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敏《草论》手稿
代序
爱花诗
我爱百花献此身,
心如花发花着迷。
醉爱神州花益好,
爱花自能笔生春。
草源
临于池,酌于理,师于物,得于心,悟于象,然后始入草书妙境。
李志敏《草论》手稿
草书有成,必师造化。伯英、颠、素,不仅得造化之姿,且悟造化之理,故能出于造化而又能与造化争美也。
韩愈谓张旭:“有得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今闲之于草书,有旭之心哉!
不同其心,而逐其迹,未见其能旭也。”心境迥异,草自有别,宜焉。
刘熙载谓:“张长史悲喜双用,怀素悲喜双遣。”用遣各见其心,其哲思固不同也。但不可将颠草视为儒家书法,素草视为释家书法。书可达道,而道不即是书。道一而书可众彩纷呈。道限一綵,不成其道。验之于儒、道、释,莫不皆然。
包世臣云:“右军真行草法,皆出汉分,深入中郎。大令真行草书法,导源秦篆,妙接丞相。”此乃言二王父子书法紧张源泉,非全面论其所师之出处。盖右军圆转处自亦继承篆势,大令迁移转变处自亦取法汉分也。
学书有得者,在能温故知新,日新又新,尊重传统又超越传统,肯定自我又否定自我也。
草书之妙,可思议又不可思议。寻本求源,固可思议。天机自发,又不可思议。虽作者亦难知其以是然也。
草体
章草起于秦末。赵壹《非草书》云:“盖秦之末,刑峻网密,官书繁冗,战攻并作,羽书交驰,羽檄纷飞。”草由易而速至难而迟,致用转而成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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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草创于汉代,至晋大行于世。究其缘故原由,之一,章草已为今草开路,汉简中草书之活泼者已露新意;其二,晋世重三玄、尚风姿,故其书如雅人盛士,韵味无穷;其三,书法世家“乃至父子争胜,兄弟竟爽”;其四,尺牍盛兴,相互陶然;其五,纸张广泛采取,更便于草之纵荡。
狂草之兴,亦时期使然。首先,汉晋已抽芽之大草,遇盛唐之壮气和狂歌狂舞之艺术氛围,飞腾奔驰,为虎傅翼;其次,当时书论极富变革精神,书法求新,于草尤甚;再次,书法同道诗友之间相互影响;末了,由孔子论狂狷,司马论圣贤发奋,至韩愈论不平则鸣,狂草之理论根本日臻深厚。
草书之分为大小、狂与非狂,不可拘泥于字面含义。怀瓘《书断》云:“呼史游草为章,因张伯英草二谓也,亦犹篆,周宣王时作,后有秦篆,分别而有大小之名。魏晋之间,一概呼为草,唯知音者乃能辨焉。”
章草尚古雅,小草尚清峻,狂草尚雄浑。
小草以中和为则,狂草以非中和为则。但于违和、齐与补齐之理则一。无论其姿致如何,皆天人之合也。
草说
古之草说,精焉者必与大道相连。探哲人之高论,究草圣之奥理,可谓草说之精粹。
李志敏《草论》手稿
《非草书》,历代皆曰赵壹非草,未见异议。细审赵文,其所非者并不是草书,而是因小忽大,专务草书技法而不弘道兴世也。文章标题是否为赵自定,余深疑焉。
崔瑗《草书势》谓:“不雅观其法象,俯仰有仪,方不中规,圆不中矩。”草书法周遭,而又离方遁圆,超越自然而又契于自然。
索靖《草书势》云:“守道兼权,触类生变,离析八体,靡形不判。去繁存微,大象未乱。上理开元,下周谨案。”盖亦认为草书入于大象通于大道也。
虔礼《书谱》虽非专论草书,但可用于草书之处甚多。体会精湛,字字珠玑。尤其名贵者在领悟古之哲思与笔墨履历于一体,虚实兼备,文墨兼优。
怀瓘书论谓草书法象“制同造化,庶乎《周易》之体”,又谓草书“以无为而用,同自然之功”。孙张胥尊儒道两家之说。虔礼以儒家思想为主导,怀瓘则以道家思想为主旨。怀瓘谈玄说微之精要处,虔礼未能到。
皎然《张伯高草书歌》云:“阳舒阴惨如有道。”此句殆可涵盖儒道两家思想,其斯为我国草书之两大源头也欤!
