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的平山堂,是三十年前欧阳修任知州时建筑的名胜,当年他常常和来宾在此纳凉赏荷,凭栏远眺。他的一首《朝中措》更是让平山堂名扬天下: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东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如今,来到这里的苏轼,看到堂前恩师亲手栽种的柳树,墙壁上他亲笔题写的诗句。陈迹依旧,可往事已如烟。抚今追昔,苏轼情难自抑,挥笔写下了一首《西江月》: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东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恍然有一种人生如梦,万事皆空的嗟叹。这个时候的苏轼彷佛已经神飘万里,思接千载,只是呆呆站立,久久瞩目,完备忘却了身旁那些猖獗簇拥着的粉丝... "红妆成轮,绅士堵立",争相看着他落笔挥毫......
一起行来,京口的万松冈,松江的垂虹亭,五六年前在这一带结随同游的刁约、张先、陈舜俞,都已经先后故去了。"人亡琴废,帐空鹤唳"......
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宇宙无穷,人生苦短;行舟水上的苏轼,思虑着这些人生终极哲理,辗转难眠,舱外小雨沙沙。苏轼于是披衣而起:
《舟中夜行》
微风萧萧吹菰蒲,开门看雨月满湖。
舟人水鸟两同梦,大鱼惊窜如奔狐。
夜深人物不相管,我独形影相嬉娱。
暗潮生渚吊寒蚓,落月挂柳看悬蛛。
满湖月色,波光粼粼,微风轻动,菰蒲摇荡,舟人、水鸟都已经进入了梦乡,只有大鱼惊窜激起的水波声。月华如练的湖面,彷佛成了草地,恍然还以为‘大鱼’是狐狸在奔忙。这境界,如梦如幻、极远极近、极奇极美,将“静”字渲染地无以复加。
这万籁俱寂的夜境,如此的让人欢畅。哲理没有争斗,没有喧哗,也没有机关算尽。韶光仿佛在这一刻结束,瞬间成了永恒。苏轼体会着心灵与自然的无间的契合,怀着狂喜,默默感想熏染着心灵的超越和升华。然而,
此生忽忽忧患里,清境过眼能须臾。
鸡鸣钟动百鸟散,船头击鼓还相呼。
韶光当然不会真的结束,日出之后,万物萌动,繁盛热闹繁荣的一天又将来临。他忽然感慨起来,在这繁忙奔波的匆匆人生里,这样的宁静和清幽又能欣赏多久呢?
四十四岁的苏轼,在赴湖州的途中,不断感慨着,思考着,逐渐上升到一种安分守己、无可无不可的境界。在《灵璧张氏园亭记》中,他这样写道:
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譬之饮食,适于饥饱而已。
统统都顺应自然,保持个体精神上的独立自由,也不推却应尽的社会任务和责任:
开门而出仕,则跬步市朝之上;闭门而归隐,则俯仰山林之下。于以养生治性,行义求志,无适而不可。
此时的苏轼,虽然还不能完备做到,但已经明白要极力追求这种"不必仕,不必不仕"的空想人生境界。
一、风雨欲来元丰二年(1079)四月,苏轼抵达湖州任所。苏轼很快就为这里“环城三十里,处处皆佳绝”的好山好水所沉醉。
重回江南,倍感亲切,苏轼心中开始酝酿着许许多多新的方案,他急迫地想为湖州的百姓办一些实事。在《湖州谢上表》中苏轼表示,希望"上以广朝廷之仁,下以慰父老之望"。给天子进谢上表,本来是新任知州的老例。
苏轼却没有想到,一场小人针对他的阴谋已经在酝酿之中,而这份《谢上表》成了导火索,给他引来了泼天算夜祸。
元丰二年的政局和熙宁年间已经大大不同。那些当年为了变法和反变法吵得不可开交的核心人物都已经不在其位。王安石三年前被罢相,支持变法的韩绛、吕惠卿也被罢相、罢执政;韩琦、欧阳修都已去世多年,富弼也已经退休,司马光则是闭门著书,不问政事。
