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风 筝 飘 带

在红地白字的“伟大的中华公民共和国万岁”和挨得很挤的惊叹号阁下,矗立着两层楼那么高的西餐汤匙与刀、叉,三角牌餐具和她的邻居星海牌钢琴、长城牌旅行箱、雪莲牌羊毛衫、金鱼牌铅笔……一道,接管着那各自彬彬有礼地俯身吻向她们的忠顺的灯光,露出了光泽的、物质的微笑。
瘦骨伶仃的有气节的杨树和一大一小的讲友情的柏树,用零乱而又淡雅的影子抚慰着被西风夺去了青春的绿色的草坪。
在寂寥的草坪和阔绰的广告牌之间,在初冬的尖刻薄情的夜风之中,站立着她——范素素。
她穿着杏黄色的短呢外衣,直缝如注的灰色毛涤裤子和一双小巧的半高跟黑皮鞋。
脖子上围着一条洁白的纱巾,叫人想起燕子胸前的羽毛,衬托着比夜还黑的眼睛和头发。
“让我们到那一群暴发户那里会面吧!”电话里,她对佳原那么说。
她总是把这一片广告牌叫做“暴发户”,对付这些溘然破土而出的新偶像既亲且妒。
“多看两眼就以为自己也有钢琴了。
”佳原这样说过。
“当然,总是念‘不是你吃掉我,便是我吃掉你’,自己也会变成狼。
”她说。
过了二十多分钟了,佳原还没有来。
他总是迟到。
傻子,该不是又让人讹上了吧? 冬天清晨,他骑着车去图书馆,途经三王坟,看到一个被撞倒在路旁、哼哼唧唧的老太婆。
撞人的人已经抱头鼠窜。
他便把秃顶的老太太扶起,问清住址,把自己的自行车放在路边锁上,搀着老太太回家。
结果,老太太的家属和四邻把他包围了,把他当作闹事者。
而老眼昏花的老太太,在周围人们的鼓励和追问下,竟然也一口咬定便是他撞的。
是老年人的错乱吗?是一种视生人为仇的丑恶生理吗? 当他解释这统统,解释自己只是一个助人的人的时候,有一位嗓音尖厉的妇人大喊:“这么说,你不成了雷锋了吗?”全场哄然,笑出了眼泪。
那是一九七五年,全民已经学过一段荀子,大家崇奉性恶论。
他总是不按时赴约,总是那么忙。
连眼镜框上的积垢和眼镜片上的灰尘都没有韶光擦拭。
在认识他以前,素素可从来不忙。
她的外衣一枚扣子松了,滴拉滴拉,她不缝。
紧张是除了她的奶奶,这个城市对付她是冷淡的,不欢迎的。
城市轰她走,她才十六岁。
然而说轰是不公道的。
礼炮在头顶上轰鸣,铜号在原野上召唤。
还有红旗、红书、红袖标、红心、红海洋。
要建立一个红彤彤的天下。
在这个天下里九亿民气齐得像一个人。
从八十岁到八岁,大家围一个圈,一同背诵语录,一同“向左刺!”“向右刺!”“杀! 杀! 杀!”她渴望有这样一个天下赛过从前渴望有一个双铃大鹞子。
红彤彤的天下是什么样子她没有看到,她倒是看到了一个绿的天下:牧草,庄稼。
她欢呼这个绿的天下。
然后是黄的天下: 枯叶、泥土、光秃秃的冬季。
她想家。
还有黑的天下,那是在和她一道插队的知识青年,陆续通过“门子”走掉之后。
她得了维生素甲缺少症,视力一度受损。
她把关于红彤彤的天下的梦丢在绿色的、黄色的和玄色的迭替里。
从此她食欲不振,胃功能紊乱,脸庞瘦削。
除了红的梦,她还丢失了、抛弃了、被大喊大叫地抢去了或者悄没声息地窃走了许多别的颜色的梦。
白色的梦,是水兵服和浪花; 是医学博士和装置工; 是白雪公主。
为什么每一颗雪花都是六角形而又变革无穷呢? 大自然不也具有艺术家的性情吗? 蓝色的梦,关于天空,关于海底,关于星光,关于钢,关于击剑冠军和定点跳伞,关于化学实验室、烧瓶和酒精灯。
还有橙色的梦,对了,爱情。
他在哪儿呢? 高大,漂亮,聪慧,善良,他总是憨笑着……我在这儿呢! 她向着天坛的覆信壁呼喊。
爸爸和妈妈用尽了统统办法,使出了统统解数,调动了统统力量,她回到了这个曾经年夜方地赐予了她那么多梦的城市。
终于,爸爸也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了。
为了回城而过五关、斩六将的故事也是一个陌生的、荒诞的梦。
她不留恋这些梦了,她也不再留恋牧马铁姑娘的称号和生活,她很少提及这种称号和生活的各个侧面的迥然不同的颜色。
一个多面多棱旋转柱。
她回来了,失落去了许多色彩,增加了一些力气,新添了许多气味。
油烟、蒜泥、炸成金黄的葱花。
酒呃、蒸气、羊头肉切得比纸还薄。
她去一个清真食堂做做事员,虽然她并非回民。
所有这统统——献花、祝贺、一百分、校阅阅兵、热泪、抡起皮带嗡嗡响、“最高指示”倒背如流、特大喜讯、火车、汽车、雪青马和栗色马、队长的神色……都是为了通向三两一盘的炒疙瘩吗? 有一次她翻到一张她小学一年级的照片。
那是一九五九年的国庆节,她七岁,两个小辫,两只大蝴蝶带着她起飞。
辅导员引着她,她飞上了天安门城楼,把一束鲜花献给了毛主席
毛主席和她握了手。
她那么小,还没和任何人握过手呢。
毛主席的手又大、又厚、又暖、又有劲。
毛主席彷佛还对她说了一句话,她没听清。
事后回忆,彷佛有“娃娃”两个字。
她怎么这么幸运呢? 她是毛主席的“娃娃”,她永久是幸运的人。
但是后来,她认不出这张照片了。
这是真的吗? 她认不出自己,乃至七五年她回城的时候,她也认不出毛主席。
从前,毛主席的腰板挺得多么直,动作多么有力量啊! 可现在在新闻简报上,彷佛挪动一下双脚都很困难。
她至心酸,她真想去看看毛主席,给毛主席熬一碗山药汤。
奶奶生病的时候,便是她给熬汤,白、滑、细的山药块,甜、麻、喷鼻香的山药汤。
补老年人的气虚。
不,她不想把她的苦恼、她的委曲见告毛主席,不应该打扰他老人家。
如果她在毛主席跟前掉了泪,她一定转过脸去。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她不再是幸运的了吗? 莫非她的运气七岁时候一下子就用完了?她回城干什么呢?为了妈妈? 可笑。
为了奶奶? 也弗成。
报上说是统统为了毛主席,可我见不着他呀! 于是素素再也不做梦了,不做梦,却又一直地说梦话、咬牙、翻身、长出气。
“素素,醒一醒!”妈妈叫她。
她醒了,茫然,不记得什么梦,只是一头冷汗,一身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