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这种“截断”的技巧,我们来看宋代叶少蕴《石林诗话》卷中所谈论的“妙句”:

蔡天启云:荆公每称老杜“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啭”之句,以为用意高妙,五字之模楷,异日公作诗,得“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自谓不减杜语,以为得意。

所举杜诗题目是《水阁朝霁奉简云安严明府》,所举王诗仅存此一联,未尝成诗。
蔡天启只举杜王二诗为“模楷”,并未指出“高妙得意”的缘故原由何在,实在杜诗“钩帘”“宿鹭起”五个字是分成两段的,全部的意义该当是“钩帘时瞥见帘外被惊动的宿鹭飞起来”,中间连接的字词全被省脱。
“丸药”“流莺啭”五个字也分成两段,丸药是名词,在这里被借作形容词用,原来应写作“流莺的啭声婉转顺溜像丸药滚动一样平常”,丸药被借作形容词用,又直接与流莺啭联成一句,使许多意义蕴藉在笔墨之外。

王安石的“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完备是在学五字截成两段的技巧,“青山”与“扪虱坐”不连接,由于扪虱的不是青山,“黄鸟”与“挟书眠”不连接,由于挟书的不是黄鸟。
这两句只像切成片段的伶仃意象,并排陈设。
两字写景物,三字接着写情事,要读者利用想象去补充,才能将作者原有的心象全部还原出来。

文字虽截断而句意联接此手腕可令诗词诗意实足诗质浓厚

由上面的例子,我们可以知道一句之内的“截断”,不仅像严氏所说的七言句分成两截,五言句也可以“使下三字出上二字意外”,分成两截的。
在范元实《诗眼》一书中,记载黄山谷早就提出:“七言诗,四字三字作两截;五言诗,亦有三字二字作两截者。
”黄氏也曾举杜诗“肯别定留人”等句为例,原来王安石与黄山谷,都从杜诗里体会出这种一句之中“语不接而意接”的技巧。

试看杜甫《春望》诗的前四句: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这四句诗大抵都以“两截式”构成,司马光曾欣赏本诗说:“古人为诗,贵于弦外之音,使人思而得之。
······如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悲,则时可知矣!
”(《温公续诗话》页六)

司马氏举本诗为例,解释“弦外之音”的名贵,但他还未曾拈出本诗以是能含蕴许多意思在言外,利用“两截”的句法是本诗的分外技巧。

“国破”下接“山河在”,多少有些抵牾的意味,“城春”下接“草木深”,这“春”字中多少兼摄着动词的意味,其浸染像上句的“破”字一样,不然联不起来,这两句中本该都有一个“而”字来连接而被省略了。

至于“感伤时势的时候纵然对着花儿也会落泪”、“怨恨离去的缘故再度听到春天的鸟鸣而惊心”将这么多意思压缩成十个字,在“感时”下接着“花溅泪”,在“恨别”下接着“鸟惊心”,溅泪的仍是感时的人而不是花,惊心的是恨别的人而不是鸟,语词上并不直接联贯,但意义仍能弯曲相通。

七言的句子,如杜甫的《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诗:

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

“双蓬鬓”是在伤老,与“路经滟”的意思并不是直接贯联的,“一钓舟”是写孤贫,与“天入沧浪”的意思也不贯联一气。
古人以为这样的句法能产生出“老气横披”的效果,我们若改为“路经滟滪石嵬峨,天入沧浪波渺茫”,在“路经滟滪”下即就滟滪堆的景物去描写,在“天入沧浪”下即就水波沧浪去描写,七字一气直下,就变得很稚嫩。

明代的谢茂秦,也常用天地景象为难刁难,如“天横落照明孤垒,地涌寒沙接乱山”,“天开鸟道千盘嶂,地入蚕丛万岭西”。
清人叶矫然就拿来和杜诗这一联作比对,认为谢诗也精彩也峥嵘,但“景出而意尽”,杜句则“景尽而意无穷”(见《龙性堂诗话续编》),实在杜句以是胜谢,是杜用“截断”句而谢用“七字一气直下”的缘故。

又如杜牧的《题宣州开元寺水阁》诗: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澹云开今古同!

“六朝文物”四字是在叙事,溘然联接“草连空”三字来写景;“天澹云开”四字是在写景,溘然联接“今古同”三字去叙事。
“六朝文物”写的是韶光,接上“草连空”来写空间;“天澹云开”写的是空间,接上“今古同”来写韶光,这种景事交卸、时空交感的句子,在字面上未必衔接,但在用意上却能收浓缩的效果,使含意溢出字面之外。

试看王勃《滕王阁序》末的诗句: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如果将这四句诗加以浓缩,上两句可以浓缩成“闲云潭影几度秋”,不正如“天澹云开今古同”吗?下两句假若浓缩成“阁中帝子水空流”,不正如“六朝文物草连空”吗?

但这样浓缩的句子,像“阁中帝子水空流”恐怕非但语不接而连意也不接了,这么说来,杜牧这句“六朝文物草连空”在别人写来,至少须用两句才能把意思写完,杜牧只用一句,这七个字表面,岂不是还至少蕴藏着七个字吗?

再看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诗中有“凤去台空江自流”、“晋代衣冠成古丘”等句,小杜的用意和他大抵近似,但李诗上句须有“去”字、“空”字来解释,下句须加“成”字来联接,而小杜却将这些解释与联接词全省略在言外了。

元遗山学杜甫的诗,七言诗中对付“语断意接”的技巧,利用得很成功,如他的《出都》诗:

神仙不到秋风客,富贵空悲春梦婆。

想学神仙之道却未曾学到的汉武帝,转眼茂陵寂寞,也犹如秋风中的过客罢了!
荣华富贵,徒然留下了悲哀,怎不教人想起那点醒过负瓢行歌苏东坡的春梦婆呢?

“秋风客”与“春梦婆”都是指实有的人物,与上面所写的四个字用意虽衔接,但在字面上并不能贯联直下,这样七言两截的手腕,使这十四字中的含意超出了字面所能容的最大极限。

元氏其他的诗,如“登车揽辔名空在,濯足临流事已非。
”(《都运李文哀挽诗》)“禅房道院留连夜,酒榼书囊浩荡春。
”(《赠张致远诗》)都用“上四字实,下三字虚”的方法,这“虚实”之间,若接不接,若断不断,像《出都》诗用“上四字虚,下三字实”一样,联接之间有一段间隔,这一段笔墨之外的空缺间隔中,蕴含着许多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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