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苏轼奉命去属县减决囚禁，这趟公费之旅沿途的风景不错，他便用一首五言诗记录了一起所见，并在末了提起曾经跟苏辙一同游览虾蟆培的美好回顾。
“……满瓶虽可致，洗耳叹无由。忽忆寻蟆培，方冬脱鹿裘。山川良甚似，水石亦堪俦。惟有泉傍饮，无人自献酬。”（《壬寅仲春，有诏令郡吏分往属县减决囚禁…寄子由》）
苏轼兄弟去到虾蟆培嬉戏是在一个冬日，但他们履足岩穴却以为个中温暖如春，因而脱下了厚重的鹿裘。虾蟆培之游与这次的公费旅行比较，山水风景多相似，只是那时有个老弟在旁与自己唱和，如今自己只能汲泉独饮了。
苏辙回诗安慰苏轼，他阐明天未来方长，往后有的是机会一起嬉戏，将来要跟苏轼早上起来一起穿鞋，晚上盖一床被子睡觉。
“……今游虽不与，后会岂无由。昼出同穿履，宵眠共覆裘。弟兄真欲尔，朋好定谁俦。试写长篇调，何人肯见酬。”（《次韵子瞻减降诸县囚徒事毕登览》）
苏轼的原诗洋洋五百字，苏辙的和诗完备用其原韵，五十句诗的句末字均与苏轼的原诗相同，这种笔墨游戏不是大家都能玩得好的，但苏轼兄弟颇以此为乐。
同年玄月，公务员苏轼走出政府办公楼，登上寺楼不雅观雪，忍不住多愁善感起来，又想起了子由。他作诗两首，其二如下：
“江上同舟诗满箧，郑西分马涕垂膺。未成报国惭书剑，岂不怀归畏友朋。
官舍度秋惊岁晚，寺楼见雪谁与登。遥知读《易》东窗下，车马拍门定不应。”
（《玄月二旬日微雪怀子由弟二首（其二）》）
“江上同舟诗满箧”是指三年前苏洵父子乘舟出蜀，顺江而下，三人都写了许多诗歌。“郑西分马涕垂膺”则是回顾前一年苏辙送苏轼出京履新，两人在郑州分别。
时空转换，我的老弟如今又在何方呢？哦哦哦，我知道了，傻老弟在东窗下读《周易》，就算有人来拍门、他也听不见吧。
以下是苏辙的次韵诗：
“平时出处常携手，文翰叨陪旧服膺。自傲老兄怜弱弟，岂关天下少良朋。
何时杯酒看浮白，清夜肴蔬粗满登。离思隔年诗不尽，秦梁虽远速须应。”
既然从小到大没有一日分离，自然进退莫不相同。苏轼后来在一首送给晁美叔的诗里写道“我年二十无朋俦，四海之内一子由”，实在他这种万人迷要交朋友还不随意马虎么？但良朋再多、最爱的还是自己的老弟啊。
末了说到“秦梁虽远”，秦指陕西凤翔府，梁指汴梁开封，正是兄弟二人所在。二人在这段韶光内所写的诗歌，后收入了《岐梁唱和诗集》。“岐”即岐阳，亦指凤翔府。
互赠诗歌的用意有很多，比如作诗当“游陪”。
“应有新诗还寄我，与君和取当游陪。”（苏辙《闻子瞻重游南山》）
比如报答。苏轼给苏辙寄了岐阳十五碑，苏辙收到之后，要捧哥哥几句。他谦逊地表示自己字写得不好，想跟哥哥学书法：
“愿从兄发之，洗砚处兄左。”（《子瞻寄示岐阳十五碑》）
比如撒娇。苏辙曾向哥哥索要砚台作为礼物：
“早与封题寄书案，报君湘竹笔身斑。”（《子瞻见许骊山澄泥砚》）
意思是“赶紧打包（砚台）寄到我的书案上，老弟会回送你一支斑斑湘竹做的羊毫。”苏轼当然照办，随砚台附诗道：
“封题寄去吾无用，近日从戎拟学班。”（《次韵和子由欲得骊山澄泥砚》）
比如表白。苏辙在《和子瞻凤翔八不雅观八首·东湖》诗里写道：
“子有不肖弟，有冠未尝簪。愿身化为线，使子为之针。子欲烹鲤鱼，为子溉釜鬵。子欲枕山石，为子求布衾。”
他说哥哥想吃鱼，弟弟就给你洗锅；哥哥想枕卧山石，弟弟就给你去找被子盖……
好了好了，知道你们感情好……
这些都是二十几岁时写的诗。
