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资治通鉴》是一部非常主要的著作，在我们几万种的史学文籍中，如果你要挑几部最具代表性的，那必有《资治通鉴》。但一样平常读者想把握个中的精义，实在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它篇幅巨大，从战国三家分晋开始，到建立宋代的陈桥兵变之前，有1300多年历史，共294卷篇幅。历史学家在阐述历史的过程中，每每有很多自己的思考。同一件事不同的历史学家会有不同的表述，这就表示了他们的思想差异。
\r\r对付《资治通鉴》这样一部经典著作，如果只关注它的表面笔墨，不探究笔墨背后的深层涵义，哪怕读得滚瓜烂熟，也不见得会理解这部书。
\r\r对付《资治通鉴》，以往大概有这么三种读法。
第一种，训蒙童的读法。周一良师长西席小时候，他父亲给他制订过一份日课，个中就有点读《资治通鉴》的内容。这样的情形，也可能涌如今一些学堂中。这样读《资治通鉴》，除了理解基本历史，紧张是通达句读。以前的书本，一样平常没有句读，小孩儿阅读的过程中，须要自己点断。本日复旦有些单位演习研究生，也还在用这种方法练习古文阅读能力。这当然是《资治通鉴》最大略的读法。
\r\r第二种读法，也是大部分普通读者的读法，便是通读《资治通鉴》，借以理解宋朝以前的历史。我在学校和社会上讲过很多次《资治通鉴》，每次都会激起一些听众的兴趣。很多听众就会去买一套《资治通鉴》，但是一样平常读一段韶光就会找到我说，太难了，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我连续读下去。
\r\r读古文的过程本身就很困难，一样平常读者读《资治通鉴》便是一页页往下翻，再一看中华书局点校本《资治通鉴》有二十册，就焦急，恨不得一下看掉半本。大家算一下，这样读，即便能坚持一天读一卷，读完294卷至少也得294天。但这样阅读的效果不会太好，人脑的影象功能有限，接管新知识过快就随意马虎忘掉旧的，看掉第二本就忘了第一本。除非真有非常充裕的韶光，把《资治通鉴》翻来覆去读，否则很难通过这条路子节制中国古代历史。而对付大多数读者来说，反反复复地阅读《资治通鉴》中某一段内容，显然不太现实。
\r\r以是我常常对学生讲，如果想理解中国通史，读《资治通鉴》并不得当，还是选择钱穆的《国史大纲》比较好。读《国史大纲》当然也不随意马虎，但只要有点毅力，一个学期看完该当没问题。其余，程度高点的同学可以去看清代学者赵翼的《廿二史札记》。
\r\r而第三种读法，便是通过读《资治通鉴》来做研究。这是专家们的事情，和多数普通读者没太大关系。
\r\r我今天主要想谈另一种《资治通鉴》的读法，也是我给复旦非历史专业本科生开设通识课程“《资治通鉴》导读”的主题内容，是用一种思想史的方法来解构、理解《资治通鉴》。
\r\r什么叫思想史的读法，思想史读法的基本立足点在哪里？
\r\r《资治通鉴》的作者司马光，我们本日给他一个历史学家的头衔，实在大家不要忘了，回到司马光生活的那个时期，回到当时的场景中去，他最主要的身份不是历史学家，而是政治家。司马光可以说是宋代历史上最主要的政治家之一，那个时期的重大历史事宜险些他都参与。如王安石变法，王安石既是文学家也是政治家，而反对王安石变法的领袖便是司马光。司马光并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在王安石变法之前，司马光就写过很多文章，揭示、研究了北宋的社会危急，以是他本身也有改革主见。司马光所反对的，不是改革本身，而是王安石变法的策略与详细内容，他认为王安石的方法行不通。反对失落败后，司马光离开北宋都城开封，来到洛阳，一住便是十五年，而这十五年便是《资治通鉴》完成的主要期间。从《资治通鉴》的编修受官方帮助开始，到编修完成，前后十九年，大部分内容是司马光定居洛阳时完成的。