如果说当年的变法反变法之争,还有些君子之斗的意思。现在的朝中,斗争的焦点已经不是变法问题,而纯粹成了官场上的排斥。
现在的朝堂上,两位宰相,一位是对变法持中立的吴充,另一位因此和稀泥著称的"三旨"相公(请诏书、得诏书、传诏书)--王珪。
王珪虽是庸才,却是政治斗争中的狠人,他与参知政事蔡确联手,整垮了另一个参知政事元绛,接着想吴充射冷箭,逼得他自请罢相;不仅如此,他还造就了几位亲信:权御史中臣李定、权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舒亶等,他们结成攻守同盟,随时关注,只要创造有不合他们心意的人可能出头,便费尽心机打击下去。
苏轼就这样不幸进入了他们的视野。
苏轼从嘉佑二年进士考试开始,就名震京师。虽然到现在,由于各类缘故原由,还没有得到朝廷重用,但他在文人中的地位却已经如日中天,已经是妇孺皆知。神宗天子平日里最喜好读的,也是苏轼的文章诗词,读到妙处,总是情不自禁地击节喝采,还常常向身边近臣夸赞苏轼--这当然让这些嫉贤妒能的小人颇感烦懑。
如果仅仅是文名大盛也就算了,偏偏苏轼在徐州、密州、杭州都政绩斐然,深得百姓喜好。在徐州的抗洪斗争中更是表现突出,神宗天子乃至亲自下手诏夸奖他,还特意拨款给他修防洪堤。苏轼任满,离开徐州时,百姓痛哭流涕,追送数十里,这些,令李定等人的心中不由得妒火熊熊。
偏偏苏轼还生性放达,有时候口没遮拦,不免语含讥讽,早已经将这些小人得罪得不轻。更恐怖的是,苏轼兄弟二十年前就有"两宰相"的美誉,如今政名、文名、德名,都声名鹊起,这在李定等人看来,活脱脱便是“眼中钉、肉中刺”啊。
怎么把苏轼搞下去呢?这帮人开始了‘兢兢业业’地开始了苦苦思虑。
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苏轼常常在诗文中嘲讽时政。但李定等人也不愿定这样是否可行,一方面是宋朝开国君主有"不以言犯人"的祖宗家法;另一方面,沈括(对,便是写《梦溪笔谈》的那位)曾出卖朋友,将苏轼诗文抄录,然后告他"词皆讪怼",但是神宗置之不理,并未放在心上。
这帮长于揣摩上意的小人,终于还是找到了办法,他们明白十多年的帝王生涯,已经让神宗天子日益独断专行,越来越不喜好听反对见地。如果告苏轼"愚弄朝廷"或者“指斥乘舆”,也便是乱来天子,直指天子之过,很可能就会收到他们想要的结果。
二、大祸临头当这群小人在邸报上看到苏轼循老例进的《湖州谢上表》后,他们终于以为找到了机会,这上面的许多笔墨,都太值得做文章了!
李定等人,围坐一起,思议再三,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制订出了一个围剿苏轼的周密操持。
六月二十七日,何正臣首先发难,上书弹劾,并附苏轼诗集一册作为罪证。他引文摘句,断章取义,指苏轼谢上表"愚弄朝廷,妄自傲大",而且说苏轼的这些讥讽笔墨已经传播极光,故而哀求对苏轼"大明刑赏,以示天下"。
七月二日,舒亶、李宜之同时进奏。舒亶再附四卷苏轼诗集,他先是说苏轼谢上表讥讽时势,流俗争相传诵,已是诋毁朝廷如斯--这是和之前的何正臣呼应。接着,他挖空心思,从诗集中选出一些附会为"谤讪君上"的笔墨,以激怒神宗。
比如:
圣上救援穷苦,贷款于民,苏轼嘲讽说"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
圣上为实行新法令百官学习,苏轼则嘲笑"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终无术";
圣上为赠国家收入实行官盐专卖,苏轼又讥讽为“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
......
末了,总结说“触物即是,应口所言,无一不以讥谤为主......传播中外,自以为能......可谓大不恭矣,虽万去世不敷以谢圣时!”