苏轼三十六岁的时候，得从京师去到杭州赴通判之任，途经苏辙所在的陈州（在今河南），竟盘桓了七十多天。 等苏轼终于得走了，苏辙又一起将他送到了颍州。
苏轼作诗留别，说：
人们真的很奇怪，如果分别之后两人相距不远，就彷佛无所谓似的，但如果分隔得很远，便泪下沾襟。实在咫尺之间不能相见，跟远隔千里有什么不同？而人生假如不经历这些离去，又怎能知道彼此爱得有多深呢？
【颍州初別子由二首（其二）】
（苏轼）
近别不改容，远别涕沾胸。咫尺不相见，实与千里同。人生无离去，谁知恩爱重。始我来宛丘，牵衣舞儿童。便知有此恨，留我过秋风。……
苏轼嘴上说近别和远别没什么不同，可是等到听说苏辙北上去齐州（在今山东）做官，他又忍不住抱怨道：“恨舍弟相远。”
怎么办呢？
于是他决定也要去山东做官。
苏轼求朝廷把他派去东州（在今山东），不过后来去了高密（也在山东），也凑合。
“子瞻通守余杭，三年不得代。以辙之在济南也，求为东州守。既得请高密，五月乃有移知密州之命。”（苏辙《超然台赋（序）》）
提及来，这对难兄难弟最悲惨的时候，该当莫过于一个被贬到海南岛，一个被贬到雷州（在今广东）。好在苏轼想得开，写诗说：
“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
苏辙就没那么乐天了，他因不习气吃薰鼠、蝙蝠等雷州当地的“特色美食”，瘦了一大圈。苏轼听说之后，又写了一首《闻子由瘦》，劝他入乡顺俗，别挑食啦。
人言天下无正味，蝍蛆未遽贤麋鹿。（《闻子由瘦》）
苏轼兄弟还常写诗相互调戏。
苏轼四十七岁时，听说在筠州做小吏的弟弟写了一篇《东轩记》。他戏称苏辙为“东轩长老”，写了首诗，托苏辙的半子曹焕带过去。
苏轼说，他给曹焕一个笼子，要曹焕帮他把筠州（即高安）的东轩长老挑到黄州来。
“君到高安几日回，一时斗薮旧尘埃。赠君一笼牢收取，盛取东轩长老来。 ”
曹焕途经庐山，把苏轼写的诗呈给苏辙的笔友滑腻调皮知慎禅师看了一眼，禅师作偈道：
东轩长老未相逢，却见黄州一信通。何用扬眉资眼见，须知千里事同风。
听说禅师送曹焕出门后，回到丈室里就圆寂了。
苏辙收到一诗一偈后，先答兄曰：自己已是一片虚空，竹笼如何盛之？就算挑到了黄州也无处安顿，由于黄州的雪堂里已经有个老兄了。
东轩正似虚空样，何处人家笼解盛。纵使盛来无著处，雪堂自有老师兄。
又答禅师道：
檐头挑得黄州笼，行过滑腻调皮一笑开。却到山古人已寂，亦无一物可担回。
苏轼收到复书后，也写了一首诗赠给已经圆寂的禅师：
大士何曾有死活，小儒底处觅穷通？偶留一吷千山上，散作人间万窍风。
“死活”和“穷通”各是一对反义词，说到对立的事物似有分别又相互依存统一，不能不让人想到《庄子·齐物论》。而“偶留一吷千山上，散作人间万窍风”大概也是取意于《齐物论》中说到的“地籁”之声，即“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
苏辙一贯认为儒释道三教相通，曾言“老佛同一源，出山便异流。”苏轼用《庄子》来回复禅师，与苏辙的思想契合。
说到死活的问题，佛道兼修的苏轼兄弟都是比较豁达的。庄子的老婆去世了，他可以鼓盆而歌，认为妻子不过因此另一种逍遥清闲的办法存在于宇宙之中，以是不值得人为之悲哀。料想滑腻调皮知慎禅师应该也是如此，化一气存于天地，留一吷散入千山。
苏轼特殊记得苏辙的生日，在此举两个他送苏辙生日礼物的例子。
一次是苏辙五十七岁时，苏轼给表兄写信，求他帮忙托人把苏辙的生日礼物带过去。
