天,我才看到小舅。
他站在我的前头,和我一样目不斜视地看着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