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纪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去世白头翁。
刘希夷的这首《代悲白头翁》,可谓是家喻户晓,谁未曾青春年少,可谁又躲得过红颜易老。
可花落尚有花开之时,而人老就不复少年样子容貌。在永恒的自然万物面前,人总是短暂而微小。
不管年光时间恰好的洛阳红颜,还是人生晚年的白发老翁,都不过重复着盛衰无常,可怜相对老。
故而在古典诗词里,苍苍白发常与不同景物勾勒在一起,通过色彩搭配通报繁芜的人生百味。
就像司空曙“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黄叶对白头,秋雨对孤灯,人间苍凉感迎面而来。
还如“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司空曙在青山依旧只是朱颜改里,尝尽战乱流落之苦。
而当白发与红花相对,一如武元衡“月惭红烛泪,花笑白头人”,又是一半妖冶,一半忧伤。
这种白发与黄叶、青山还有红花的两两相对,属于不同颜色的比拟,自然光鲜,极具传染力。
但当苍苍白发与寂寂白花这种相同颜色进行搭配渲染时,同样夺目,引人瞩目,情绪更加。
1
平凡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
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和叶度残春。
—唐•元稹《离思五首·其五》
水晶帘外娟娟月,梨花枝上层层雪。
众人皆爱梨花,爱其洁白,爱其淡雅,常常与雪、月交织在一起,占断天下白,压尽人间花。
元稹也爱这梨花似雪,更曾折取梨花赠予给结正室子韦丛,一个如梨花柔美又洁白的女子。
韦丛本是名门闺秀,父亲乃太子少保韦夏卿,加上是家中幼女,从小鲜衣美食,受尽宠爱。
可自从二十岁下嫁给元稹后,韦丛的生活里只剩绳床瓦灶、粗衣粝食,有时乃至挖野菜充饥。
可韦丛从不抱怨,与元稹相濡以沫,默默在背后勤俭持家、相夫教子,七年内连生五个儿女。
她是如此贤惠,宁肯自己紧衣缩食,也不忍阻挡元稹买酒,不惜拔下仅有的金钗换取酒钱。
这样的爱意,乃至带着几分宠溺,只可惜元稹无福享受,结婚七载后,韦丛因病撒手人寰。
悲痛不已的元稹想起昨日各类,满含愧疚与哀思,不由得慨叹曾经春日,偏摘梨花与白人。
这白人,是生平挚爱,是曾经沧海,就像这梨花似雪,占尽天下春,他以为谁都也无法替代。
这白人,也是愁满白头的元稹,只能在梨花对白头里寄托哀思,一树梨花落,生平相思雪。
彼时彼刻,元稹或许真的以为此生就像梨花落尽的残枝绿叶,断送生平干瘪,心中再无春意。
可他后来还是遇上了莺莺燕燕,薛涛、安仙嫔、裴淑和刘采春轮番登场,这风骚迷了人眼。
这样的梨花共白头,倘若此生不换该有多好,可红颜易老人心意变,又有几人能笑共白发老。
人生只能且行且珍惜,就像武元衡送别故友时所言:孤云迢递恋沧洲,劝酒梨花对白头。
2
满园花菊郁金黄,中有孤丛色似霜。
还似目前歌酒席,白头翁入少年场。
—唐•白居易《重阳席上赋白菊》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当元稹故去九载,白居易想起这个此生辜负了许多女子却从未辜负他的风骚故友,哀思绵绵。
黄泥销白骨,白雪对白头,这是若何的催民气断人肠,让即将迈入古稀之年的乐天情何以堪。
早在元稹去世的两年前,白居易就以太子来宾分司的身份退守东都洛阳,无意于官场沉浮。
本就疾病缠身,加上故友、小儿先后去世,白居易只想在饮酒作乐、诗词唱和里安度余生。
就像公元835年的重阳节,白居易与好友饮酒赏菊,黄花东篱下,白发秋风里,诗情尽付。
而乐天不愧是乐天,他关注的焦点不在于这满院菊黄,而是一簇簇菊黄掩映的一抹秋霜白。
这株洁白的菊花摇荡在满园金菊里,在乐天看来,就像白头翁入少年场,极具活力与情趣。
如此写来,这幅画面瞬间灵动起来,乐天不再是纯粹的不雅观赏者,而与白菊同时成为画面主体。
此时人生晚年的白居易也犹如进入少年所在的酒席,看似违和却得意其乐,充满青春意趣。
对付白菊与黄菊来说,只是颜色比拟;对付乐天而言,是少年与晚年的年事悬殊与人生差异。
