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诗歌与人

人们读诗感想熏染到的诗意是什么?月白风清的散逸,梧桐小雨的哀怨,金戈铁马的豪情,浅吟低唱的愉悦,这些都是中国古典抒怀诗常见的情境;另一方面,我们每每会从诗歌的时期性与历史意义去肯定一首诗的代价。
但伟大的诗歌更是一项关乎自我生活又黏合人类命运的艺术。

诗歌与人之存在的关系,很随意马虎使人想到“人,诗意地栖居”这个命题。
这本是海德格尔在阐释荷尔德林诗的时候提出的哲学话题。
“‘人,诗意地栖居’这个短语实在是说:诗最先使栖居成为栖居。
诗是那种真正使我们栖居的东西。
”( [德]海德格尔:《系于孤独之途:海德格尔诗意归家集》,成穷、余虹、作虹译,天津公民出版社2009年4月第1版,第265页。
)这种“诗意”并非美好而虚幻的彼岸花,而是基于劳累的生活,表现人在此岸的存在实质。
荷尔德林的诗曰:“如果生活纯属劳累,/人还能举目仰望说:/我也甘于存在吗?是的!
/只要善良,这种纯洁,尚与民气同在,/人就不无欣喜/以神性来度量自身。
/神莫测而不可知吗?/神如苍天昭然显著吗?/我甘心信奉后者。
/神本是人的尺度。
/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我要说/星光残酷的夜之阴影/也难与人的纯洁相匹敌。
/人是神性的形象。
/大地上有没有尺度?/绝对没有。
”(转引自海德格尔:《“……人诗意地栖居……”》。
[德]马丁·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10月第1版,第203页)诗中的关键词是“诗意地栖居”“劳绩”“大地”“神性”。
“诗意地栖居”是人的实质存在办法;“劳绩”(按:成穷、余虹、作虹译本作“建功立业”)是栖居的详细形态;“大地”是存在的现实根本(人栖居在此岸,非彼岸,亦非“第三条岸”或“别处”);“神性”是一种天空的深邃尺度。

古诗十九首大年夜地上的诗意与悲悯

这是西方哲学家对诗意与存在的阐释。
“人,诗意地栖居”是存在哲学的命题,而个中的悲悯情怀则是文学的、诗歌的。
诗歌的意义并不在于功利的教养,不在于成为经国之大业,而在于悲悯。
这对付中外诗歌来说都是普适的,是共同的诗歌精神。
古诗十九首》对人的现实存在、生活状态没有任何回避与粉饰。
读者在个中能够创造东西方诗意的共鸣——“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只在“神性”这一层相异)

而人总是存在于详细的时期与社会之中,因此,《古诗十九首》具有光鲜的时期印记。
马茂元师长西席在《古诗十九首初探》中说:“它环绕着一个共同的时期主题,所写的无非是,生活上的牢骚和不平,时期的哀愁与苦闷,并无任何神秘之处。
”“在《十九首》里,表现这种羁旅愁怀的不是游子之歌,便是思妇之词,综括起来,有这两种不同题材的分别,但本色上是一个问题的两面。
”(马茂元编著:《古诗十九首初探》,陕西公民出版社1981年6月第1版,第17页,第18页。
)马茂元师长西席是从社会历史意义来阐释《古诗十九首》的现实性和思想性。
然而,从更广阔的视野看,诗中的“牢骚和不平”“哀愁与苦闷”与“纯属劳累”的生活、“充满劳绩”的“诗意地栖居”,不也存在着某种干系性吗?因此,这一组诗歌的意义并不局限于一个社会、一段历史,更是对人类存在问题的揭示与关怀。
(下文二、三详述。
)统统人类存在的问题归结起来总是一个问题,实质的问题反而正是日常的问题,自然也就“无任何神秘之处”。

精良的诗歌总是直面人类存在的“劳绩”与凄凉实质,并以各自的办法关怀现实。
这无关乎往来古今、南北地方、东西文化。

02

人间之悲

东汉直至魏晋,那么长的一个时期,却是混乱、恶行、胆怯的,正如曹操之所见:“铠甲生虮虱,万姓以去世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平生易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曹操:《蒿里》(按:即《蒿里行》),《曹操集》,中华书局1974年12月第1版,第6页。
)

然而,人在实质上还是诗意的,或者是趋向诗意栖居的。
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是“充满劳绩”的。
“诗意”与“劳绩”同在而又同质。
《古诗十九首》揭示人的栖居状态,正是让人们首先睁眼直面人间间无法回避的困境、痛楚、悲观、绝望等一系列的抵牾。

