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墨客灿若繁星,王维以其独占的魅力吸引了不同文化、不同措辞的读者,在漫长的传颂过程中被不断诠释与翻译,天生了蔚为大不雅观的文化景象。
这一景象可以折射在一首小诗上:美国学者艾略特·温伯格在《不雅观看王维的十九种办法》一书中便释读了《鹿柴》的十九种译法。
他在剖析索姆·詹宁斯的译本时,指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全书所收录的所有译诗中,只有詹宁斯将“苔”译作了“lichens”,即“地衣”,而非“moss”(苔藓)。
在温伯格看来,一方面,地衣是其余一种生物,所指并非苔藓,并且形态较为不堪、常常糊作一团,根本没有“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的风雅;另一方面,与“moss”比较,这个词读起来太过响亮、喧华,不足柔柔、和缓。
“moss”一词也是英译的常客,鼻音与咝擦音的结合圆润、宁静,让人险些可以想到万籁俱寂的林中景象。
这个剖析实际上指向了王维诗的一个主要向度,即声音的利用。

温伯格对各种译文衡长论短,指出了大部分译本的不敷,不过对两位分外的译者却青眼有加——他们同时也是当代美国出色的墨客,一位是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另一位是肯尼斯·雷克斯罗斯(Kenneth Rexroth)。
两人既是王维诗的高超译者,也在各自的创作中将王维诗中的声响与意象纳入诗中,如盐入水,作为关键的表达办法反复呈现。

Ⅰ 斯奈德的人语与鸟声

《鹿柴》简率而有余韵,斯奈德的译诗以近乎直译的办法将原诗传达得纤毫毕现:

谷鸟一声幽王维诗的声响与译文转化

空山:

无人可见。

然而——听——

人声和回响。

返回的阳光

进入暗林中;

复照

青苔,在上方。

在斯奈德看来,诗歌的尾行表达的是夕阳西下,倾斜的光芒照射树上的青苔,也便是视线的上方。
诗中视觉和听觉相得益彰。
斯奈德以马雅可夫斯基式的“楼梯体”的诗歌形态制造了一种参差错落的觉得,通过独特的断行办法分割了呼吸的气息,掌握了阅读的疾徐轻重,并制造了抑扬抑扬的节奏感。
经由如此编排,一行诗就如一个画面、一个独立的片段,一帧帧展现在读者面前。
诗歌断行的来回折返又被单个词的声效所凸显:“无”(no)、“林”(woods)、“回响”(echo)、“苔”(moss)的英文读法,三种圆唇音交替利用,本身便强化了反应的效果,将“返”和“复”表达出来,读起来如空谷余音、悠悠回荡,正合了原诗中的“人语响”与宁静。
在这个译本中,从“无人可见”的暗林到落日余晖下的青苔,有一个韶光的绵延隐蔽个中,彷佛是墨客写作了一天的环境,在短短的小诗中延展了感知轨迹的长度。

(传)王维《江干雪霁图卷》 资料图片

这些元素也表示在斯奈德本人的诗歌创作中。
他的一首题为《桶上痕》(A dent in the bucket)的小诗如此写道:

在桶上啄出一个凹痕

一只啄木鸟

在林中回响

全诗仅三行,直白、通透,充满了自然生趣,干干净净又清清爽爽,措辞也毫无费解之处,复制了王维诗译诗错落的构造。
从形式上看,墨客也耍了一个小花招:故意否定了传统的左对齐的笔墨排列办法,呈现了一个犬牙相制的形态,也模拟了啄木鸟在桶上敲出的凹陷。
它所制造的不对称和不平衡感给诗歌增加了动感和活力。
它高下摇扭捏晃,但又稳稳当当,全体构造产生了一种眇小的势能——大概它的形状就像一只正在“笃笃”啄木头的啄木鸟。
在这里,王维诗中的人语变成了鸟声,苔痕变成了桶的凹痕。
“林中鸟鸣”乃因此禽声渲染静寂,即“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情境,也让人想起王维诗中的“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以及“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等诗句。

