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本日就来聊聊,从唐诗到宋诗,究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还是说另辟路子、各有千秋。

唐情与宋思

凡人皆以为唐人诗是自然,是情绪,宋人诗是不自然,是思想。
若果真,则何重彼而轻此?唐人情浓而觉得锐敏。
说唐人诗首推李、杜,而人不甚明白李白乃纨绔子弟,云来雾去;老杜则任感情冲动,切实其实不知如何去生活,其情绪不论如何真实,觉得不论如何锐敏,总是“单翅”。

唐人重感,宋人重不雅观,一属于情,一属于理智。
宋人重不雅观察,不雅观察是理智的。

为什么人们普遍认为宋诗不如唐诗

蛛丝闪夕霁,随处有诗情。

(《春雨》)

此诗即从不雅观来,是理智。
若其:

谈余日亭午,树影一时正。

…………

微波喜摇人,小立待其定。

(《夏日集葆真池上》)

此则更是理智者矣,似不能与前“蛛丝”二句并论,盖“蛛丝”二句似感。
而余以为“蛛丝”二句,仍为不雅观而非感。
必若老杜:

重露成丝毫,稀星乍有无。

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

(《倦夜》)

此四句,始为感。
“暗飞萤自照”,似不雅观而实是感;“蛛丝闪夕霁”句太清楚,凡清楚的皆出于不雅观。
“暗飞”句则是一种憧憬,近于梦,此必定是感,似醉,是模糊,而不是不清楚。

老杜诗有点“浑得”,而力量真厚、真重、真大,压得住。
后人不成,则真“浑得”矣。
正如老妪为独子病许愿,是迷信,而人不敢非笑之,且不得不表同情,即其心之厚、重、大,有以动听。
老杜之诚即如此,诚于中而形于外。
吾人只管比老杜聪明,但无其伟大。
“重露成丝毫,稀星乍有无。
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四句厚、重、大,不“浑得”。

宋人作诗必此诗,唐人则有一种梦似的模糊。
宋人诗有轮廓,以内是诗,以外非诗。
唐人诗则系“变革于鬼神”,非轮廓所可限定。
可见诗内非不容纳思想。

宋诗的抽芽:从糜烂到生硬

宋初西昆体,有《西昆酬唱集》,内有杨亿、刘筠、钱惟演等十七人。
说者谓“西昆”完备继续晚唐作风。
晚唐诗觉得锐敏而带有疲倦情调,与泰西唯美派、颓废派(decadent)颇相似。
诗有“思”(思想)、“觉”(觉得)、“情”(情绪)(此三点,俟后详言)。

晚唐只是觉得发达,而西昆所继续并非此点。
觉得是个人的,而同时也是共同的。
有觉得纵然不能成为伟大作家,至少可以成功。
宋人并非个个麻木,唯西昆觉得不是自己的,而是晚唐的,只此一点,便失落去了墨客创造的资格。

传统力量甚大,然凡成功的作家皆是冲破传统而创立自己面孔者。
退之学工部,然尚有自己的“玩艺儿”在。
韩致尧学义山,虽小,但不可抹煞。
不过西昆体亦尚有可得意之一点,即修辞上的功夫。
于是宋往后墨客几无人能跳出文学修辞范围。
后人诗思想、感情都是古人的,然尚能像诗,即因其文学修辞尚有功夫。

西昆体修辞上最显著一点纵然事用典(用典最宜于应酬笔墨)。
此固然自晚唐来,而晚唐用故实乃用为譬喻工具,所写则仍为自己觉得。
至宋初西昆体而不然,只是一种巧合,没故意义,虽亦可算作譬喻,然绝非象征,只是外表上相似,玩字。
故西昆诗用典只是笔墨障,及至交随意马虎把“皮”啃下,到“馅”也没什么。

仁宗初年盖宋最太平期间,当时有二作家,即苏舜钦子美、梅尧臣圣俞。
欧阳修甚推崇此二人,盖因欧感到西昆之糜烂。
梅、苏二人开始不作西昆之诗,此为“生”,然可惜非生气(朝气),而为生硬。

同时,苏、梅生硬之风气亦如西昆之使事然,成为宋诗传统特色。
宋诗之生硬盖矫枉过正。
苏、梅二人开宋诗先河,在诗史上不可忽略,然研究宋诗可不必读。

此为宋诗抽芽期间。

宋诗的完成:走向衰弱和僵化

至宋诗发育期,则有欧阳修。

欧文不似韩而好,诗学韩似而不好,其缺陷乃以文为诗。
此自退之、工部已然,至欧更显,尤其在古诗。
故宋人律、绝尚有佳作,古诗则佳者颇少,即因其为诗的散文,有韵的散文。
此在宋亦成为风气。
欧氏作有《庐山高》,自以为非李太白不能为也——人自大能增加生活勇气,然亦须反省——可是太白诗真不像欧。

欧后有王安石。
苏东坡见其词谓为“野狐精”。
所谓野狐精,盖指其人之言行做派虽非正宗,但十分精灵。

元遗山《论诗三十首》有云:

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

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

(其廿二)

至苏、黄,宋诗是完成了,而并非成熟,与晚唐之诗不同。

凡是对后来发生影响的墨客,是功首亦罪之魁。
神是人格最完美的,人是有短处、劣点的,唯其长处、美处足以遮盖之耳,然此又不易学。
创始者是功首也是罪魁,法久弊生。

宋之苏、黄似唐之李、杜而又绝不同。
苏什么都会,而人评之曰:凡事俱不肯著力。
“问君无乃求之欤,答我不然聊尔耳。
”(苏轼《送颜复兼寄王巩》)人之发展无止境,而人之才力有限定。
余以为苏东坡未尝不用力,而是到彼即尽,没办法。