1.去世亡——人之存在的最根本困境在混乱的时期,人的生命无法得到保障,去世亡是《古诗十九首》悲感的深源。
但去世亡又岂是战役恶行时期之特有?这本是人类存在就要面对的问题。
人一旦进入存在(所谓“人生”),便进入生与去世的抵牾,在不断流逝的韶光中,行于成住坏空的过程。
无法勾留,无法转头,不由自主。
可是人渴望永恒“!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生年不满百》)愿之不得而生忧,以是在现实人间中感到悲观。
这一根本抵牾导致了变“主”为“客”的生理——对存在的疑惑“: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青青陵上柏》)于是,栖居只是“寄”而已“: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今日良宴会》)“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驱车上东门》)人生涯着的主体归属感与存在感消解,代之以寄生之感,可不悲哉?“客”与“寄”通报着深奥深厚而凄凉的诗意。

面对这个抵牾现实,人多么无可奈何。
只有逝者如此的嗟叹:“所遇无端物,焉得不速老?”(《回车驾言迈》)“四季更变革,岁暮一何速?”(《东城高且长》)面对生不觉其乐,想到去世更不觉超然:“下有陈去世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驱车上东门》)“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
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去者日以疏》)凄凉之余仍是凄凉!

韶光之速,人生几何,本这天常之叹。
由于更进一步每每是凄凉,大多数人在感叹之余还是回避了事,难得糊涂。
回避是一种悲观,直面得到的是悲观。
能够直面,人生实在就已得到了最大的勇气。
深味实质的悲哀须要勇气。

2.孤独——人之存在的又一实质问题 相聚固然使人欢快:“今日良宴会,欢快难具陈。
”(《今日良宴会》)但是,《古诗十九首》的时期,由于宦游出息不可知、交通阻隔等客不雅观成分,人间间的常态是离散,不是团圆。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行行重行行》)“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青青河边草》)“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涉江采芙蓉》)挥之不去的孤独与离愁,是诗歌要让人直面的又一个悲观现实。

孤独并不以空间为限:“天河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迢迢牵牛星》)孤独不仅是客不雅观存在的处境,更是心灵的寂寞无人知:“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西北有高楼》)孤独不是某一时期、某一社会、某一群体的专利。
人性大多喜聚不喜散,可为什么“散”总是常态?纵然交通、通信的问题办理了,为什么也没能办理心灵的孤独与离索?一个人又能向谁倾吐自己内心的悲苦?由于人在实质上即是孤独的。
梭罗说:“太阳是寂寞的……上帝是孤独的——可是妖怪就绝不孤独。
”“我已经创造了,两条腿无论若何努力也不能使两颗心灵更形靠近。
”([美]亨利·戴维·梭罗:《瓦尔登湖》,徐迟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第1版,第126页,第123页。
)诸如契诃夫笔下车夫姚纳的心灵悲苦,在当代仍旧是一个存在的困境。

3.世态——更凄凉的社会处境 “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
”(《驱车上东门》)人在面对根本存在问题时是平等的。
因此,人生虽令人悲,却并不使人恨。

人本该当相爱,由于生命只有一次。
交情的须要,也是人的天性之一。
但是在社会之中,不念友情交情,只因一些俗世的尘埃遮蔽了纯净的心灵,比如功名、富贵、仇恨之类。
恨,实在是由人自己培养出来的,由于人间间涌现了许多不平等。
这些人为的世俗问题,如果也和实质的存在问题一样难以改变,愤激就在所难免:“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青青陵上柏》)“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明月皎夜光》)

崇奉上帝的语境也有类似之恨,由此产生罪与罚。
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中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故事。
在上帝眼中人本来该当是一样的,但是人却人为地将人划分为两类——“平凡的人”和“不平凡的人”,“不平凡的人”制订规则,而“平凡的人”只能遵守规则,任人宰割。
人都想要自由,趋利避害,以是拉斯柯尔尼科夫不愿像马尔美拉陀夫那样任人宰割,他打算证明自己是一个很“不平凡的人”,走上了“罪”的道路,终极接管了神性的救赎。

人自己造出的恶行,靠什么来救赎?《古诗十九首》中的抒怀者面对这一层问题产生了人生的虚无,抱以激愤的生理,或是游戏人生的生理。

4.虚无——无法返乡的凄凉 《古诗十九首》里弥漫着人生如过客的慨叹,由此对天下产生了一种浓郁的虚无感。
游子羁旅行役,功名未就,无法回籍。
功名富贵自是虚无,更凄凉的是感到了家园的沧桑与虚无:“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
……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去者日以疏》)返乡因此而无法实现。
带着这种凄凉感,诗歌纵然在描写美好的事物,如“青青河边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青青河边草》),也令民气生一种悲剧感,不禁会遐想到美好事物的流逝与凋零。

想快乐,想相聚,想永恒,可都没有办法。
“无”成了永恒。
天道本“无”,统统苦与恨,是人间自有或自生的。
那么,意义就须要人类自己来授予。
以是,《古诗十九首》揭示了人间之“悲”,也需有基于现实的关怀。