\r\r大家想想，一位关怀时势、对时势有着深切不雅观察和思考的政治家，他在编修历史的时候，难道就像一位普通历史学西席这样，仅仅是在讲述历史？这是一个值得把稳的地方。对《资治通鉴》研究越深，对司马光理解越深刻，我们就能得出一个结论，这个结论虽然措辞有些夸年夜，但基本立意是成立的，那便是，《资治通鉴》没有一个字在讲宋代，但每一个字都在讲宋代。它对付历史的解读，对兴衰成败的总结，都是指向宋代的现实问题。
\r\r司马光在讲自己编修《资治通鉴》的目的的时候，说“稽古以至治”，这句话的逻辑是，先去总结历史履历，然后找出管理国家的履历和规律。我们知道，在编修之前，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思想家，以是当我们对《资治通鉴》进行负责的解读，会创造，《资治通鉴》表示出来的东西，跟他讲的这句话正好相反。为什么是相反的？司马光在编修前，头脑中已经有一套管理国家的不雅观念。在这套不雅观念的勾引下，司马光再通过《资治通鉴》“稽古”。所以是他的政治不雅观念，决定了他如何稽古、如何阐述历史，而不是通过稽古，另行总结一套政治不雅观念。
\r\r先举一个大略的例子，比如《资治通鉴》在刘备出场时，对这个历史人物的描述。当《资治通鉴》讲到某位主要历史人物出场或退场时，都会用一些篇幅来描述这位人物的特点。《资治通鉴》说刘备的性情“有大志，少措辞，喜怒不形于色”。这些表述刘备深奥深厚有大志的正面措辞，显然沿袭了《三国志》的笔墨。
\r\r但《三国志》同时说刘备“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这些描写刘备生性奢侈，乃至带有些泼皮性的措辞，却被《资治通鉴》删除了。我们可以说，《资治通鉴》展现的刘备是不完全的，乃至曲直解的，不如《三国志》交代得全面。
\r\r《资治通鉴》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必须理解司马光，以及那个时期儒者的基本思想。宋代的儒学思潮，逐渐形成了以道德涵养为统统根本的代价不雅观，司马光是代表人物之一。对付这些儒学家来说，乃至于皇权最主要的合法性根本也在于道德。那么一个嗜酒好色之徒都能成大业，何以规劝往后的天子恪守道德律呢？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是写给天子看的教科书，对这个问题就有所考虑，因此删去了刘备喜好声色犬马的笔墨，仅保留关于他有大志向的描写。
\r\r这便是范例的先有不雅观念，后有历史。而更繁芜的一些政治话题，如改革问题、君臣关系问题、女人在政治中的浸染问题等，《资治通鉴》都有涉及，而这些话题的谈论，看上去是在总结历史，实在是有很深刻的现实指向。这便是我讲的通过思想史的方法来读《资治通鉴》，那这部书便是理解宋代思想状况的一部史料，虽然它没有讲宋代。
\r\r再举个繁芜些的例子。比如董仲舒的《天人三策》，《汉书》里有全文，而《资治通鉴》中的就短了很多。那问题就来了，司马光删减的标准和依据是什么？一旦我们重视这个问题，就会创造这些问题和宋代思想背景有着极为紧密的关联。
\r\r我们知道，汉代儒学的根本在于天人感应，天子的权力原则上是绝对的权力，以是能制约天子权力的路子极少，效果也有限，以是也就更强调天人感应。天子是天子，这句话有两层含义，一方面天子有定命，另一方面，天子的行为要符合上天的旨意。也便是说，天子不能乱来，一旦乱来就会涌现各种各样的自然磨难，灾字的本义便是指天火，上天用灾来警告天子的失落德，如果天子不反省，那便是该革命的时候了。我们本日讲革命，是想到农人伯伯去攻打县衙之类的，而古文中革命是说上天不再对天子有所眷顾了，认为你不是一个合格的代表他来行使权力的人。以是，革的是定命，要换一个代理者。这是汉代思想家的想法，《春秋》里对每越日食都有详细记载，由于那是最严重的天谴，太阳的主要性不言而喻。古人认为太阳不见了是非常恐怖的事情，每越日食天子都要严明对待、反省。一旦日食，大臣们就会纷纭给天子写奏章，责怪天子，情由五花八门，或说日食是由于天子造了某宫殿，或说由于天子轻信小人，不能说的话借这种机会全说出，天子是不能惩罚任何人的，而是要努力反省改正。
