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茅坤

茅坤(1512~1601)明代散文家、藏书家。
字顺甫,号鹿门,归安(今浙江吴兴)人,明末儒将茅元仪祖父。
嘉靖十七年进士,官广西兵备佥事时,曾领兵弹压广西瑶族农人叛逆。
茅坤文武兼长,雅好书法,提倡学习唐宋古文,反对“文必秦汉”的不雅观点,至于作品内容,则主见必须阐发“六经”之旨。
编选《唐宋八大家文抄》,对韩愈、欧阳修和苏轼尤为推崇。
茅坤与王慎中、唐顺之、归有光等,同被称为“唐宋派”。
有《白华楼藏稿》,刻本罕见。
行世者有《茅鹿门集》。

《青霞师长西席文集序》原文及译文

青霞沈君,由锦衣经历上书诋宰执,宰执深疾之。
方力构其罪,赖明天子仁圣,特薄其谴,徙之塞上。
当是时,君之直谏之名满天下。
已而,君纍然携妻子,出家塞上。
会北敌数内犯,而帅府以下,束手闭垒,以恣敌之出没,不及飞一镞以相抗。
甚且及敌之退,则割中土之战没者与野行者之馘以为功。
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者,每每而是,无所控吁。
君既上愤疆埸之日弛,而又下痛诸将士之日菅刈我公民以蒙国家也,数呜咽欷歔;,而以其所忧郁发之于诗歌文章,以泄其怀,即集中所载诸什是也。

沈君青霞,以锦衣卫经历的身份,上书鞭笞宰相,宰相因此非常痛恨他。
正在竭力罗织他罪名的时候,幸亏天子仁慈圣明,特殊减轻他的罪过,把他流放到边塞去。
在那段期间,沈君敢于直谏的隽誉已传遍天下。
不久,沈君就拖累着妻子儿女,离家来到塞上。
正巧碰着北方仇敌屡次来寇边,而帅府以下的各级将领,都束手无策,紧闭城垒,听凭敌寇出入侵扰,连射一支箭抗击仇敌的事都没有做到。
乃至等到仇敌退却,就割下自己军队中阵亡者和在郊野行走百姓的左耳,来邀功请赏。
于是父亲哭儿子,妻子哭丈夫,哥哥哭弟弟的惨状,到处都是,百姓们连控诉呼吁的地方都没有。
沈君对上既愤慨边陲防务的日益败坏,对下又痛恨众将士任意残杀公民,蒙骗朝廷,多次哭泣感叹,便把他的忧郁表现在诗歌文章之中,以抒发情怀,就成为文集中的这些篇章。

青霞师长教师文集序原文及译文

君故以直谏为重于时,而其所著为诗歌文章,又多所讥刺,稍稍传播,高下震恐。
始出去世力相煽构,而君之祸作矣。
君既没,而中朝之士虽不敢讼其事,而一时阃寄所相与谗君者,寻且坐罪罢去。
又未几,故宰执之仇君者亦报罢。
而君之故人俞君,于是裒辑其平生所著多少卷,刻而传之。
而其子襄,来请予序之首简。

沈君原来就以敢于直谏,受到时人的敬仰,而他所写的诗歌文章,又对时政多所讽刺,逐渐传播出去,朝廷高下都感到震荡惶恐。
于是他们开始竭力进行造谣陷害,这样沈君的大祸就发生了。
沈君被害去世往后,虽然朝中的官员不敢为他辨冤,但当年身居军事要职、一起陷害沈君的人,不久便因罪罢免。
又过了不久,原来仇视沈君的宰相也被罢官。
沈君的老朋友俞君,于是网络编辑了他生平的著述多少卷,刊刻流传。
沈君的儿子沈襄,来请我写篇媒介放在文集前面。

茅子受读而题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遗乎哉?孔子删《诗》,自《小弁》之怨亲,《巷伯》之刺谗而下,其间忠臣、寡妇、幽人、怼士之什,并列之为“风”,疏之为“雅”,不可胜数。
岂皆古之中声也哉?然孔子不遽遗之者,特悯其人,矜其志。
犹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焉耳。
予尝按次春秋以来,屈原之《骚》疑于怨,伍胥之谏疑于胁,贾谊之《疏》疑于激,叔夜之诗疑于愤,刘蕡之对疑于亢。
然推孔子删《诗》之旨而裒次之,当亦未必无录之者。
君既没,而海内之荐绅大夫,至今言及君,无不酸鼻而流涕。
呜呼!
集中所载《鸣剑》、《筹边》诸什,试令后之人读之,其足以寒贼臣之胆,而跃塞垣战士之马,而作之忾也,固矣!
异日国家采风者之使出而览不雅观焉,其能遗之也乎?予谨识之。

我恭读了文集后写道:像沈君这样的人,不便是古代有高尚节操的那一类志士吗?孔子删定《诗经》,从《小弁》篇的怨恨亲人,《巷伯》篇的讥刺谗人以下,个中忠臣、寡妇、隐士和愤世嫉俗之人的作品,一起被列入“国风”、分入“小雅”的,数不胜数。
它们难道都符合古诗的音律吗?然而孔子以是并不轻易删掉它们,只是由于怜悯这些人的遭遇,推许他们的志向。
还说“这些诗歌都是发自内心的感情,又以合乎礼义为归宿”,“说的人没有罪,听的人完备该当引为鉴戒”。
我曾经按次序稽核从春秋以来的作品,屈原的《离骚》,彷佛有发泄怨恨之嫌;伍子胥的进谏,彷佛有进行威胁之嫌;贾谊的《陈政事疏》,彷佛有过于过分之嫌;嵇康的诗歌,彷佛有过分激愤之嫌;刘蕡的对策,彷佛有亢奋偏执之嫌。
然而利用孔子删定《诗经》的宗旨,来网络编次它们,恐怕也未必不被录取。
沈君虽已去世,但海内的士大夫至今一提到他,没有一个不鼻酸堕泪的。
啊!
文集中所收载的《鸣剑》、《筹边》等篇,如果让后代人读了,它们足以使奸臣胆寒,使边防战士跃马杀敌,而激发起同仇敌忾的义愤,那是肯定的!
日后如果朝廷的采风青鸟使出使各地而看到这些诗篇,难道会把它们遗漏掉吗?我恭敬地记在这里。

至于文词之工不工,及当古作者之旨与否,非以是论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
嘉靖癸亥孟春望日归安茅坤拜手序。

至于说到文采辞藻的精美不精美,以及与古代作家为文的宗旨是否符合,那不是评论沈君大节的东西,以是我就不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