王维《辋川图》局部 资料图片

不丢脸出,诗中也有一个眇小的线性的韶光构造,表面上看三行依次写的是“声”“鸟”“景”。
先是“未见其鸟先闻其声”,远远听到了“笃笃”之响,意识到是啄木鸟在啄桶,然后目光重新切换到了森林,连续听到林中传来的阵阵反应。
这个次序的主要性有点儿像老杜的两行经典的倒装:“喷鼻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它的写景有几分“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妙趣。
墨客必定十分熟习此处的环境,亦不是第一次听闻啄木鸟将桶啄出一个凹痕的声音,不然“桶”“啄木鸟”“啄桶声”都是未知数,预测的难度增大了——他看不到桶,又如何知道啄的是桶,啄出了一个凹痕呢?大概之前他曾看到桶上的凹痕,一而再、再而三有了几次反复,才猜出是啄木鸟干的好事。
也有可能,墨客曾适值瞥见了啄木鸟从犯罪现场飞离的影踪。

诗的条件是,墨客不是这片林子的陌生来客,他本来就和这只啄木鸟一样平常,栖居个中,极其理解周围的鸟兽虫鱼、花草林木。
他和这片林子本便是一体,凭声响或是雪泥鸿爪就能破了案。
这个隐含的信息极为主要。
它就像一部电影的布景,看似和情节关系不大,实际上却关乎全局。
若是一个过客,恐怕也没有这般通透的认知。
再者,墨客对待啄木鸟,对待周围的植物、动物,也应是友好和蔼的,这只鸟才会多次拜访,留下痕迹。

Ⅱ 大音希声与“松果落”

斯奈德从最平凡、最普通的景象中提取出诗意,像极了东方的审美,渗透了禅意。
统统凡俗、日常的物象都可以指向一种超凡脱俗的意味。
在形制上,从意象到诗体再到笔墨,它的统统都是极简主义的,所有的词华、修辞、装饰都被消减到了最小——就像一颗坚硬的石子,光洁、大略又小巧。
这种审美深刻地受到了禅家的影响,不论是不立笔墨,还是“立象以尽意”“忘象以明心”,强调的都是“简”和“少”——笔墨和物象是为了通达宇宙实相和禅悟的手段,若是过分强调便是本末倒置、买椟还珠了。

加里·斯奈德 资料图片

现当代的美国墨客从东方的诗歌中学会了简约,学会了惜字如金利用笔墨。
在斯奈德的诗中,每一个词看似轻巧,实际上却负载了很多重量,每一个词都要掷地有声,像田鸡掉到水里,扑通一声响。
相对付拼音笔墨的铺排和耗费,图形的汉字彷佛更适于留白,适于做减法。
在我们的想象里,一只微型的、可以盘来盘去的文玩把件儿或者一首可以反复吟诵的小诗,代表了艺术的极致。
它们的艺术形式要优于高大的雕像,优于史诗般的宏幅巨制——中国人常说大笔如椽,这支大笔写的却常常是蝇头小楷。
事实上,仔细审度,一张大幅的宣纸上,实在写不了几行字,也画不了几枝花。
简大略单,留下的空虚与笔墨相得益彰,也很主要。
不管是一首诗,一篇笔墨,还是一幅画,首先入眼的是页面的编排,空间的布局。
这一点在诗上最为明显——自然而然地有断行、有空格。
在声音层面上,这种思维所表达的则是大音希声的效果,以不言写言,讲求声音的“留白”。
斯奈德的诗借鉴的正是这样的聪慧。
啄木鸟的笃笃声在林间回响,恰如林子里声音的“点染”,背后是寂静的空缺,由此引发诗意。
松果落在屋顶的声音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绿色的松果鳞片

被剥净,啃噬得整洁,

摇扭捏晃,缓缓掉落

散在地上,

击在房顶上,

树端松鼠的盛宴

——抖动的松树枝。

这首诗也因此声为主题,个中的松鼠如上一首诗中的啄木鸟,也是由声及物的存在。
墨客隐匿了施动者的影子,推延了它的出场,在短短的几行诗中制造了一种悬念,让我们去预测:究竟是什么导致了一开始的情境?这里小小的戏剧性也是建立在对付周围环境的节制之上——只有对松树、松果、松鼠以及松鼠剥落松果砸在房顶上的声音管窥蠡测,才能下意识地捕捉到“松果落”的声音,写成这样的诗句。
我们可以想象,墨客在房入耳到了房顶砰的一声,骤然想到是松鼠剥落了松果,由此又在脑海中构建了诗中描述的一系列情景。
它的活泼和逸趣让人想起了“雨中山果落”这句耳熟能详的王维诗。
如果“落”是王维诗的诗眼,那么这里便是将这个诗眼重新转化为一首当代的描写林中栖居的诗。
它连接了唐代的诗意与《瓦尔登湖》式的荒野生活。
诗中描述的情景并不是墨客面前所见的实景——松鼠并未现身,而是墨客通过日常风雅的不雅观察和积累的履历,重构的想象的景不雅观。
斯奈德彷佛对这种遐想机制乐此不疲,在一首题为《嚎叫》的诗中写道:

