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杜甫走过,他是骑马,与朋友一起说笑,款款而行。
我则坐车,一列狂奔的火车,两点之间没有风景。

嘉陵江色何所似

溥儒《春江图》

《阆水歌》

杜甫阆水歌人生如诗要虚实相生才好丨周末读诗

(唐)杜甫

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

正怜日破浪花出,更复春从沙际归。

巴童荡桨欹侧过,水鸡衔鱼来去飞。

阆中胜事可肠断,阆州城南天下稀。

出阆中高铁站,只管很热,但觉天地显豁,风日豁达,客尘顿为一洗,精神顿为一振。

嘉陵江的水真绿,每见令我心醉。
四月在陇南,那个妖冶的春日下午,初次看到江水源头,上游水面不很宽,江流澄碧,崖上草树新绿,回清倒影。
从陇南到阆中,嘉陵江由溪水变成江水,壮阔浩渺,有旷远之势。

嘉陵江。

但凡见过嘉陵江的人,第一印象大约都是水色之美。
杜甫的《阆水歌》,起句便是:“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
”杜甫下字真是准确,若非亲见,我恐怕以为只是修辞,石黛碧玉,这几个字极妥善,光影变幻,水色或如石黛,或如碧玉,而相因依,又晕染出水态的柔美。

这首诗是唱给嘉陵江的情歌,开口就能觉得到杜甫对嘉陵江的爱。
不止杜甫,还有我,还有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爱嘉陵江。
而与其说我们爱嘉陵江,毋宁说嘉陵江引发了我们心中的爱,满满一江水,流淌得那么秀逸,让人想起碧绿的天国。

唐广德元年(763),秋八月,杜甫从梓州(今四川三台县)赶往阆州,为好友房琯治丧,房琯于入京复职途中在阆州开元寺僧舍病故。
次年正月,杜甫携家眷至阆州安家,住到初夏。
《阆水歌》作于是岁首年月春,他的心情和春天一样新鲜。

阆水即嘉陵江流经阆州的一段,古城三面江流环抱,对岸山不甚高,崖壁如屏,峭立水际,了望青山绵延,白云连天。
江水悄悄流淌,没有波浪,不发出一点声音,清晨日出江上,才瞥见时有浪花。
杜甫客居于此,刚巧春归,桃花水涨,江流更丰沛。
“正怜日破浪花出,更复春从沙际归。
”沙际草绿,水复旧痕,春天便是从这里回来的。

“巴童荡桨欹侧过,水鸡衔鱼来去飞。
”可惜这样烂漫的场景我们早已看不到,江上只有游轮,水鸡衔鱼也难得一见。
古城如今是旅游景点。
房屋依旧是低矮的瓦房,早晚开关门须要装卸门扉。
石块铺的街巷。
栾树,俗称摇钱树,英文名叫金雨树,眇小黄花簌簌飘落,人少的时候,走在落花如雨的街巷,恍惚光阴倒流。

有个杜甫堆栈,还有个草堂堆栈,都去看了,实际和杜甫没有半点关系,唯进门照壁上有一两首杜甫诗,都有《阆水歌》。
城南江对岸锦屏山上有个杜少陵祠,倒是造得宏伟轩敞,两侧回廊雕梁画栋,正厅陈设历代名家所书杜甫诗,进门即金字楷书的《阆水歌》。
游客稀稀落落,穿汉服的女子在堆栈造型拍照,对付杜甫诗无暇顾及。
祠堂里的游客,按理是来不雅观瞻,但也像打卡似的来去匆匆。
一对年轻情侣,那男生对着字句念起这首诗,我坐在中庭桂花树边的石阶上听,正自心中感慨诗还是念出来好听,到末了两句他却溘然不念了,二人像逛商店一样平常嘻嘻哈哈地走了。

杜少陵祠堂。

末了两句,落语竹枝体:“阆中胜事可肠断,阆州城南天下稀。
”名山胜水,说的正是这里。
当此流落之际,作为墨客的杜甫,仍不失落山水之趣,婉转咏叹,无限弯曲。
人生如诗,亦要这般虚实相生才好,岂可被诸事塞满?