“河源事，高下缪悠而已。有一信箧并书，欲附至子由处，辄以上干，然不须专差人，但与寻便附达，可转托洪、吉间相识达之。个中乃是子由生日喷鼻香合等。他是仲春二旬日生，得前此到为佳也。不罪！
不罪！
”（《与程辅提刑二十四首（之九）》）
苏轼说，表哥啊，我这包裹里是送给苏辙的生日喷鼻香合，不用特快专递（“不须专差人”），只要托洪、吉之间的熟人转达一下即可。但是苏辙生日是仲春二十，最好还是能在那之前送到哟。
再后来，苏轼被贬到海南岛，还不忘跨海寄送拐棍给苏辙。
“……海南无嘉植，野果名黄子。坚瘦多节目，天材任操倚。嗟我始剪裁，世用或缘此。贵从老夫手，往配师长西席几。相从归故山，不愧神仙杞。”（《以黄子木拄杖为子由生日之寿》）
遥记苏辙十七岁的时候，苏轼从成都带了一方砚台送给他，苏辙当时特地写了一篇《缸砚赋》。如今两人都垂垂老矣，不送砚台，改送拐杖了，苏轼想得实在严密。
平日里的诗词唱和还可以故作轻松，但一到中秋佳节，兄弟俩便因天上月圆与地上人离散的比拟而惆怅不已。苏轼那首最有名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写于苏辙三十八岁那年的八月十五。
第二年的中秋节，兄弟二人有幸得以在徐州（又称彭城、彭门）一同赏月。可是当晚苏辙写的这首《水调歌头》，却以愁起、以愁终，中间一丝欢愉须臾即逝，很难让人感到兄弟相逢的喜悦，连苏轼都以为“其语过悲”。
没办法，“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苏轼留在徐州做官，而苏辙第二天就要回南都（河南商丘），实在无法多留了。兄弟俩如此流落，真怕像王粲那样，流落天涯不复归，永久只能登楼望月、“千里共婵娟”啊。
【水调歌头】
（苏辙）
离去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鼓吹助清赏，鸿雁起汀洲。
坐中客，翠羽被，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
苏轼在此展现了暖男的一壁，又写了一首《水调歌头》来安慰弟弟。
他说兄弟俩实现抱负之后急速退休回籍，“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道，扶病入西州”。就像当年跟父亲一起坐船顺江而下出蜀一样，我们相伴归去，“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颇为温情脉脉。
【水调歌头】
（苏轼）
安石在东海，从事鬓惊秋。中年亲友难别，丝竹缓离愁。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因轩冕，遗恨寄沧洲。
岁云暮，须早计，要褐裘。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一任刘玄德，相对卧高楼。
这次共同赏月的经历让兄弟俩无比难忘。
次年中秋，苏辙写道“飞鹤投笼不能出，曾是彭城坐中客。”（《中秋见月寄子瞻》）
苏轼也提到“殷勤去年月，潋滟古城东”、“六年逢此月，五年照离去。”（《中秋月寄子由三首》）
十年后，苏辙依然写诗怀念这次不雅观月：“十年秋月摄影思，相从只有彭门夜。”（《次子瞻夜字韵作中秋对月二篇一以赠王郎二以寄子瞻》）
不胜唏嘘。
电视剧《古剑奇谭》剧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