苏之成为墨客因其在宋诗中是较有觉得的。
欧阳修在词中很能表现其觉得,而作诗便不成。
陈简斋、陆放翁在宋墨客中尚非木头脑袋,有觉得、感情。
苏诗中觉得尚有,而无感情,然在其词中有感情——可见用某一工具表现,有自然不自然之分。
大晏、欧阳修、苏东坡词皆好,如诗之盛唐。

苏之“雨中荷叶终不湿”句出自其《别子由三首兼别迟》(迟:子由之子)。
其第二首:

先君昔爱洛城居,我今亦过嵩山麓。

水南卜筑吾岂敢,试向伊川买修竹。

又闻缑山好泉眼,傍市穿林泻冰玉。

遥想茅轩照水开,两翁相对情如鹄。

没味儿,觉得真不高。
第三首:

两翁归隐非难事,唯要传家好儿子。

忆昔汝翁如汝长,笔头一落三千字。

众人闻此皆大笑,慎勿生儿两翁似。

不知樗栎荐明堂,何以盐车压千里。

这是解释,是传统的、教训的、批评的,很浅薄,在诗中不能成立。
要说到“沧海横流却是谁”,学诗单把稳及此便坏了。

想象盖本于实际生活事物,而又不为实际生活事物所限,故近于抱负而又与之不同。
老杜:

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

闻说真龙种,仍残老骕骦。

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

(《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五)

数句是想象而非抱负,想象非实际生活而本于实际生活。
去世于句下是既无想象又无抱负。
宋诗抱负不发达,有想象然又为理智所限,妨碍诗之发展。

东坡好为翻案文章,盖即因理智发达,如其“武王非贤人也”(《武王论》),然亦只是理智而非思想。
思想是平日酝酿蕴藉后经一番滤净、渗透功夫,东坡只是灵机一动,如其《登州海市》(七言古)引退之诗“岂非正派能感通”(《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
苏写登州海市,海市冬日不易有,而东坡于冬日一祷告,便有海市涌现:

岁寒水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

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

于是遐想到韩诗:

潮阳太守南迁归,喜见石廪堆祝融。

自言正派动山鬼,岂知造物哀龙钟。

前曰“异事惊倒百岁翁”,此又曰“岂知造物哀龙钟”,此比韩近人情味,亦翻案。
又:

天门夜上宾出日,万里红波半天赤。

归来平地看跳丸,一点黄金铸秋橘。

(《送杨杰》)

“万里红波半天赤”句没想象,而老杜“秋草遍山长”好。
由此可知,文学把稳表现更在描写之上。
作诗时更要捉住诗之音乐美。
苏之“万里”句,既无威风又无神韵。
再如其“魂飞汤火命如鸡”(《狱中寄子由》),真稚子。
老杜则虽拙而不稚。

宋诗无抱负,想象力亦不足,故七古好者少,反之倒是七绝真有好诗。
如东坡《赠刘景文》: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有想象。
秋天景色皆谓为衰飒、悲惨,而苏所写是清新的,亦如“秋草遍山长”,字句外有想象。
至其《惠崇春江晚景》: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竹外桃花三两枝”,直煞;而“春江水暖鸭先知”句,有想象;惠崇春江绝不能画河豚,而曰“正是河豚欲上时”,好,有想象。

黄山谷有《题阳关图》:

断肠声里无形影,画出无声亦断肠。

想见阳关更西路,北风低草见牛羊。

着力,真是想疯了心。
找遍苏集无此一首。
然山谷乃second-hand之墨客,第二手,间接得来,拿人家的——北朝民歌《敕勒歌》“风吹草低见牛羊”, 整旧如新。
凡山谷出色处皆用人之诗,整旧如新。

诗之工莫过于宋,宋诗之工莫过于江西派——山谷、后山、简斋。
宋人对诗用功最深,而诗之衰亦自宋始。

凡一种学说成为一种学说时,已即其衰落期间。
上古无所谓诗学反多好诗,既有诗学则真诗渐少,伪诗渐多。
老子说“大道废”然后“有仁义”(《道德经》十八章)——顺言;庄子说“贤人不去世,大盗不止”(《庄子·胠箧》)——反言。
大道不衰,何来仁义?凡成一种学问即一种口号——有了口号就不成。
“掊斗折衡,而民不争”(《庄子·胠箧》)。

凡一种名义皆可作伪。
所谓伪诗,字面似诗,皆合格律,而内容空虚。
后人之迂腐不出古人范围,盖俗所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的事”。
不讲货,但把稳“字号”, 此诗之以是衰。
故说“具眼学人”,学人须具眼,始能别真伪。
大墨客应如工厂,自己织造,或不精细而实在自己出的。
伪墨客如小贩,乃自大工厂趸来,或装潢很俏丽,然非自造。
诗应为自己内心真正感生出来,虽与古人合亦无关。
不然虽不同亦非真诗。

《传学》

作 者:顾随 著

叶嘉莹记录的顾随讲解中国古诗文的

全部条记六十年首度全部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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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黄泓 念慈

部分不雅观点资料来自

《传学:中国文学讲记》(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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