李宜之更是野蛮无理,他说苏轼给一个秀才写了一篇《灵璧张氏园亭记》,内有"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是教天下人不要有进取心,这样会乱了取士之法,无尊君之义,亏大忠之节如斯。
而李定在这场围剿大战中末了登场,他在七月三日上奏,说苏轼有四大该杀之罪。说其一,苏轼是无能侥进之辈,却动不动就诬蔑朝政,陛下宽宏大量,不予论罪,他却"怙终不悔";其二,不仅不知悔改,还“傲悖之语,日闻中外”;其三,他这些诬蔑性的诗文,极具引诱性;其四,说苏轼既然读书明理,却因一己之私不能知足,而“肆其愤心,公为诋訾(zǐ,说人坏话)”,是州官放火。
李定这篇奏章,是想明明确确见告神宗,苏轼所怨恨、讥讽、诬蔑的,不是别人,正是天子陛下本人!
持续数天,接到状纸,本来就以为"舆论沸腾"的神宗,读完李定这篇奏章后,终于年夜怒了,于是,他下旨:
"将苏轼谤讪朝政一案送御史台根勘闻奏。"
三、和韶光赛跑李定等人闻旨大喜,立即动手派人前去湖州拘捕苏轼。人选是个问题--这个人既要精明干练,又要长于矫揉造作,还不能心慈手软,对苏轼抱有同情。他们选来选去,终极选定了太常博士皇甫遵。皇甫遵携带拘捕令和他儿子以及两名御史台兵士迅速出发了。
苏轼在京城,到底是有几个朋友的。最先得到的是王诜(shēn),他是开国元勋王全斌的后代,是神宗的妹夫。这位善于山水画的驸马爷,和苏轼交往密切,感情深厚。听到后,王诜震荡万分,急速派人火速赶往南都(今河南商丘)关照苏辙。苏辙听闻,也是如五雷轰顶,急速派人飞奔湖州报信,希望赶在皇甫遵之前,好让苏轼有个准备。
苏辙的信使本来无论如何是追不上昼夜兼程奉密令行事,沿途随时改换良马的皇甫遵一行的。好巧不巧的是,到润州时,皇甫遵的儿子忽然生病了,求医问药,延误了大半天。苏辙的信使才终于抢先一步。不过,王诜也由于这个,后来落了一个‘透露密令’的罪名。
就在官差和苏辙的信使进行着火速赛跑的时候,远在湖州的苏轼,还浑然不觉,不知恶运已经逐渐逼近。
他井井有条地处理公务,空隙之时便带着儿子和从徐州追随而来的学生王适、王遹(yù)兄弟一起出城游览。七月初七,古人本有晒书的习俗。苏轼在家中晾晒字画,看到表兄文同所绘的《筼筜谷偃竹》,想起他已经去世半年,睹物思人,不禁痛哭流涕。苏轼写下了《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以抒发对亡友的吊唁之情。文同所首创的"文湖州竹派",在我国绘画史上有着深远的影响。苏轼的这篇文章回顾了往事,也对这位著名画家的艺术履历进行了总结,提出了绘画理论中关于"神似"和“形似”的著名论点。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蚶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以是然。夫既心识其以是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
针言“成竹在胸”便是来源于此。苏轼也是这一画派的主要成员,他的竹石枯木画水平也非常之高。本日我们还能看到的《竹石图》、《枯木怪石图》,据传便是苏轼的作品。苏轼曾自题竹石图道:
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
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
平生好诗仍好画,书墙涴壁长遭骂。
不嗔不骂喜有余,世间谁复如君者。
一双铜剑秋水光,两首新诗争剑铓。
剑在床头诗在手,不知谁作蛟龙吼。
四、粗暴拘捕七月二十八日,皇甫遵一行抵达湖州。这时的苏轼也刚刚得到,他匆忙办理了告假,将州中事务移交给通判祖无颇,由他权且代理。
皇甫遵一行气势汹汹,径直闯入官厅,面孔狰狞。苏轼从未见过这等架势,不免心中发虚,虽然知道朝廷要逮捕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犯了什么不可宽恕的罪过,来势竟然如此凶猛,倒有些不知如何搪塞。
一时之间,厅堂上气氛凝重,所有人都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末了,还是苏轼开了口:“轼自来激恼朝廷,今日前来,必是赐去世,去世固不辞,只求能与家人诀别。”
皇甫遵冷冷回道:"还没这么严重。"
皇甫遵将诏命拿出来,苏轼打开一开,不过是革职进京的普通公函,先暗暗松了一口气。但是没成想,皇甫遵敦促着哀求苏轼急速上路,两名兵士更是前来将苏轼五花大绑,随即就推出门去。
闻讯而来的夫人王闰之急忙追赶出来,百口老少呼天抢地紧随其后,看得察看犹豫者无不唏嘘哽咽。
苏轼心如刀绞,不知如何安慰妻儿。他想起宋真宗时杨朴的故事:
杨朴被人推举,说他长于作诗,真宗就召见了他,让他当场作诗。杨朴却连说不会。
真宗就随口说道:"那临行前,有人作诗送行吗?"