\r\r但到了宋代，这套不管用了。由于宋代科学知识积累了很多，历法也很前辈了，对天文征象有了很深的认识，有点知识的人都已经知道日食是有规律可循的自然征象。汉代的天人感应也不再是宋代政治哲学的根本，这也是历史学在宋代特殊发达的缘故原由。由于要找到其余一套路子来说服天子不能胡作非为，光靠天谴是弗成的，以是通过总结历史履历来告诫。
\r\r后来人总结宋代的文化史，一样平常都非常重视理学。为什么理学会成为宋代的文化标签？用本日的话讲（可能不太准确但仍旧靠近实质），宋代学者的理性思维要比古人们强得多。对付人性的认识，对付道德教化的哀求，在宋代理学的系统中是摆在一个非常突出的位置上的。比如四书《大学》中讲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人要正，先修身，就能成为他人的榜样，达到齐家的目的，这项完成后才有可能治国平天下。这套不雅观念成为宋代政治哲学的根本。关键在于宋代人对自然界的认识有了巨大的变革，和汉代人的不雅观念产生了巨大差别。天人感应在宋代也还讲，宋代的天子挺不错，非常合营学者们的这种讲法。但儒家学者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政治哲学的根本必须要有一个彻底的更新，也便是从天人的认识转换到对人自身的认识，除了哲学之外，历史学便是一个主要的路子。
\r\r以是对宋明理学的兴起，我不太赞许一种意见，便是强调其兴起和佛学有很大的关系：由于佛学的逻辑系统严密，思想很深刻，哲学上的认识又是儒学比不上的，以是儒学家很有危急感，儒学中也借用了很多佛学的观点等等。我认为宋明理学更多是政治变革、人们认识变革的一个结果，而不仅仅是佛学的影响。
\r\r理解了这样的思想背景，再来看《资治通鉴》如何处理汉儒董仲舒的《天人三策》。《汉书》里的《天人三策》，开篇就讲天人感应，非常能代表汉代儒学的特点，而司马光偏偏将这段给删掉了。《资治通鉴》中的《天人三策》，开篇立意已经和董仲舒的相去甚远。但妙就妙在《资治通鉴》中《天人三策》的开篇笔墨，也是《汉书》中《天人三策》原文就有的，司马光删掉了“天人”，留下并突出了“仁义”和“教养”，重点完备不一样。仔细比拟《汉书》和《资治通鉴》中的两份《天人三策》，很随意马虎创造，主题由原来的“天人关系”转变成为礼乐教养。而教养是道德养成最主要的路径之一。
\r\r从中也可以看出，《资治通鉴》对付汉代文献的删减、保存，和宋代的思想背景有很紧密的联系。司马光按照自己的理念来编辑传统文献，决定什么样的笔墨能够进入《资治通鉴》，什么样的笔墨不能进入。所谓“稽古以至治”，实在是司马光以自己的不雅观念来剪裁历史。
\r\r在《资治通鉴》的第291卷里面，讲到五代时候大名鼎鼎的冯道。在冯道去世的这则下面，司马光引用了欧阳修对冯道的批评。
\r\r五代期间政权更迭频繁，54年换了5个朝代，14位天子，一朝天子一朝臣，而冯道却是个例外，做过多任天子的宰相。他生平所事四朝（唐、晋、汉、周）十帝（唐庄宗、明宗、闵帝、末帝，晋高祖、出帝，汉高祖、隐帝，周太祖、世宗），从唐明宗到周世宗九位天子都用他做宰相。在当时纷乱的政治背景下，无疑是个成功的人物，乃至有人送他“政坛不倒翁”的雅号。不仅五代至宋初对他的评价很高，冯道对自己这生平也显然比较满意。但到北宋中叶，对冯道的评价完备颠覆了。以欧阳修和司马光为代表，对冯道历仕各姓君主，毫无“节操”的行为，大张征伐。
\r\r冯道到底是若何一个人？如何理解冯道征象？先讲几则冯道的故事。
\r\r契丹灭晋时，辽太宗耶律德光进入开封，冯道应召到达，耶律德光问他：“天下百姓如何救得？”冯道说：“现在便是佛出世也救不了，只有你天子救得。”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契丹的残暴举措，保全了百姓。
\r\r再便是冯道去世时没有存款，他的钱都用到哪里去了？冯道是河北河间人，他的家乡是汉族和契丹冲突最剧烈的地方，常常有百姓被掳走当奴隶。他的钱大部分用来赎人和安置。