那时的杜甫做梦也没想到,走投无路的自己,千年后竟成了古城的文化名片。
今人读杜诗者寥寥,却喜好与诗合照,此间逻辑有些可笑,也有些可爱,即我不读诗,但我喜好自己与诗在一起的样子,并想给别人展示,这大概便是所谓的“高等”。

阆州城南江边是码头,夜游船华灯残酷,音响效果鱼龙堪惊,出发前流传宣传这是一趟梦回唐朝与墨客杜甫相遇的旅程,归来时憨实的男中音深情朗诵:“阆中胜事可肠断,阆州城南天下稀。
”诵毕,一阵哈哈大笑,这样演绎显然不对味。
然而,也不必较真,在少陵祠堂,有靓丽女子看到杜甫的名字,立即想起原来便是昨晚游船上听到的“那个”。
那个,她用的便是这个词。

江流大清闲

张大千《山水图》

《放船》

(唐)杜甫

送客苍溪县,山寒雨不开。

直愁骑马滑,故作泛舟回。

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

江流大清闲,坐稳兴悠哉。

苍溪县,杜甫送客的地方,去时骑马,雨天路滑,归途改乘船。
诗里的苍溪县,觉得很远,彷佛他走了一整天。
舆图显示十几公里,我坐出租车,走国道,山路波折,但司机驾轻就熟,半小时就到了。
苍溪县今属广元,在阆州上游,虽然毗邻,行政区划却属异地。

我去的地方叫柏树垭,看舆图选的,间隔阆中不远,名字好听。
垭是两山之间的狭窄处,地名阁下标识是树,果真山上多柏树,粗仅拱把,但很茂密,郁郁苍苍,有森林的宁静。

景象酷热,走不多远,碰着树荫便歇一下子。
树荫外烈日直射,望而生畏,每起行都要鼓起勇气,才敢走进太阳下。
然而走进去了,却也没有那么不可忍受。
烈日炙烤在身上,乡野在热浪中抖动,树叶焦灼地打着卷儿,水泥路面晒得发白,路上除了我,再没有一个人。

高下波折的山路,从前是土路,雨天泥滑难走,以是杜甫说“直愁骑马滑,故作泛舟回。
”当时应是深秋,山寒人稀,青为峰峦,黄是橘柚,一幅天然画图。
而我此番行走,亦见人家房前屋后多植橘柚,橘尚青涩,柚树皆小小的一株,垂着许多黄绿的大柚子。

听当地人说,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下过雨了,以是特殊酷热。
山林蝉噪,日头愈加酷烈,这个时令,林间还有布谷在声声叫。
山上没看到溪涧,田间水渠里没有一点水,水的声音也没有。

村落悄悄静,走过期一阵狗吠,山里家家养狗。
屋前都是晒谷场,场上晒有花生、核桃、红薯,最是好看。
偶见一二老人,伛偻迟缓,出入门前,远了望去很不真实。

坐在坡路边树荫下安歇,面前是一小片红薯地,薯叶晒蔫了,地皮龟裂。
下边一片地上几行枯黄的玉米秆,在午后的热风中嚓拉作响。
再远处是梯田,水稻已经收割,稻茬沉着,它们已经给出了所有,这一年不再有任务,终于可以安歇。
可是,你瞧,那边地里又长出了新禾,活着是一种惯性,动植物,人类,所有生命都是如此,坚韧而无明。

一位骑三轮车的老农过来,朝我很熟习地微笑,到了跟前,他停下车,人仍坐在上面,问我在这里做什么。
我说在村落庄走走看看,他淡然摇摇头,说屯子没啥子可看的。
我说这里很美呀,又安静,城里太吵。
他说他刚从城里回来,去吃午饭了,城里也没啥子好耍的,便是楼多车多,屯子空气好。

“要不要带只羊回去烤了吃?”他问,吓我一跳。
我知道了,刚才途经一处山岭,矮崖边所见的两只褐色山羊便是他的,羊圈内外没有树荫,塑料袋之类到处乱扔,两只俏丽清洁的羊,挤在一辆破面包车与崖壁之间的狭窄阴凉里,温驯的眼睛久久望着我。

老农又聊了聊景象,以及今年的经济形势,他彷佛独自住在山崖边,想找个人说说话,随便什么人,随便说点什么。
然而聊了几句之后,我们也就没有话说,酷热填满午后的沉默,扩展开来,弥满全体山谷。

“走了。
”他洒然道,随即发动三轮车,绝尘而去。
我也整顿背包准备走,起身见他已转到那边山路上,逶迤赶回他的养殖场,他说过下午还要放羊。

回城路上想到杜甫。
他是泛舟,顺流而东,不用楫,故曰放船,茫茫江面上,一叶孤舟,水流平稳,他即刻豪兴:“江流大清闲,坐稳兴悠哉。
”这两句真是好,可见诗的确不是写出来的,诗便是那个当下的完美。

我的这一天恰好中秋节,傍晚坐在阆水路临江的茶座赏月。
玉轮早早地升起,像一个承诺,大而圆,不远处码头上载歌载舞,煞是热闹。
往上游走,灯光稀少处,玉轮才放光明,月光下的群峦,如梦似幻。

夜渐深,江对岸有人在唱歌,唱了良久,一首接一首,卡拉OK伴奏,麦克风声音很大。
他的没有经由专业演习的嗓音,听起来原汁原味,彷佛山歌,歌声粗犷,旋律悠扬,荡漾在月色茫茫的江水上。

作者/三书

编辑/张进

校正/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