杨朴说:“没有,只有臣的老妻写了一首绝句:‘且休落魄贪杯酒,更莫专横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
真宗听完大笑,就放杨朴还山。
苏轼就转头对妻子说:“你就不能像杨处士的妻子一样写首诗送我吗?”
王闰之不禁哑然失落笑。
州衙之内,被强烈的胆怯气氛所笼罩,通判祖无颇一下大笑官吏都畏避不出。只有掌布告张师锡赶到郊野斟酒送别。苏轼的学生王适、王遹兄弟也一贯送到郊野。之后,他们又一起帮王夫人整理行装,将苏轼一家二十多口送往南都苏辙家中寄住。宗子苏迈则获准随行,照顾苏轼。
湖州百姓蜂拥相送,个个泪如雨下。孔子后裔,当时的著名文学家、墨客,和二苏齐名的三孔之一孔平仲在《孔氏谈苑》中记录了这件事,说“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
舟过吴江,因需修理,停息太湖鲈喷鼻香亭畔。当天晚上,月明如昼,波涛阵阵,苏轼思前想后,辗转难眠。这一天里,自己就像江洋大盗一样被拉出来,强行押送,也不知自己的罪名有多大,要连累多少亲友。恍然间,竟有一了百了的冲动。
月色中,苏轼瞥见"鲈喷鼻香亭"三个大字,不由得一阵嗟叹。他想起了晋代的张季鹰居洛阳,秋风起时,想起了故乡吴中的菰菜、莼菜羮和鲈鱼,说“人生贵写意,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然后就辞官归隐,得以免祸全身。
船过扬州,好友鲜于子骏早已等在岸边,希望和苏轼一见,却被官差谢绝。苏轼通过紧闭的窗棂,看到仗义前来的好友惘然拜别,不由得泪水盈眶。
于此同时,御史台又传来命令,让所在州郡查抄苏轼家。当时苏轼一家大小已在去南都的船上,州郡官吏竟然望风承旨,叮嘱消磨大批人马连夜动身追赶,在宿州将苏家船只拦下,如狼似虎的官兵将苏家老小团团围住,一顿翻箱倒柜,把百口老小都吓坏了。
等这些什么都没搜到,悻悻拜别的饿狼走远,面对一片散乱,脾气温和的王闰之不禁心头火起,愤然说道:
"都是吟诗作文引来这泼天算夜祸,可他究竟得过什么好处呢?倒是把我们都吓得半去世!
五、乌台柏寒
“八月十八日,苏轼被押解到汴京,随即投入了一间惨淡狭窄的单人牢房。御史台泗州遍植柏树,并有数千乌鸦栖居其上,以是又称为”乌台“或"柏台"。宋朝刑法规定,"群臣犯法,大者多下御史台,小则大理寺、开封府鞫jū治"。苏轼的这桩案子,天子御批的,自然属于大案。
针对苏轼的审讯从八月二旬日开始,一上来,便是按鞠问去世囚的程序走!
