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江涛
南山诗社的“大师姐”李若彬,资深出版从业者,毕业多年仍常常回校参加诗社活动(王旭华 摄)
一种新演绎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在北京师范大学主楼的一个活动室,我手中拿着刚发的曲谱,第一次听一群大学生吟唱刘邦的这首《大风歌》。台上教唱的大三学生张学杰,一边打着节拍,一边见告大家一些咬字技巧,台下20多名同学一遍各处随着吟唱。那是一种多少有些特异的觉得,怎么说呢?就彷佛博物馆中的一件汉代器物,忽然发出了声响。一种豪迈而感慨的感情,应和着窗外的北风,迎面而来。面前的景象,是成立13年的南山诗社每周一次演习中最为平常的一幕。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里的‘猛’唱的时候把稳发‘mang’的音。”这首由戏曲家傅雪漪谱曲的作品,在一些咬字发音上明显借鉴了戏曲的处理办法。张学杰见告我:“师姐以前也是这么教我们的。”在一届届学生的口耳相传中,南山诗社已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吟唱传统。
南山诗社成立前,大陆并没有搞诗词吟唱的学生社团。长期以来,人们对古诗词的理解与欣赏,基本勾留在文本之上。可轻微熟习文学史的人便知道,古诗词首先是声音的艺术,所谓“诗乐舞不分”。伴随盛行音乐的变迁,诗、词、曲等文学形式虽有变迁,但翻开那些唐人诗篇,不论是杜甫的“呼婢取酒壶,续儿诵文选”、“新诗改罢自长吟”,还是白居易的“舞看新翻曲,歌听自作词”,元稹的“休遣玲珑唱我诗”,便可创造,至少在唐代,诗词仍有诵、吟、歌、唱等丰富多彩的表现形式。流传至今的《魏氏乐谱》《碎金词谱》《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则记录了明清时期人们所唱的诗词曲谱。此外,还有不少诗词曲谱保留在琴谱与戏曲之中。
古诗词的传统演绎办法,随着时期风气的转化,逐渐消隐于历史之中。然而,诗词传统的生命力依然不绝如缕。南山诗社的成立,便与台湾辅仁大学中文系教授孙永忠几十年来对诗词吟唱的坚持分不开。
孙永忠言诉我,他从小就从父亲那里打仗到传统诗词吟诵。读大学时,又打仗到不同的吟诵调:“陈新雄老师在处理苏轼的《江城子》时,用江西腔,偏传统吟调;王重生老师是河南人,他处理苏轼的《水调歌头》时,把梆子戏加进去,唱的味道多了;傅试中老师是叶嘉莹老师在辅仁大学时的同学,他也有自己的一套吟诵办法,把京韵大鼓的元素加进去,多了一些变革。”
上世纪70年代的台湾地区,当代民歌运动兴起,不少古诗词与新诗被音乐家编曲演唱,一时风靡,个中代表便是邓丽君后来在1983年发行的专辑《淡淡幽情》。此外,台湾当时还有100多个民间诗社,专注于传统诗词的创作与吟诵。“那时的古典诗词常日都通过这两个渠道进来,二者并行不悖。到校园民歌之后,我们便加入和弦唱,即是改编古曲。”孙永忠说。
“我们那会儿写传统诗歌,写完之后照传统吟调揭橥,后来变成群队集体揭橥,就涉及到舞台演出的问题。大概在80年代初,我们这边做了一些考试测验,各大学的代表军队在舞台上集体吟诵。上舞台后,年轻朋友可能忍不住做动作,包括有些衣饰上的变革,于是变为其余一种东西。”从传统吟诵调,到大学时以新音乐演唱古诗词,孙永忠真正故意识地关注诗词吟唱,还要从每年一度的“大专青年联吟大会”提及。自1983年起,联吟活动举办了20届,从起初自由随性的诗词吟唱,到第三届起正式举办吟唱比赛,参赛军队因此更为看重服装与演出的综合效果,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联吟活动多年的实践,确立了“吟唱”这一兼具传统与新创的古诗词演出模式。
那么,究竟作甚“吟唱”,它和传统的“吟诵”有何不同?要理解这一点,须要理解唐诗那个时期诗词的呈现办法。孙永忠阐明道:“诵,便是诵读,照着诗的节奏、语调念出来,有一点音乐气氛,这是第一层次;接下来便是吟,把诵读根本加强,有些平声字可以拖长,仄声字缩短,好听不好听,要看吟诵者的音乐能力,或者看你的师承;接下来才是歌,歌是大略的人声,徒歌的形式,很多诗词,比较原始一点,比如《长干行》,可以用一些民歌的形式来唱;唱就更繁芜了,是一种综合的演出形式,谱曲之后,音乐家根据自己的觉得来唱。学生们目前常做的是吟带歌,我们一样平常说吟带唱。”
