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暧空中灭,何时见馀晖?

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

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

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

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作者 / [东晋] 陶渊明

陶渊明是诗歌武林的扫地僧。

李白在诗中曾经多次写陶渊明,可见其喜好。
他也曾多次学习陶的句子,却不像。

孤云还空山,众鸟各已归。

彼物皆有托,吾生独无依。

——李白《春日独酌》

这首诗中,孤云、空山、众鸟……都是陶渊明常用的意象,而主题也是陶渊明常写的,所谓「陶令无诗不说归」。
但是,味道上便是差了一些。

李白写的是「彼物」皆有托,有「彼」自然就有「此」,这一彼此之间,就把自己和天下的其他万物划上了一条界线。

由于李白一贯追求的便是凌云弄日、分歧凡响,即便仕途失落败了,也想的是隐入名山,期望得到一种超脱众人的办法。

——陶渊明《咏贫士七首 其一》

而陶渊明却没有这种「彼此」之别,他看到的是「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
实在孤云写的便是他自己,咏贫士七首,篇篇也都是自咏。
他习气于把自己放在一个「透明」的角色里,然后心系众生。

这是由于陶渊明一贯追求的便是「隐身」,而且大模糊于市,像灰衣布鞋的扫地僧。

光是抱有「隐于市间、心系万物」的情怀,还不足,心中也要能当得起这份承担才行。
陶渊明的诗有情而不激烈、不挂相,太难了,没有深厚的内力就很难办到。

像这首《咏贫士》,先写了孤云,然后写众鸟奋飞的环境,又笔锋一拐,写一只衰弱的孤鸟,又写它寒与饥的缘由……像我们写诗作文,总要有所重点,总要有突出几笔着力描写悲惨,总要有洋洋一段集中刻画心情。
陶诗却不然,它的话题大开大阖,点到为止,绝不深入,没有一处是停顿的,这种游笔,孤鸟亦不可惜,量力亦不可傲,真正是心无挂碍。

最出色的是「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这一句。
「量力而为」是儒家的核心根本,而个中最主要的是「为」,最困难的是「为」与「不为」的剖断。
在这里,「守故辙」是一种「为」,守着「寒与饥」自然也是一种「为」。
于是,这句出人意料的一问,便不露声色地隐含了对自己最大的褒奖和肯定。

把这首诗试译如下:

世间万物,都有各自的寄托,

看这朵孤云,独他没有所依。

阴暗地,在空中失落去了光泽,

不知何时,能见他散发光辉?

朝霞初生,映开了一夜的迷雾,

群鸟鼓噪,在一起向天涯高飞。

而有的鸟,迟迟才飞出巢林,

夕阳未落,他却又已经回归。

他自量其力,守着故旧的生活,

也就一定要忍受着寒冷和饥饿。

而如果所有这统统都无可诉说,

也就随它去吧,又何必伤悲。

这首诗笔法最俊秀的是「迟迟出林翮」引领的三个迁移转变:先写众鸟奋飞,又转写孤翮之沧桑;然后没有连续渲染这种伤感,反而以诘问来棒喝;末了则又加一笔转到知音难觅的话题上,从而引出意义的探寻。
手腕之翻飞真让人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