03

生命之悯

荷尔德林在诗中说道,“以神性来度量自身”“神本是人的尺度”“人是神性的形象”。
有神性在召唤,其悲悯是基于大地栖居而向上引领的。
而中国古诗的关怀还是回到了现实。

1.只在“及时”虽然对“神仙王子乔”的神仙天下有着无限的倾慕与神往,但还是认识到“难可与等期”(《生年不满百》),于是转向现世:“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驱车上东门》)饮酒、被服,这类行乐之举,在识破了存在之悲境后,只可谓一种无奈的现实关怀。
更主要的是“及时”的意识:“过期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冉冉孤生竹》)“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生年不满百》)韶光无法勾留,也无法逆流,但是却可以珍惜。
与韶光同行,便能在流驶中找到现实的意义。

及时立德、立功、立言,“倜傥非常之人”如是。
但《古诗十九首》表现的是一群中下层文人失落意感情的作品,反响的是大多数平凡人的问题,关怀的出发点也基于人类最基本的意义。
诗中某些所谓及时为乐的做法,虽难免不免为圣贤所轻,却揭示了人类的困境,展现出人类最诚挚的心灵,这些诗篇至今仍旧动听至深。

在没有神性尺度的语境中,对付平凡的人来说,他们生活在充满劳绩的大地上,过着劳累的生活,又何尝不是诗意地栖居?建安时期的墨客悲慨于“人生几何”,在现世每每追求建功立业。
劳绩与建功立业,二者在现实关怀这个层面并无实质差异。
恰如上文所提到的,荷尔德林诗中的“劳绩”一词又被译作“建功立业”。

君不见,一世之雄今安在?君不见,惟有饮者留其名。
只是,统统贵在“及时”。

2.浮名有重名《古诗十九首》里有这样一对自相抵牾的诗句:

良无盘石固,浮名复何益?(《明月皎夜光》)

奄忽随归天,荣名以为宝。
(《回车驾言迈》)

一个说:由于没有永恒,要那些浮名作什么?

一个说:由于人生短暂,把荣名当作宝贝吧。

一句是悲,一句是悯。
平凡而诚挚的想法。
不能说追求名利就多么可鄙,由于实在他在很困难地挣扎、劳绩。
尚有这一点“荣名”来冲动悲哀的心灵,谁能说这样的内心也是污浊不堪的?这大概便是诗意栖居,但又充满劳绩。
像谪仙李白一壁欲“散发弄扁舟”“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一壁又念念不忘“愿为首相”,谪居人间之仙,也不可避免地要存在于劳绩中。
又如柳永虽“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可他羁旅行役,也还是在意过功名的。
有民气与神性之存在,“劳绩”并不妨碍“诗意”,“浮名”或是“重名”,并没有实质不同。

许多悲苦只因人不相知,只因无人倾诉。
以是,《古诗十九首》中的抒怀者最渴望并努力寻求的关怀该当是人之相知,希望得到知音心灵的相互理解与共鸣:“愿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
”(《西北有高楼》)“相去万余里,故民气尚尔。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客从远方来》)有此同心,何惧别离。

虽说人间间民气本难测,可也正是这最难测的心灵,寄托着最美好而永恒的东西。
这是平凡之人能够得到的关怀。
海德格尔说:“他们就以歌者的忧心爱慕于那有所隐匿的贴近之神秘了。
基于这种统一的对同一者的爱慕,心坎不安地谛听的人就与道说者的忧心相亲近了,‘他人’就成为墨客的‘亲人’。
”([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12月第1版,第32页。
)《古诗十九首》并无神秘性,但忧心爱慕于共同的人间悲悯,抒怀者不亲近吗?读者不爱慕吗?

《古诗十九首》佚名的作者们深味于现实人间之凄凉,还能善良隧道一句“努力加餐饭”(《行行重行行》),可谓凄凉之余还存有亲人般的诚挚关怀与安慰。
这一组诗反响的社会或有别于当代,语境或有别于西方,然而个中表现的悲悯情怀是所有诗歌的共同精神,是当代的,也是天下的。

《古诗十九首》之动人不在于亭台楼阁之宏伟绮丽,不在于春花秋月之浅吟悲怀。
读之,感想熏染到的是一种大地上的诗意与悲悯,体会到的是人之为人的存在感的共鸣。
其艺术魅力正如荷尔德林所说:“如果生活纯属劳累,/人还能举目仰望说:/我也甘于存在吗?是的!
”(转引自海德格尔:《“……人诗意地栖居……”》。
[德]马丁·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10月第1版,第203页。
)

>原题《悲悯:〈古诗十九首〉诗意的当代解读》,载《名作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