也便是说,吟唱是考试测验在古典诗词传统的“吟”和“唱”的根本上,领悟当代舞台演出形式,形成一种新的古典诗词表现形式。2006年4月,孙永忠受邀到北京师范大学参加先秦两汉学会研讨会时,他特意带着几位由他发起的台湾东篱诗社的同学,在会后做了演出,冀望将这一形式“西进”传播至传统文化秘闻更为深厚的大陆。
王蒙当时还是文学院的大一新生,时隔多年,他仍记得当时的情景:“排练时孙老师为了合营气氛,教了我一首《送孟浩然之广陵》,让我唱着上去。第一次听到诗词吟唱,觉得非常震荡。中文系的学生对古诗词都很热爱,但没想到还能以这种办法呈现。之前先生长西席也吟,但吟诵很难记谱,不具备演出性子,和唱不是一回事。”
2007年4月,南山诗社正式成立,王蒙是首任社长。孙永忠与师大的康震、周云磊一起成为诗社辅导老师。之后,在孙永忠的影响下,淮阴师范学院、江苏师范大学相继成立采菊诗社、悠然诗社。这四个诗社的名字均来自陶渊明的一句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北京师范大学南山诗社现在的核心成员(黄宇 摄)
吟唱传统,也吟唱当下
孙永忠在多年联吟实践中所归纳的“吟唱”,并非一个严谨的学术观点,有时也被一些人认为不传统。有次他和老师叶嘉莹聊起这件事,叶老师说了一句话:“他们怎么知道自己是传统的呢?”
近年来,人们对传统文化的激情亲切日渐飞腾,与诗词文化干系的节目层出不穷,比如着重于诗词影象与理解的《诗词大会》,着眼于新音乐形式的《经典咏流传》等等。我们可以听到李叔同以西方音乐谱曲的《送别》,邓丽君的《淡淡幽情》,以及《经典咏流传》上对古诗词的全新改编。南山诗社所倡行的古典诗词的吟唱,与当代作曲演绎古典诗词的歌唱,究竟有何差异?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06级的李若彬是南山诗社的首批成员,自幼参加合唱团并且喜好京剧、昆曲,2007年开始打仗吟唱之后,她觉得唱诗词,与唱戏曲、盛行歌都有关系,但都不一样。“音乐方面,实在我们有很多个人化的处理。当代音乐以西方简谱和五线谱为根本创作,有一套严格规范,但诗词的音乐,不管是戏曲也好,南北曲也好,方言读书音也好,这几个别系流传下来的音乐,节奏上没有那么严格。乐谱只是一个大概框架,你可以有更自由的处理。”李若彬说。
我们在咖啡馆采访时,李若彬特意唱了邓丽君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又唱了以清代曲谱《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翻译的版本,一听之下,二者差异非常明显。“我自己的理解,一个是音阶运用不同,传统五声音阶没有发(fa)、西(si),听上去更加中正平和。再一个是字音与节奏组合的处理,比如‘明月几时有’,我唱的时候一个字一个音,你听邓丽君和王菲的版本,可能一个字好几个音,旋律更富于变革。”李若彬说。
南山诗社的吟唱乐谱,紧张有三个来源:历代流传的古谱,比如至今仍能从敦煌曲谱中看到的唐宋俗字谱、宋代姜夔留下的17首词谱、明代的《魏氏乐谱》、清代的《碎金词谱》《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东皋琴谱》等;今人谱曲,个中还有社员自己谱写的曲子;固定曲谱之外更偏吟诵的地方调,比如福建流水调、台湾宜兰调、鹿港调等。流传下来的乐谱,每每版本不一,有的诗词有好几种谱子。李若彬见告我,诗社成员会选择听起来更符合当代人审美的版本,详细到与诗词干系的咬字发音,与吟诵不同,相对灵巧。“比如李白的《关山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个中的‘间’,我们一样平常会唱‘gan’,考虑到韵脚的问题。演出场合不同,比如给小学生上课,也会唱‘jian’。有的地方我们倾向古音,比如‘汉下白登道’的‘白’,一定唱成‘bo’,这样唱起来也更上口。”