从矮树丛中跳出

一只山猫追逐一只家猫。

撞击——嚎叫——静寂。

松花粉又安定下来。

这首诗也因此一个溘然的声响冲破寂静又复归宁静,采取了以声写静的笔法,“山猫”(bobcat)、“追逐”(bursts)的爆破音与“静寂”(silence)、“安定”(settles)的咝擦音相结合,一动一静、一重一轻,合奏了夜的声响,反衬了夜的安谧。

Ⅲ 雷克斯罗斯的声与景

雷克斯罗斯也颇长于调用咝擦音来表达静寂。
在他的《鹿柴》译本中,这一声效得到了完美的展现:

山野深处

无人来过的地方

只有良久才会有

某个像是迢遥的声音,

低斜的日光

透过阴翳的森林,

又闪烁在幽暗的青苔上。

译诗中咝擦音循环往来来往——“某个”(something)、“声音”(sound)、“日光”(sun)、“透过”(slip)、“青苔”(moss),摹写了窸窸窣窣的林间风声。
相较于斯奈德的版本,雷克斯罗斯的《鹿柴》译本更为自由、疏松,无拘无束。
在雷克斯罗斯的笔下,王维是一个声音的墨客,他的《续中国诗百首》(1970)所收录的五首王维诗均因此“声音”为主题,而王维诗先后的几首唐诗也是重点描写声音的诗作。
王维的意象常被雷克斯罗斯作为关键词抽取出来,化用在自己的创作中:

树叶不动。
我独自

在一百座

空山中。
蝉,

蚱蜢,蝈蝈,蟋蟀,

一只又一只,全都

寂静无声。

这里复现了王维诗的蕴藉蕴藉,以秋虫逐次的喑哑无声写空山的沉寂,声响与动作回归于“寂静无声”,表达了“林薄暮兮蝉声远”直至消逝的效果。
这一思路多次涌如今雷克斯罗斯的诗中:“时而,一只猫头鹰鸣叫。
/啮齿动物匆匆奔跑,修建/它们的冬巢,在这阴郁的时候。
”让人想起“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虽一冬一春,时令不同,但取径相似。
雷克斯罗斯对付这类山林意象情有独钟:

暖风吹着松花粉

模糊了镜面

拨动了琴弦。

山的高处

野樱还在盛开。

这里涌现了王维诗中常见的两个意象:松和琴,琴如“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旧简接风看,鸣琴候月弹”“酌酒会临泉水,抱琴好倚长松”;松则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两者皆可发声,又皆可表达静默。
它们反响了墨客体物见情的独占办法,情绪与思想随物自见,不需多余用力。
在诗歌构造上,“花儿独自开放式”的结尾办法也涌如今雷克斯罗斯的其他诗歌中:

松树枝嗟叹

在阴郁中。
生命之水流淌

在干枯的芦苇中。

满月下,喷鼻香气扑鼻

弥漫在白色的夜里,

就像新雪的芬芳。

一棵不有名的树开了花,

在我的小屋的窗外。

诗中描述的景不雅观,由远及近、层次分明,从松树、流水到满月、花树,一幅又一幅小景的铺排、折叠,也是一个从有声渐转为无声的过程,反衬了静寂与安宁。
诗的构造亦是动作在前,发生地在后:嗟叹——在阴郁中,流淌——在干枯的芦苇中,喷鼻香气扑鼻——在白色的夜里,开了花——在小屋的窗外,全是由最直接的感官体验转到随后不雅观察到或遐想到的处所。
松声、水声,而后是无声的芬芳与花开,由听觉引出嗅觉、视觉,也符合我们的认知:先闻其声,然后是气味,末了是看到详细的景象。
在这里,花树兀自开放,不以人力为转移。
花着花落,统统皆是自然而然,立意如“涧户寂无人,纷纭开且落”。
它的核心是一个静态的、自足的状态:

巨大的柏树下,

在长满苔藓的石头

和竹草之间,到处都是

小鸢尾白色的星星。

森林里充满了喷鼻香气。

Ⅳ “清凉”的译法与声效

除了听觉的表达,在视觉与触觉的表达上,雷克斯罗斯也附加了声效。
他在一首诗中提到了清明节:

清明(Ch'ing Ming)之夜——清(Clear)和明(Bright),

鹌鹑胸脯色的天空与雾气环抱的群山,

巨大的铜锣轰鸣

在赤色的日落中。
今晚

天要下雨。
来日诰日又会

再次清凉(clear and cool)。

清明(Clear Bright)与清凉(clear and cool)四个清晰明朗的爆破音前后唱和、混响。
诗中雨后放晴的描写回应了王维的诗句“空山新雨后,景象晚来秋”——只是时令换到了春天,在雷克斯罗斯对这首诗的译文中,也涌现了“cool”与“bright”两个词:“在新雨后空旷的群山中/晚上景象风凉(cool)。
很快就要到秋日了。
/明(Bright)月照在松间。

这首诗也是写山中景象,而安谧则转为清脆的声音,落在“清凉”一词上。
在汉语中,“清凉”二字让人顿感舒爽,像是有清风习习。
“清”表达的是清爽、不粘连,而“凉”指的则是一种舒适而又不至于被冻到的温度——它和“冷”显然不同。
在英文中,“clear and cool”(清凉)两个词看似平常,实则来自文籍的英译。
《华严经》有“心得清凉”“身之与心皆得清凉”等句。
在英文版本中,“清凉”的译法便是“clear and cool”,看似直来直去,但又是神来之笔,还原了“清凉”二字朗朗上口的读音。
英语习语有“cool as a cucumber”(像黄瓜一样凉),读起来有一丝凉意,而“clear”作“清晰”“清澈”讲,也有几分凉气——就如“清”字在汉语中,虽无温度,却自带寒意,向来受墨客青睐。
朱子《不雅观书有感》有“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一句,作为劝学的名句,极为深入民气。
这里面“清如许”三个字,让人莫名地以为清清爽爽,彷佛耳畔有清脆悦耳的“磬音”,富有音乐美。
仔细想来,三个字皆是小开口的齿头音,读的时候须要嘴部肌肉紧张,舌头抵着上牙膛子,拿腔拿调地发出音来——让人想起李清照的“寻寻觅觅,冷生僻清,凄悲惨惨戚戚”的尾韵——雷克斯罗斯的英译李清照词,亦收录了这一首,也是如实地直译出来:“Search.Search.Seek.Seek./Cold.Cold.Clear.Clear./Sorrow.Sorrow.Pain.Pain.”(寻。
寻。
觅。
觅。
/冷。
冷。
清。
清。
/凄。
凄。
惨。
惨。
)持续串的齿头音,表达了缠绵低徊的感情。
这么一来从发声上说就要紧张起来,口部松弛了读不清楚,也恰好渲染了小心翼翼的态度,与诗中所要表达的严明、谨严的读书态度互为映照,声音与意义的结合颇为贴切。

肯尼斯·雷克斯罗斯 资料图片

许渊冲在译朱子的这首诗时,将“清如许”译作“clear and cool”(即上文所说的“清凉”的译法),险些连发音的办法都照搬了过来:也是舌头、嘴唇、齿尖都要用上,从“clear”到“cool”的弯曲变革,恰如从“清”到“许”的弯曲变革,还原得恰到好处。
这个选择在声效上是难得的对译,确实高妙。
另一方面,经由如此操作,许师长西席把佛经里的“清凉”借来了,用以翻译大儒的诗句,嫁接得颇为有趣,给原诗降落了些温度。
如此,这个译本有几分清冽感,也适值隔着多重的间隔,在另一种措辞中与雷克斯罗斯形成了奇妙的回响与共振。

总而言之,斯奈德与雷克斯罗斯在王维的诗中找到了相契的气质,从而可以各自涌发出具有王维风格的诗歌。
他们均从王维诗的声音美学中悟到了作诗之法,通过创造性的化用,形成了新的表意办法。
在他们的翻译与创作中,一首诗也是一个声音的装置,诗中的声音表达既是身体性的又是精神性的,作为直觉的、即时的体验,构成了一种奇妙而深刻的力,施加在感官与思想之上。

《光明日报》(2024年01月04日 13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