问苏轼有没有誓书铁券--天子特赏给元勋的诏书,下面写明子孙去世罪可免。这实在是这帮小人纯心恶心,苏轼出身寒微,完备是通过科举出身的,哪来的铁券?可见尚未备案,这帮孙子内心早已经将苏轼定为去世罪,只等屈打成招,便除之而后快。欲治去世罪,当然须要有充足的材料。这帮人便拿着苏轼的作品,一首一首地鞠问。最初,苏轼只承认《山村落五绝》有讽喻时政的意思。御史们那肯罢休,他们或软磨,或硬缠,或威逼,或威吓,三番五次,五次三番,轮流展开攻势,直到苏轼承认他们的曲解,否则就没完没了。试举一例,苏轼在杭州不雅观潮曾写下《八月十五看潮五绝》,个中有:
吴儿成长狎涛渊,冒利轻生不自怜。
东海若知明主张,应教斥卤变桑田。
原诗自注里清楚写明:“是时有新旨禁弄潮”。舒亶等人偏要牵强附会,说此诗是攻击陛下兴水利,苏轼自然是不能接管这样的无理指控,他在供词中说:"弄潮之人,贪宫中利物(奖品),致期间有溺而去世者。"以是诗的末了两句是说:东海龙王如果可以领会神宗爱惜平生易近、禁止弄潮的旨意,该当将沧海变成桑田,让弄潮儿可以耕种空手发迹,免得他们再去‘冒利轻生’,这完备是实话实说。可是这样的供词当然是要让御史们暴跳如雷的,他们污苏轼"隐晦不说情实",又不眠不休地逼供了两天,苏轼心力交瘁,“再勘方招"。
后来,这群人有追问除了他们找出的这些已经受指控的作品外,还有没有其他讥讽新法的笔墨,苏轼说没有。御史们自然也有招,他们向各州郡发出公函,说收取散落在有关职员手中尚未刊印的苏轼诗文。高压之下,谁敢隐晦?纵然只言片语,也都逐一被追缴上来--光是杭州,就号称供出了数百首--当时的人称之为”诗账“。于是乎,一番精心准备的抽丝剥茧下,又一轮的穷追猛打开始了......
为了一扫而空,这些人更丧心病狂地逼问苏轼和哪些人有诗文往来,哪些写过嘲讽文章?苏轼自然不肯连累朋友,持续数天,忍受着百般拷打,硬是只有一句话:"更无往来来往!"
御史台便故技重施,发公函给各州郡,于是和苏轼有往来的人逐一被传唤到官府问话。经由一次次的提审,他们的成果越来越多:从苏轼诗文中找出的问题越来越多,被牵扯进来的人也越来越多。这帮人小人得志,不禁得意洋洋,满朝大臣唯恐引火烧身,都噤若寒蝉。
一天,群臣期待早朝,李定忽然说:"苏轼确实是个奇才!
" 大家不知他要搞什么飞机,都没有搭腔。李定无奈,环视众人,然后缓缓说道:"纵然是二十年前的诗文,苏轼都引经援史,随问随答,竟无一字差错--这还不是奇才么?"说完,竟然嗟叹不止,大家依旧默不作声,空气一时之间十分凝重。
就这样,从八月中旬到十月中旬,鞠问整整持续了两个多月。为了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这帮小人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大声辱骂、乃至扑打,日以继夜,苏轼在精神和肉体上打斗承受了极度的凌辱和折磨。当时另有一名大臣也因受人诬陷下狱,关押在苏轼隔壁,亲耳听到御史们对苏轼的各类非人虐待,为之悲叹不已,他写道:
遥怜北户吴兴守,诟辱通宵不忍闻。 (--周必大 《记东坡乌台诗案》引)
六、拯救苏轼漫长的审讯终于告一段落,苏轼写了两万多字的供状,御史们整理择要后,呈递给皇上,指苏轼攻击新法、讥讽朝政。只待天子御笔一挥,就可结案。
苏轼能做的,只是闲坐囚笼,等待末了的讯断。苏迈每天给父亲送饭,父子俩约定,平时只送蔬菜和肉,一旦凶讯来临,就送鱼。不巧,一天苏迈因钱粮用尽,出城借贷,便委托一位亲戚代为送饭,却忘了这个秘密的约定。这个好心的亲戚,见苏迈每次都送蔬菜和肉,便好心想给苏轼换换口味,就特地买了一尾鲜鱼,精心烹制后,送了进去。苏轼一见,不禁大惊失落色!
苏轼的心中很快涌起一片悲哀和悲惨。从小便心存"致君尧舜",不想却要背着”无尊君之义,亏大忠之节“的罪名去世去,真是去世不瞑目啊!自己吃米不知米价也就算了,可怜留下妻儿无所依赖,还要拖累弟弟。他想起可爱的孩子,想起温顺的贤妻,想起她跟自己走南闯北,荆钗布裙,自己去世后竟然无法给她留下一点遗产......
他又仿佛看到了清瘦的弟弟子由,在悲惨的雨夜,独自黯然神伤......