此外,与当代音乐比较,古诗词吟唱在节奏上的处理,更能表现出一种自由的变革。李若彬记得,孙永忠特殊强调对作者感情的表现:“理解不同,处理起来便不同,这句该当轻该当重、该当快该当慢,有很多种组合办法。传统音乐的节奏是一个相对的节奏,不是一个绝对的时长。比如这个曲谱是四拍,‘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是一种均匀的节奏,听起来就很刻板了。我们如果对诗词有自己的理解,想唱得苍茫,就会在一些地方有快慢的变革,整体的节奏感没有毁坏掉,听起来觉得完备不同。”
即便如此,为了规范传授教化,南山诗社在借鉴从前台湾东篱诗社曲谱的根本上,不断搜集整理各种乐谱,在2014年景立7周年时,出版了收录近百首诗词曲谱的《古韵新妍》。
“吟唱剧”,则是南山诗社全新的探索与考试测验。“如果只是唱,没有故事和人物,吟唱的魅力会衰减。诗社开始几年的专场,一场差不多要唱十几二十首曲子,很多人听着听着就走了。我和几个骨干商量,若何能让不雅观众把这一个半小时的吟唱听完。大家说,那就演戏呗。”周云磊回顾,经由多番谈论,大家才确定了这一观点,便是从传统戏剧、歌剧、话剧等多种戏剧形式中“偷”一点过来,将吟唱与多种舞台效果结合起来,以增强其表现力。
2015年,南山诗社推出首部吟唱剧《诗酒李白》。这部剧以墨客李白的生平为线索,以“诗”“酒”为主题意象,先后吟唱了10首李白的经典诗词作品。毕业多年的张轶骁,专门回校参演了这部剧,并演唱了《送孟浩然之广陵》与《月下独酌》两首诗歌。那次演出的票房卖出六七千元,他们捐给了边区学校。
除了学院的开学仪式,4、5月间举办的面向全校师生的专场演出,南山诗社每年的重头活动还包括每年一届的“古韵新妍·两岸青年古典诗词联吟大会”。这一由孙永忠在2008年发起的联吟大会,有点像是台湾“大专青年联吟大会”的延续。如今,这一活动已举办13届,成员诗社也由最初的4个发展到20多个。
随着演出与互换的不断增加,南山诗社开始走出校园,有了一定的社会影响。自2015年起,受一些北京中小学的约请,诗社在日坛中学、实验二小、史家小学、北师大附中等多所学校陆续开设了“古典诗词吟唱”选修课。诗社核心成员险些都教授过选修课。现在的诗社成员李泉莹见告我:“我们在教小孩的时候,会见告他们,最主要的不是你学会了多少首曲子,而在于你学会了一种表达情绪的办法。看到路边小草,就能唱一首《清明》。传承音乐或诗词当然很主要,但最主要的还是情绪的表达。”
作为选修课的阶段成果,大家还为中小学分别编写了一套吟唱教材。令他们激动的是,曾有刚入学的学妹见告他们,当年正是被南山诗社吸引,才报考了北师大。
生活在一个节奏不断加速的时期,古典诗词中通报的那些古老情怀,或许早已不被我们熟知。墨客西川在一次采访中说:“古人吃个饭、送个别,都可以写诗;但现在你不须要送别了,每天飞来飞去,也便是说送别这件事对我来说已经没故意义了,你必须充分认识到你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写诗。”那么,古诗词,古老的情绪,对我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曾带着这个问题求教记录片《随着唐诗去旅行》的导演李文举,他的回答带其实用主义的朴素:“当我面对山水的美景时,常常创造自己缺少措辞,那时就想如果李白写过这里,至少我们还能念几句诗,不会仅仅发出‘太美了’的感叹之声。”
如果说南山诗社为成员们供应了一个分享感怀诗词的小共同体,当他们离开校园时,会创造,诗词早已自然地融入每个人的生命之中。
2014年,南山诗社举办成立7周年专场演出,毕业5年的王蒙再次登台。也是在那里,他向同是诗社成员的女友求婚成功。诗社也有了一个小传统:每有成员结婚,会约请师弟师妹们一起为他们唱一首《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本文写作参考《叶嘉莹教授九十华诞暨中华诗教国际学术研讨会纪念文集》。感谢马东瑶、李可儿、王紫瑄、李洁、夏梦瑶等人对采访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