可纵使个中有千差万别,这幅画面也不让人觉得苍凉,反而充满归来仍是少年的洒脱之态。
也只有这种安分守己,他才能有幸逃过两个月后京城的甘露之变,免遭家破人亡的悲惨处境。
彼时独游喷鼻香山寺的乐天惊闻甘露遭戮之事,忍不住慨叹: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
如此以来,晚年的白居易在白发青山老里,彻底阔别了血雨腥风,不失落为一种聪慧与复苏。
3
霜殒芦花泪湿衣,白头无复倚柴扉。
去年五月黄梅雨,曾典僧衣籴米归。
—宋•与恭《思母》
江水茫茫去不休,芦花如洁白人头。
清代墨客黄景仁曾精准捕芦花似雪的诗意与浪漫,可真正到了惨惨柴门风雪夜要辞别母亲的时候,他感想熏染到的只有此时有子不如无的愧疚与伤感。
这种对母亲的深情,宋末诗僧与恭也曾在芦花白人头里体会,乃至更凄凉:子欲养而亲不待。
当秋霜浸满芦花,与恭的泪水也沾满衣裳,零落如雨。由于似雪芦花犹在,可满头白雪的母亲已不在人间。
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像母亲独倚柴门外,翘首期盼他这个四处飘荡的游子早日归来,忧他冷暖。
与恭出家不久后,慈父见背,这世间独留老母与他血脉相连,可为了生存不得不远游在外。
纵使身处方外,与恭也不忘慈母养育之恩,时时接济母亲,宁肯自己缺衣少食,也不让母亲受饿耐劳。
去年母亲健在的时候,与恭还在黄梅阴雨天里,典当了僧衣,获取了米粮,匆匆给母亲送来。
那个时候虽然一贫如洗,可人生尚有归途。如今母亲故去,他的死活冷暖,再也无人问津。
人生苦短,母亲本是连接与恭同这个尘世的末了一根绳,如今绳断了,这个尘世还有何留恋。
与恭只能满怀哀思,孤独地走在寂寂人生的漫天风雪里,逐步走向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如此芦花白头,是孺慕之情,而薛嵎的“何如醉醒寒江上,风卷芦花雪满头”尽显渔者闲情。
4
我与梅花有旧盟,即今白发未忘情。
不愁索笑无多子,惟恨相思太瘦生。
出生何曾怨空谷,风骚正自合倾城。
增冰积雪行人少,试倩羁鸿为寄声。
—宋•陆游《梅花》
目前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近些年刷爆全网的这句诗,不知让多少多情之民气有戚戚然,以为这便是最浪漫的告白。
殊不知这些情愫早在古人笔下涌动,乃至更唯美诗意,“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
清代墨客查冬荣还在诗里加上了梅花,让这份情意更加悠长高远,自带梅雪相映的高标逸韵。
而酷爱梅花的陆游早在梅花共白发里诉尽生平情,自言与梅花有前尘旧盟,此生前缘再续。
在贰心里一贯盛放着两种梅花,一种为国为民,“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喷鼻香如故”,文人风骨也。
另一种则为情为爱,“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直到白发苍苍也不忘那美人清香。
她便是早就喷鼻香消玉殒的唐婉,一个与曾与他琴瑟和鸣却被陆母拆散的薄命才女,此生白月光。
当年过半百的他看到雪窖冰天里的干瘪梅花,陆游又禁不住把前尘往事回顾,相思瘦了谁。
这哪是梅花相思干瘪,分明是陆游为唐婉相思销魂。而这清减的神韵,宛如唐婉风骚婉转、楚楚动人,盛放在幽幽空谷,也生平摇荡在陆游的寂寞心房里。
陆游何曾不与唐婉同淋梅雪,可究竟没能且以深情共白头,只剩一个白发老翁独对一树梅雪。
这个中的阴差阳错令人唏嘘,令人惆怅,也令人惊醒:白头若是雪可替,世间何来伤心人。
究竟,世事纷杂、人情翻覆,一起白首的爱情可遇不可求,很多人至去世不知何处相思雪满头。
可正是由于稀少,才有无数民气神往之,在岁岁年年的为洁白头里,期待有美好与惊喜降临。
而此时读完花下白头诗句的朋友,不知哪一抹色彩组合能涌起些许情愫,想起旧时人与事。
不过莫要忘却,白发大家自老,青山处处还多。花着花落等闲视,人生自有归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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