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在上古人眼中,山水即神,风吹草动都是神意。人只要俯首听命就行,不须要举头望神。而在中世纪,山水是蒙娜丽莎背后的风景,美好清净,然而谁看?
好在这边有个陶渊明,那边有个华兹华斯,然后把手指往外头一指,说,要有山水。于是便有了山水。
据初中语文教材全解,陶渊明写下的山水是空想乡。陶潜之后,山水轰的一下人丁茂盛起来,朝堂里坐着的,书斋里趴着的,都高唱回到西藏,啊不,回归山林不问世事。王维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何其清雅,下面就跟一句“王孙自可留”。当着官想着山水,和住在水云间说着当年我也是朝廷红人,犹如硬币的正反面。
这么想来,陶渊明让人创造了山水,却也带坏了山水。我朝风景诗处处都是人的影子,字里行间多带动词,恐怕读者不知道“我在这里哦”。诗句固美,但记住的是诗和墨客,山水到底是个啥样子,还真忘了。比如,“横算作岭侧成峰”是太行还是武夷?
怪也怪中国地大物博,撞“山”太多,以是大家只好姑息一下,在类似的山水里套上不同的感情:爬这山时害怕了,过那江时寂寞了,故此山非彼山,此河非彼河。
这些人拿起画笔,也忍不住在山岭间添几间茅屋,在江面放一叶扁舟;或有人演孔子,在画面中春服而歌,或有人扮姜太公,在大雪天去世握着钓鱼竿搞行为艺术。哪怕是五代期间善于画全景的画家荆浩也要在长长的《匡庐图》里藏几个亭子。这叫什么,叫意境,叫追求。山水里面不藏人的痕迹,山水便是去世的。藏的那人,便是创作者的灵魂附体。
这一点友邦隔壁也看穿了。赤井益久在《中国山水诗》(新公论社,2010年3月)中说,“捕鱼,本是身份低下生活穷苦的象征。但正由于如此,才能拥有,作为既成代价不雅观和伦理框架的批驳事理的意义。”(35页)话说得绕口,意思实在很大略,我们放在山水中的,可不能是阿猫阿狗,得是值得玩味的符号。而“渔师”正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符号。
放什么“人”进山水,山水便是什么精神气儿。
友邦也写诗。友邦的汉诗在安然时期的宫廷,在镰仓时期的禅院,最古老的诗集是公元751年的《怀风集》。到了江户时期,汉诗更是盛极一时,不仅是汉学家,连西乡兴盛这种武人都有诗作,诗集数以千计。明治之后低价的袖珍本诗选大行其道,不少编者希望通过推广汉诗来达到对抗俗文学的目的。
柿村落重松所编的《和汉名诗类选注解》(以下简称《注解》)就以成为“感奋兴起之资产,移风易俗之一助”为夙愿,被重印了数十次。《注解》将日、中诗歌分成“感怀类”、“节序类”、“名胜类”等二十二类,每一都城有翻译以及简评。而“名胜类”便是中日山水诗了。此类中国诗四十首,日本汉诗六十六首,是全册数量第二的大种别(第一是“节序类”)。对照翻阅,可一窥中日在描写山水的异同。
汉诗本就源自我朝,日本以中国诗为圭表标准。以是日本的山水诗同样少不了“人”。只是中国这边只有一首“无人”的诗,日本那边却有四首“无人”的诗作入选。而四首之中,就有两首是写富士山的。一首是广濑范的《富士山图》,另一首是柴野邦彥的《咏富士山》。前者曰:
一岳排东海,三峰撑北斗。置之齐鲁间,泰山是培塿。
竟说“泰山也不过是个小土丘罢了”,我虽知富士山三千多米,泰山不到它一半,但也不免摇了摇头。山比秀美险要即可,比高作甚,我方可是有珠穆朗玛。可诗中既然点出“东海水”,彷佛的确在东海范围内无以争锋。打油诗似的大略诗句,却实在地说出了富士山的特色。
《咏富士山》更是特点光鲜:
谁将东海水,濯出玉芙蓉。蟠地三洲尽,插天八叶重。云霞蒸大麓,日月避中锋。独立原无竞,自为众岳宗。
第一句说地点,第二句说形状,第三句说气势,第四句说地位。整首诗歌除了第三句,句句指向富士山的独占特色。尤其是“芙蓉”,正是形容富士山的专有名词。比如虎门樱田的《登芙蓉峰》有“天工削出玉莲崇,八朵齐开各竞雄”,赖山阳的《题富岳图》有“帝掬芙蓉雪,置之赤县(即中国)西”,或者秋山玉山直接把题目写成《望芙蓉峰》并有“突兀五千仞,芙蓉插碧空”之句。日本有研究指出,芙蓉来自李白的《望九华赠青阳韦仲堪》中的“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我不懂李白为何看着西岳会脑洞大开想到花,但是却可以理解为什么用芙蓉形容富士山。当你坐着电车从山脚经由,富士山的形状基本不变,既不是“横算作岭侧成峰”,也不是“远近高低各不同”,而是山脊无比平滑的等腰三角。富士山的线条之整洁,说它是一朵簇拥着花瓣的莲花也不为过。
吟咏富士山的诗歌总是能被人一眼认出:面朝东海,春暖莲开。墨客不遗余力地描述着它各个时令乃至时辰的样子。菅茶山在《题文晁画富士薄暮图》就用“非是东游耐久客,谁知一种黑芙蓉”描述了暮色下的黑富士。在这些诗歌中,不管是“有人”,还是“无人”,作者都只是富士山下的一粒尘埃。人的感情,“隐逸”的姿态,全然不见。读者记住的,只有富士山。
富士山图亦如此。中国山水画一定要有人气儿,富士山图却可以只有一座山峰。北斋的《富岳三十六景》多是普通百姓的生活图景,极富生活情趣,在当时是具有革命意义的作品。然而个中描述红富士的《凯风快晴》依然简练无比,只有几何图形和大面积赤色。这大概不是由于他
还有谷文晁的《富士山屏风》则描述起雾的富士山。被雾气笼罩的山峰若隐似现,对付中国画师而言,无疑是瑶池一样平常的隐逸之所,少不得要手痒加一间茅屋,在幻觉中标志自己的房产。然而谷文晁什么也没加。在我们看来,彷佛也太没情趣追求了。
杰克画罗丝,美胸之上加了一块海洋之星,搞得后世只找钻石,冒昧美人。对付日本画家而言,富士山本身就带着灵魂,自然不再须要茅屋或渔翁点缀。同时他们也不向这座山寻求什么抚慰,只埋首于表现山的特色。这真说是爱到无我,爱得深奥深厚。
写诗作画,我们都说故意境者为上品。且山水诗画的意境还得是老庄,是禅,不能是豪门宅子或者青楼女。如下雨天最配巧克力,约定俗成。然而日本那边的富士山,却既无人的视线干涉,也无人的空想追求,便是那么一个孤零零的大三角,永久不管不顾地耸立着。有我还是无我,哪一方是真的禅意,不敢妄断,只是看多了空想和姿态,偶尔吃碗不配菜的白饭,倒也不错。
录入编辑:张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