《狱中寄子由二首》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大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这两首绝命诗凄楚哀怨,情深惨恻,令人读来潸然泪下。苏轼入狱后,杭州、湖州等地百姓自发组织起来,连续数月为苏轼做"解厄道场",祈祷神灵保佑这位爱民如子的父母官安然无事。苏轼在狱中知道了这一,冲动万分,以是诗的末了,他叮嘱家人将他安葬在湖杭一带,以表达他对两地公民的眷恋与感激。
就在民间为针对苏轼的救赎风起云涌地展开之时,朝堂上也终于有不少正义之士站出来,冒着被牵连的风险,为苏轼仗义执言。
苏辙从一开始得到,就上书天子,要求解除自己的官职,为兄赎罪。他说:"臣早失落怙恃,唯兄轼一人,相须为命。"
前吏部侍郎范缜,是苏轼的忘年之交,案发之初,也被列为重点清查对象,但他依然不顾统统,上书天子要求赦免苏轼。退休大臣张方平闻知苏轼被解送京城,途经南都,痛惜扼腕,愤然上书营救。这位三朝元老,位至参知政事的七旬老人,对苏洵、苏轼、苏辙两代都有知遇之恩。他原想将奏疏在官递文书中呈送,可是主事官员不敢接管。老人就叫自己的儿子张恕专门持奏疏进京,敲登闻鼓投递。可惜他儿子生性怯懦,徘徊思考再三,也没敢投出。后来苏轼出狱,才知道这件事,可读到张方平的奏本,却其实吓了一跳。张老在文中来源就说苏轼”实天下之奇才“,劝神宗惜才赦免于他。殊不知,苏轼就说由于才名太高,才招来祸事啊,说他是奇才,估计当时更会激怒神宗。
而神宗天子本人,这个时候也是抵牾重重,一方面他恼怒苏轼讥讽之言,一方面,从心底里来说,他很欣赏苏轼的才华,不忍加害。一天,神宗问宰相吴充曹操如何,吴充故意说道:"皇上以尧舜为模范,自然该当鄙视魏武。然而就算是魏武这样多疑的人,尚且可以容忍击鼓骂曹的祢衡,而陛下您为什么不能容忍一个写诗的苏轼呢?"
曹后像
这番话奥妙地击中了神宗的心。几日后,神宗前去探望祖母曹后,问神宗为何心神不宁,便提及了苏轼之事。曹后,想起了当初仁宗天子的"二宰相"之言,劝神宗说”因写诗而下狱,开国百年无此先例啊。“
十月十五日,神宗颁了大赦天下的诏令。李定等人眼见苏轼就要逃出生天,垂死挣扎之下,决定再次激怒神宗。这次出马的是王珪,他说苏轼说苏轼写”根到地府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明显是有不臣之心!
神宗说苏轼只是咏桧树而已,阁下的章惇也帮忙讲授。末了王珪只好灰溜溜地走了。但他们仍旧不甘心,李定、舒亶等人再次连连上书。末了,还是王安石一锤定音,退隐金陵的他也上书营救,说:"岂有圣世而杀才士者乎?”
神宗终于打定主意赦免苏轼,并在试探了一番苏轼后,派人复审。
七、逃出生天十仲春二十八日,终审判决下达:对苏轼从轻发落,贬官黄州。而牵连本案的大笑官吏,也根据情节轻重,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罚:王诜被削除统统官职爵位;苏辙贬官筠州;王巩因和苏轼过往甚密,远谪宾州。张方平、李清臣等也因收受讥讽笔墨而不上缴,各罚铜三十斤,司马光、范缜、陈襄、李常、孙觉、黄庭坚等各罚铜二十斤。
在暗无天日的幽暗缧绁里囚禁一百三十天之后,苏轼终于得以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感想熏染久违的惬意和轻快。他情不自禁地提笔写起诗来:
出狱次前韵二首
百日归期恰及春,残生乐事最关身。
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啅人。
却对羽觞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
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従来岂有因。
平生笔墨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归异日马,城中不斗少年鸡。
休官彭泽贫无酒,隐几维摩病有妻。
堪笑睢阳老从事,为余投檄向江西。
在表达了一番欣喜和对未来生活的初步设想之后,苏轼想起弟弟受到的牵连,不由满怀愧疚,在诗的末了注道:
子由闻余下狱,乞以官爵赎余罪,贬筠州监酒。
苏轼,即将奔赴黄州。在那里,他的人生将再度得到升华,在那里,苏东坡终于横空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