太极图,儒道徒弟互争其发明权,而其理出于《易》,盖无疑焉。《易》之变易思想实为草书艺术最古之理论渊源。后世言草系统而深邃者,莫如熙载之《艺概》。是书大源在《易》,根极在道,深得从诗不雅观书、从书不雅观诗之妙,故涉及诗文部分,不妨作为书论读之。其有益于书,不下于司空图《诗品》二十四则。
《剑溪说诗又编》云:“裴旻舞剑,其术不传,张旭草书如神,今又仿佛遇之,何酷似青莲诗也,笔力颓放,各肖其为人。”诗字画歌舞,理相通也。故学习书法,必须同时向姊妹艺术摄神取气。
草规
草规,草书技法也。欲求精熟,诚非易事。黄伯思《东不雅观余论》卷上《论张长史籍》云:“千变万状,虽左驰右骛,而不离乎绳矩之内。”“昔之贤人纵心而不逾规矩,妄行而蹈乎大方,亦犹是也。”贤人得道之境界,亦犹草书创作之理相境界。
李志敏《草论》手稿
草书用锋,正偏兼使,大家字迹仍在,析之足破偏见。
草书行笔速率,自张子以来,辩论迭起。钱钟书提出“心舒手急”,以之释“匆匆不暇草书”,似可了此积案。然手之连忙亦因人而异耳。
草书用墨浓淡枯润,应如花乱飞,随其形势而不加安排。花色绚素,出于自然。故意装点,多数弄巧成拙。
《书概》云:“他书之笔意,草书却要无所不悟。”愚谓:他书之辞吐,草书亦要无所不晓。又云:“不善言草【者】法意相害,善言草者法意相成。”此论诚是,惟不独草书然也。
虔礼云:“真以点画为形制,使转为脾气;草以点画为脾气,使转为形制。”盖真之点画,规范严谨,假使转以别个性;草之点画,个性强烈,假使转以别形质。惟此一差异仅有相对意义。包世臣云:“点画寓使转之中,即脾气(处)【发】形质之内。”
草书简淡,难堪得之境。要使草书平淡高雅,当先求之胸次,如陶潜之“人淡如菊”,羲之之“清风(入)【出】袖,明月入怀”。
狂草必以雄强恣雎为基调,情纵神飞,动人魂魄。非力大气盛者难至此一境界。
草诀
康有为云:“张长史告裴僘曰:倍加工学,临学书法,当自悟尔。可见前人亦无奇特窍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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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云:“草书妙处,须学者得意,然学久乃当知之,墨池笔冢,非传者妄也。”冯班云:“古人醉时作狂草,细看无一失落笔,平日功夫细也。此是要诀。”所谓诀,不外“功”字而已。
包世臣云:“余得意版本阁帖,笃嗜大令草书,乃悟吴郡不真而点画散乱”一语,为无上窍门,盖草书点画笔笔故意态,“无一粟米倒塌处。诗文不必句句求丽,草书则须笔笔求工。”
崔瑗《草书势》曰:“机微要妙,临时从宜,”草之佳者每每不待思考而工,于此可见潜意识在草书创作【中】之巨大浸染,但将草书归之于非理性可乎?巧使合宜,正在故意无意之间。
不雅观剑舞,望夏云,闻鼓吹,听江声,见担负正道,开悟纸途,何止于斯;大家所悟,何止一端。一不雅观而悟,尚须再不雅观再悟。
草戒
滑为草书大忌。滑乃用笔清滑直过,游丝连绵,无起止,无转换,无筋节,无点画。
李志敏《草论》手稿
板乃草书另一大病。板乃笔画平直,钩连雷同,笔滞墨去世,气塞调闷,不果断,不爽利,不生动,不空灵。
周星莲云:“字莫患乎散”。草亦然。散与不散,不止关乎结体,亦关乎章法。字之构造要疏密领悟,字之章法要打成一片,字之气脉要连接流贯。
乱尤为草书深忌。或法度反面,或气脉不齐,或情调分歧一。不得以失落误颠错为险奇,纵横散乱为脱俗。
无论真草,最忌矫揉造作,故意圈眼摆弄,满目雕绘,生气全失落,意伪法乖,安能移人之情?
草书神短气弱之病,尤宜向书外求强心补气之药。
怀素《自叙》长于自誉,虽不雅观者不以为过,又难免做身份、好攀引之疵,此乃艺术家易犯之疾,岂独怀素然耶!
草评
草书问世以来,已有六大高峰。张芝精熟神妙,兼善章今。二王今草大成,高韻深情,百代服膺。颠素创立狂草,神变无方。凝式通分于草,自成面孔。黄草奇姿异彩,无限风骚。董张祝王等虽未能跻于圣,或可齐于贤也。右任于近代独呈异姿。今日百花齐放,可能涌现另一高峰。
李志敏《草论》手稿
米元章谓:“草书不入晋人格,徒成下品”,此乃割地为牢,自欺欺人。元章草书之以是未见新意,正在不能打破古人藩篱也。
《书概》云:“长史千文残本,雄古深邃,邈焉寡俦”虽非过誉,但多处圈眼眇小,与全局伟大之气势极不相称,个别字失落之过简,造型亦无可取。如长史能从汉简中吸取营养,益神乎其神,惜其未之见也。
颠素有龙凤之别:旭如龙蚪腾宵,雄强而不失落于清雅。素如野鹤盘空,豪健而无伤于淳穆。各有其美,自不可轩张轩素。
张旭古诗四帖无一笔不争,无一笔不让,有呼有应,浑然天成。玄宰让多于争,瑞图争多于让,瞠若乎后矣。
《裴将军诗》以汉分为魂,领悟诸体,牢笼百态,裴旻剑舞活现于鲁公笔端。欲医草之轻浮,可于此贴中求之。
丰道生谓:“枝山草书精于山谷,锋势雄强。”枝山固以强劲见长,而草之雄强未足以尽山谷也。山谷开合变革,超越先哲,枝山岂可及哉。
浦光和尚草书憨实遒劲,师承平原,时出新意。梅花道人能于拙厚中间清韻,自成一格。
傅山草书圈眼多,繁而不乱。王铎草书纵逸,放而不流。
扬州八怪中黄慎草书别有风致,出于羲之,复有魏晋简书遗意。惟章法不无短缺。
右任创标准草书,于草书之准则不无贡献。但标准一立,严守之而不差异法度与意象,势必难取变革莫测之乐而又千人一壁之忧矣。
沈尹默草书颇得二王神韵,但其相沿身分家多,故难另辟新格。
李志敏狂草:杜甫诗《春夜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