\r\r关于冯道有很多种不同的说法，他自称“忠于国，孝于家”，这在五代时是没有人反对的。但到了宋朝，很多人开始反对他，认为他没有脸自称“忠”，以是五代和宋朝对他的意见可以说是截然相反。为什么呢？很主要的缘故原由是五代和宋朝对“国”的意见不同，对“忠”的意见也不同。
\r\r五代时，战乱频繁，真正节制政治核心的都是军阀，而像冯道这样的文人是游离于政治核心之外的，他以是为的“国”紧张是指生活在这片地皮上的老百姓的凑集体，只要对得起老百姓，在军阀的“虎狼丛中可立身”，天子的轮换他不想旁边，也没有能力旁边。
\r\r到了宋朝情形变了，当然宋儒也很看重老百姓，但是，宋代的政治构造和五代不同。为理解决政权更迭频繁，为了国家长治久安，宋代天子采纳了一系列举措，非常著名的，便是“杯酒释兵权”。当然不可能仅靠一杯酒就释兵权，背后还有一系列的努力。宋代能够长久很主要的缘故原由便是文人政治、官僚政治代替了军阀政治，使得政治构造趋于稳定。
\r\r而欧阳修和司马光这样的文人和天子的关系，和冯道与天子的关系就不一样了。冯道和天子不是共生体，不属于同一个利益集团，虽然很多天子要借助于冯道的声誉，但冯道并没有处于那个利益核心圈里面。欧阳修说五代时殉节的都是武将，以此贬低冯道。但我们要认识到，在军阀政治系统里，天子都是靠武夫上位，失落败的一方纵然不殉节，也活不了。但文人是游离于政权交替核心之外的，以是，殉节的没有文人。但宋代是文人统治的社会，天子通过文人和官僚管理国家，文人处于政治核心，在司马光和欧阳修们看来，忠于国和忠于君是一体的，在这种思想背景下才会反对冯道。
\r\r《资治通鉴》的史料代价，分布在显性和隐性两个层面。显性层面，便是笔墨本身。思想史的读法，便是要钩沉它隐性层面的史料代价。这部书不直接讲宋朝，但却常常指涉宋朝现实。比如，在第211卷有如下记载：
\r\r突厥领袖默啜自武则天时就常常骚扰边疆，但后来被人所杀，那人拿着默啜的首领找到唐朝军官郝灵荃。郝灵荃将首领交给朝廷后每天盼着朝廷的奖励。但当时宰相宋璟认为，如果郝灵荃得了丰硕的奖赏，就会导致很多边将为了自己的功名富贵，故意挑起边疆战事，以杀去世少数民族领袖的办法来邀功。类似的案例在历史上并不少见。于是拖了一年之久，才给了郝灵荃非常有限的奖赏。郝灵荃失落望恸哭而去世。
\r\r这段笔墨后来有很多学者研究，比如胡三省。胡三省在注《资治通鉴》方面是做得最好的，他认为司马光的阐述错了。胡三省说郝灵荃本来就没有什么功，只不过因人成事，捡了个便宜，以是拖延、压低对他的奖赏，并不虞味着宋璟有那么长远和深刻的边疆问题考虑，宋璟的决定只不过是由于郝灵荃功太小，没什么太繁芜的想法。
\r\r实在关于郝灵荃如何得到默啜的首领，司马光有详细的记述，他完备知道郝灵荃没啥功劳。胡三省的批驳没啥道理，由于他是用司马光显然知道的事实来回嘴司马光。但司马光为什么还要这么阐述宋璟的想法？这是由于当时宋朝正在积极准备开拓边疆，司马光认为发动战役机器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事实上，北宋也的确因此遭受了很大的丢失。司马光这么说宋璟显然是为了反对新政，奉劝宋神宗。
\r\r因此，《资治通鉴》里面很多看似讲不通的地方，实在有它的深意。如果我们抛开思想史的眼力，就会一头雾水，纵然读得很熟，也会创造很多漏洞和不能明白的地方。后人还有专门修订《资治通鉴》的缺点的。但是，如果你用本日我所讲的这种方法来读它，就会创造，很多表象上的“缺点”实在背后有它的思想背景，是经由司马光寻思熟虑的。我们以为司马光错了，错的实在是我们。
\r\r要读懂《资治通鉴》，思想史的方法是必须的。一定要先知道司马光是一个思想非常深刻的政治家，然后再来考虑他的作品，而不能仅仅将《资治通鉴》当成一部大略的历史著作来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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